鴻影翩來

謝蘭修在揹人的地方,咬着手絹痛哭了一場,只是她自己也沒有想到的,心,在這樣的痛楚下竟然被磨鈍了,原以爲自己會絕望棄世,沒想到痛楚過後,謝蘭修如往日一樣,繼續舂米浣衣,臉上一無神采。

“謝蘭修——”

舂米的謝蘭修一臉珠汗,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時吃了一驚,這裡的女奴,素來以“哎——”互稱,竟然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擡頭一看,一個三十餘歲的女子,挽着單髻,上身着淺綠色春綢襦衫,繫着硃色絲裙,執着紈扇掩着鼻子,看不清是誰,見謝蘭修呆呆地沒反應過來,似乎有點生氣,但並未發作,只是又叫道:“你不就是謝蘭修嗎?”

謝蘭修這才放下手中木杵,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俯身下拜道:“妾——謝蘭修。”

“奴婢!”那女子糾正她。謝蘭修心中不忿,脣角抽動了一下,沒有肯這樣自污,好在那女子也不計較她,道:“你福氣來了,進去換身乾淨的,跟我走。”

“去哪裡?見誰?”

“問這麼多做什麼?橫豎是要跟我走的!”

謝蘭修不願多語,進屋打了點水擦了擦,箱子裡都是褐衣,拿了身乾淨的短衫,也未換裙子,跟着這名女子出了掖庭深處的門庭。

出去才發現,此時已經是初夏了,原本以爲只是勞作辛苦,才日日大汗淋漓,現在曬着初夏的暖陽,一會兒身上又是汗溼了,小徑曲折綿延,兩邊遍植花木,紫薇開得剛好,還有新栽培的茉莉,散發着陣陣甜香。小徑上也遇到些人,互相間並不寒暄,只是含笑頷首或斂衽行禮而已,直到眼前房屋漸漸恢弘,房樑上鋪設的都是胡桃油塗的細密青瓦,椽端飾以金銀瑞獸,謝蘭修的牙齒開始不聽話地上下格擊起來。

那女子似乎也有些緊張起來,輕聲對謝蘭修道:“你不用害怕,但見陛下,當有敬畏之心。陛下特特召見你,必是有要緊事。”她又打量了一眼謝蘭修,笑道:“奴叫明璫,是陛下身邊的宮女,皇后娘娘身懷六甲,不便處理後宮事務,陛下有些話都是直接吩咐奴的。奴看你粗服亂頭,卻是國色,想來今日見陛下,是福不是禍。只是禍福相倚,你也須仔細。”

謝蘭修心中澎湃,一時恨,一時怨,一時怒,一時悲,行屍走肉一般被帶進了殿中。

孰料劉義隆卻不在宮室中,殿裡服侍的小黃門弓着身子對明璫笑道:“陛下在後面。”明璫不由含蓄一笑,輕聲對謝蘭修道:“瞧,可不是今日陛下心情甚好麼!”

宮室後面是一座小園,人工堆砌的小山,一泓曲水,水中大大小小植着一些荷錢,倒是水岸邊俱是密密的蘭草,開着黃綠色的小花,看起來並不起眼,香味比其他南花都要好聞。謝蘭修念起家中原來也養着不少蘭花,自己與姐姐日日都要到園子裡看視,有時水澆多了,還要被阿父呵斥,道是蘭花雖喜陰好水,卻不喜人工太過。此時物是人非,點點花香非但沒有醉人,反而徒惹她的傷感。

明璫見謝蘭修泫然欲淚,不由嚇了一跳,壓低聲音警告說:“這是怎麼了?!你仔細,陛下就在這兒呢!”

正說着,身後春風拂過一般傳來男子的聲音:“你莫要嚇她了。”

明璫趕緊跪倒在地:“奴婢罪過!”

謝蘭修只覺得雙手冰涼,心道:是他!是他!執拗着不肯轉身,也不肯行禮。

其實謝蘭修進園子時,劉義隆就看見她了。這座園子風涼得宜,最適合避暑,連謝蘭修的葛布裙裾都被風吹得微微飄飛,頗有吳帶當風的意蘊。她瘦了很多,衣裳被風吹裹在她的身上,束素般的纖腰不盈一握,倒是面頰,雖然清減,但因曬不到太陽,又日日汗水蒸騰的緣故,反而白皙了,連麻灰色的葛衣都能襯得她皮膚如上好的珍珠一般光潤。只是——這麼白,連上次玉燭殿中惹他多看了幾眼的兩腮的嬌紅都退卻了。

劉義隆心中微痛,見謝蘭修不肯轉身,索性自己轉到她的面前,柔聲道:“這陣子,生受你了!”

明璫欲說什麼,劉義隆揮了揮手道:“你去把朕的棋取來,另外帶上次收着的蒙頂茶來烹茗。”明璫覷了覷劉義隆和謝蘭修,躬身退了下去。

劉義隆見謝蘭修神色冷淡,輕輕嘆了一聲,道:“聽說你的棋藝極精,可願意與我下一局?”謝蘭修半晌不答話,直等明璫帶着一名小宦官前來,在亭子中的胡牀上把棋案和棋盤都鋪陳好了,才一言不發脫下木屐,盤膝坐在胡牀上,銳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劉義隆。

劉義隆心裡一鬆,把黑子遞過去,謝蘭修拈起一顆——這正是當年劉義隆賞賜給自己的玉石棋子,謝蘭修心裡冷笑,見對面劉義隆也已經坐好,期待着看着自己,於是一言不發在左上目落了一子。

明璫自取了銅製的小釜和紅泥小爐,茶餅是已經碾好的,小心地包在一邊,小釜下生了火,兌入窖藏的雪水,明璫邊吹着爐中的火,邊仔細查看着水中升起的氣泡,終於氣泡到得蟹眼大小,謝蘭修聽到水發出的輕微嘶聲,一顆黑子便由於恍惚,落在錯誤的地方。劉義隆擡頭望着她,她垂着眼皮,只看見烏黑如扇子般的睫毛輕輕地抖動,蓋着眼睛裡的神采,忽而睫毛擡起看了自己一眼,目光冷得毫無溫度,劉義隆心中一餒,攝定心神,仔細看着棋局。

明璫已經在水中加入了少量的鹽,並小心撇去浮在表面、狀似黑雲母的水膜。等水翻滾如涌泉連珠時,從釜中舀出一些水,此時才用竹筴投入茶末,並輕輕攪動着,噴鼻的茶香頓時漫溢了出來,和園中幽幽的蘭香混雜,別有一番清氣。燒到三沸時,加進剛纔舀出水,沸騰暫息,茶香由方纔的剛烈變得柔淡,明璫把茶倒進茶碗,小心置於兩人手側,輕聲道:“陛下,茶煎好了。”

劉義隆停了手中棋子,笑道:“‘重濁凝其下,精華浮其上。’品茗還需趁熱。”

謝蘭修一言不發,輕輕捧起茶杯。謝晦也好飲茶,家中好茶往往不遜於宮中,但品到劉義隆的茶,謝蘭修還是被這久違的香氣觸動心絃,一時不慎,滾燙的茶水燙得舌尖一片麻木,謝蘭修手一抖,旋即聽到劉義隆緊張的聲音:“怎麼了?”

謝蘭修穩穩地捧住了茶碗,這點燙、這點痛,如今算什麼?她騰出一隻手,毫不猶豫地在棋盤中落了一顆黑子。劉義隆瞠目看着這盤棋,黑子已經佔據了大半江山,而且貫連成氣,白子可憐地散落其間,毫無生機,他終於把手中的白子丟回棋盤,自嘲地笑道:“果然徐羨之以前都欺君……朕輸了。”

劉義隆仔細瞧着謝蘭修臉上的神情,幾番要說什麼,只是欲言又止,低頭輕輕呷着茶水,等明璫來添茶時,劉義隆揮了揮手道:“你下去吧,朕自己來。”眼角餘光瞥見園子裡沒有其他人了,才說:“你下棋一點情面都沒有留給朕,實實打壓得緊,朕哪裡是你的對手!”停了停見謝蘭修目視着棋案下,眼神卻不知聚焦在哪裡,終是又輕嘆一聲道:“你恨朕,不過朕不怪你。”

謝蘭修這才擡起眸子,語氣直硬:“妾不敢。”

劉義隆的袖子拂過棋盤,似乎要來握她的手,然而手終究只是拂過棋盤而已,修長白皙的指尖輕輕叩擊着棋盤,發出清脆悅耳的“篤篤”聲:“朝堂便如棋局,不是黑勝,便是白贏。朕聽說你好讀史書,不知這道理是也不是?”

“是。”

劉義隆聽着她冷冰冰的聲音,自己卻帶着與她初見時的溫暖笑意,修長潔白的手指指着棋盤,淡淡說道:“剛剛你全力圍堵擊殺我這一片的白子,只因這片白子已經成了氣候,雖然暫時侵佔不到你的地盤,但若慢慢延伸出去,總是威脅,對不對?”

他話中有話,謝蘭修自然明白,她冷笑道:“弈棋如朝局,話是不假。陛下想說,我阿父便是這白子,威脅太大,必須着力剿滅才能放心。可是世人都曉得,我阿父若與陛下並不同氣,當年何不另立年幼的君王?把持朝政豈不更加得心應手?——陛下以爲我阿父是白子,其實白子更有外人執!倒是陛下自失屏障,將來逾界的敵人,卻沒有忠心耿耿的黑子來守衛了!”

劉義隆見她打開話匣子一般把積蓄已久的怨氣一股腦撒了出來,好久沒有說話,臨了方道:“蘭修,你這話說得有道理。可是,從前朝至今,出了多少亂國的權臣?朕殺宣明公,或許是殺錯了,不過,沒有此舉,我心裡不能安定,無法全力攘外。這世上做皇帝的,也有說不出的苦處!我心裡於你有愧,不敢指望你原諒我,只是期待你慢慢能理解我三四分,不要再這樣自苦。看着你日漸消瘦,我心裡……”他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真摯地直視謝蘭修的雙眸,誠懇道:“我心裡也爲你痛!”

謝蘭修只覺得眼眶一陣溼上來,努力睜大眼睛不讓墜得沉沉的淚水滑落下來,顫抖着聲音道:“陛下……不必如此……”

劉義隆伸過手去,握住謝蘭修的手,他感到這隻白膩而冰涼的手掙扎抗拒了一下,便越發緊緊地箍住,直直地按到自己的左胸膛上:“我這顆心,我也不知道怎麼自制!”

謝蘭修終於潸潸淚下,竭力掙脫開來,別過頭道:“陛下自重!妾罪餘之人,不敢與陛下有牽扯!求陛下賜我一死,或讓我重回掖庭。我願意爲我阿父贖罪!”

劉義隆卻是淡笑:“掖庭太過辛苦,從今日起,你就住在這座宮裡,這是朕命人新造的——爲你。起名爲‘滋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