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隆的話果然起到了他想要的效果,謝蘭儀瞪圓了眼睛,手裡牢牢捏着的被子都不自覺地落了下來,她問:“那玉秀……”
劉義隆甚至都沒有注意她抱腰沒有掩住的一抹雪白胸脯,只是凝視着面前人驚惶的眼睛道:“城池若被拓跋燾攻破,誰能得生還?而且,男子或許還能夠一死了之,女子……”
大軍過處,殺男人,而掠女子,已經是拓跋燾軍隊不成文的法則。被掠之後,爲奴、爲婢、爲伎,乃至淪爲士兵們泄慾的工具,這種苟活,比死亡更加痛苦。謝蘭儀瞪得圓圓的眼睛裡傾瀉般流下淚來,她不知劉義隆爲何在此刻如此來刺痛她的心,所以並不出聲,靜靜等他自己把目的說出來。
劉義隆也這樣凝視着她,靜默無言的相對中,奇異的悲天憫人感油然而生。劉義隆帶着對她、亦是對自己的同情心,終於緩緩開口:“到了這個時候,氣節雖然可貴,但是不能指着氣節存活。我們需想其他法子,只要能夠使拓跋燾退兵,一切在所不惜。”
謝蘭儀冷笑道:“陛下幼年時便爲一方刺史,見慣了先帝用兵征戰,卻屢屢跟妾說這些。難道還指望着後宮女子能入幕籌謀?”
劉義隆搖搖頭說:“一人之見容易偏頗;說話的人多了,又鬧不明白他們的目的。北伐前朝堂上爭執,其實各有目的,有想借北伐獲利封侯的,也有滿足於現下的地位不想動彈的,爭得再兇,私心甚重,不可信。”他的孤獨之意溢於言表。不敢信賴別人的孤家寡人,位置坐得再高,也不值得羨慕。
謝蘭儀撇過頭:“陛下愛猜疑,也不是第一次了。我難道又可信?豈不是笑話!陛下何時信過我?”她望着一旁跳動不寧的燭焰:“先君、亡夫,雖有私心,卻無錯處,然而皆是亡在陛下的疑心之下。如今陛下孤獨,又能怪誰?”
“不怪誰。”劉義隆道,“我自己認賬的。只是一切需向前看。譬如今朝,生死存亡之際,就需要聽真話,決策千里之外。”
“要聽真話?陛下不信王謝舊家,朝中任用的,不是王族,就是寒士,甚至娶嬪妃都只要寒門。”謝蘭儀冷冷直戳他的心,“如今很好啊,沒有權臣,沒有外戚,沒有奸宦……”
只有外虜。
劉義隆被她嘲諷得面紅耳赤,幾乎要發作,可是他嘴角搐動了幾下,看着謝蘭儀臉上的不屑與挑釁,竟然一下子把怒氣平息了下來。他苦笑着說:“你說得對。天下的能人英雄,無一入我囊中。想想三國鼎立的時代似乎也沒有遠去多久,可如今我就是再‘周公吐哺’,也換不到‘天下歸心’了。”
謝蘭儀道:“既然誰都不可信,只好信陛下自己的兒孫。太子既然得陛下器重,又領兵駐守丹陽,不妨予以重兵。若是真的魏虜過江,則可以做常山之蛇,首尾相援;實在不能首尾相援,也可以至少保得一端,不至於一下子就被一鍋端了。”
劉義隆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似乎在尋找她臉上的愧色。不過找沒找到謝蘭儀也未在他表情中瞧見端倪。卻聽他淡淡地說:“唯今之計,已經不能執拗於王師之道。宋襄公之仁,只能亡國。朕打算多管齊下,萬一有一條路走通了,也算是上蒼對我漢族百姓的垂憐。”他看着謝蘭儀疑惑而故作不屑的神色,終於在繞了那麼多彎子之後說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有兩件事,交由你。”
“我?哪兩件?”
“第一件。打算派人講和。”劉義隆道,“估計劃地讓土在所不免,不然,以他取勝之姿,沒那麼容易說通。而且,”他停了很久才說:“表示誠意,免不了通婚聯姻。”
謝蘭儀的呼吸急促起來。劉義隆有不少公主,但是當時時興早婚,大部分女兒已經下嫁了,宮內勉強算適齡的,只有她的女兒劉英媚。她艱難地說:“英媚剛剛十歲……”
“是啊。早了點。”劉義隆彷彿沒有什麼表情,不以爲然似的,“嫁過去,可以等兩三年再圓房。”
謝蘭儀嘴脣顫抖,好容易才猙獰笑道:“英媚可不光是我的女兒!陛下寧可犧牲自己的女兒?”
劉義隆這纔在下垂的眉梢處流露出一點不忍、不捨之色,但旋即被眸子裡堅毅而冷漠的潮水撲滅了:“劉鑠、劉駿都在前線。兩個兒子的命都捨得,你說我舍不捨得一個女兒?若是此舉有效,說不定跟隨義恭的玉秀就能倖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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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是江北六州的要鎮,城隍峻整,襟衛周固,通達八衢,左右四水。當拓跋燾從滑臺揮師南下時,淮南地區堅壁清野,肅殺萬端,都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
彭城牆內,江夏王府的議事明堂裡,燈火輝煌,但死一般寂靜。
打破寂靜的,是江夏王劉義恭。這位出了名的美男子,皺着那雙濃黑俊朗的劍眉,嘆了口氣說:“我看,危如累卵!”
四個字一出來,泄氣的情緒就瀰漫在空闊的明堂裡。大家坐在下首,啜着茶,很久都是不發一言。
從滑臺帶頭逃跑的王玄謨終於說:“彭城堅實,可以守。”
太子劉劭那頭的沈慶之跟他共事一場,異常鄙薄其人,冷笑道:“滑臺就不可以守?”
劉義恭見王玄謨花白的頭髮幾乎都要倒豎起來,實在怕聽他們嚷嚷,擺擺手道:“唉唉唉!舊事不提,不是說過的嘛!如今吵一架若是能退兵,任你們去吵!”王玄謨逃回來時,彭城的領軍幾乎要殺掉這個窩囊廢,還是劉義恭和劉駿兩個阻止了。但是,聽王玄謨還在這裡侃侃而談,彷彿忘記了敗逃的恥辱,未免心裡有些表示不恥。
王玄謨雖知自己敗逃是理虧的,但是仍然不肯放棄說話的權利,他道:“我的罪過,將來自然由陛下懲處,就是市口大辟,也絕無怨言。但是,好賴我也算是接觸過拓跋燾的用兵了,若說有幾分經驗也不算自矜。我說得對不對,你們可以商議,但是話都不讓我說,死死地堵着,就有裨益?!”
這時,許久不開口的皇三子劉駿朗朗出聲:“叔父!諸位!聽聽看,左右即將迎敵了,是走、是守,走怎麼走,守怎麼守,都要趕緊議定章程!當年北伐,是檀道濟救場,也沒有反敗爲勝的能耐,但是,能保住大軍實力,使拓跋燾不敢過於糾纏,小心退兵,難道就不是善策?”
皇子開口,說得又有道理,大家紛紛點頭,靜了下來。
劉義恭道:“我看,還是走。彭城如果閉門,就是座孤城。回到建康,至少還有大江阻隔。”
沈慶之平靜下來,建議道:“走就走吧,拓跋燾騎兵推進極快,從鄒城到彭城,用不了幾天。但是江夏王、武陵王和路淑媛的安全最要緊,我覺得不妨用彭城的精兵,護送三位到歷城暫避,我和王將軍死戰彭城就是!”回首瞄了一眼王玄謨的表情。
王玄謨的臉有點絳紅,但是忍着一句話沒有說,更沒有反駁。
劉義恭心裡一鬆,正在那兒點頭,卻聽劉駿朗然的聲音:“叔父走吧。我不走。”他環顧着愕然的衆人,笑了笑說:“城中缺糧,百姓誰不想走?不過是城門鎖閉,無從而去,一旦我們走了,他們自然也想着乘虛逃散;百姓逃散,軍隊難道沒有歸心?軍糧雖然尚未窘罄,但是一旦軍卒生敗逃之心,那就是士氣先散,不敗也要敗了。這樣一支沒有勇氣的軍隊,就算帶到建康,也無力作戰。若是胡虜飲馬長江,投鞭斷流,我們是還逃到百越去?” (1)
劉義恭臉色發僵,但是不足二十歲的侄子都如此大義凜然,他臉皮再厚,畏死的心再強,也不好意思站出來說“我走”了。
沈慶之欣然道:“殿下氣度,叫下臣佩服!(2)臣觀佛狸用兵,講究奇襲,不善攻城。騎兵要快,必然不能攜帶輜重,而沒有那些攻城的武器,彭城城牆之固,他能輕易攻下麼?況且,臣看佛狸進軍也已經半年了,士卒疲累,缺少軍糧。前次在山東,捉拿漢族民人爲先導,取名‘生口’,取其既能勞動又能食用的意思。拿活人當軍隊的口糧,別說被抓的人,就是那些士兵,難道吃着人肉,心裡就滿意了?以臣之見,再拖佛狸半載或數月,他也堅持不下去了。我們大宋疆域廣闊,那麼大一塊帶骨頭的肉,他想一口吞?沒門兒!”
劉義恭也被說動了,眨了半天眼睛,終於跺了跺腳說:“好!咱們一道死守彭城!”
劉駿激賞的目光瞥向沈慶之,而沈慶之亦投桃報李地回望。
作者有話要說: (1)這段話原作者是沛郡太守張暢,雖然因爲他存在感太弱,不放入演員字幕裡了,但是不能讓劉駿貪天之功爲己有。
(2)後來,劉駿奪得皇位,沈慶之功不可沒。我私心猜測,他們的交集之處便在彭城中,沈慶之以太子親信的身份倒戈於劉駿,想必對劉駿相當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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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果然在小冷文的路上一去不復返了。大段當時的軍情、政情描述,希望大家看得不無趣。其實我私下以爲,這種人心博弈纔是最有趣的。
雖不敢說無一字無來歷,但是這裡考據還算充分,分析則是一孔之見。歡迎提批評意見。
佛狸的殘暴令人髮指,絕不洗白粉飾他。不過據有限的記載,“生口”實際只是計劃,並未真正實施成功,所以暫屬犯罪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