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圉荒

作者有話要說:  灑狗血啦灑狗血~

拓跋燾年輕的時候酷好冒險,常常在打仗時身先士卒,親冒鋒鏑,以爲樂趣;反倒是年紀長了,這樣的嗜好淡了。劉義隆則正好相反,當皇子時就是以謹言慎行而着稱,當皇帝后更是深居簡出,極少外出巡幸;倒是這回,他異樣的大膽舉動,讓所有知道他行蹤的人都大爲詫異,只是再加勸阻,也改變不了皇帝親涉險地的主張。

劉義隆骨子裡有剛愎的一面,但並不算冒進。謝蘭儀在他執意離開建康時沒有多言,離開石頭城時雖問了一句“陛下此舉何意?”但沒有得到回答,也就不再多言了,這次卻叫她不得不開口了:“陛下此舉,似有不妥!”

劉義隆彷彿盼到了她發聲一樣,露出笑容問:“哪裡不妥呢?”

謝蘭儀忖了忖道:“陛下離開建康時,對羣臣說:‘太子在,如朕在;若有意外,便奉太子爲國主。’這已經屬於涉險了;如今居然要扮作使節的侍官,親臨瓜步魏虜的行宮!”

此舉的冒險不言而喻,就連離開建康,謝蘭儀都覺得他許是瘋了。她恨劉義隆,卻絕不希望袁齊嬀的兒子登臨帝位。劉義隆卻上來親暱地撫着她的肩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也算是將門虎女,這個道理怎麼不懂呢?”

謝蘭儀膩味地躲開自己的肩膀,心道:你想找死,自去找死好了!

但是,他卻要帶着她一起。劉義隆的手不屈不撓地纏過來,這次乾脆用力攬住,箍在懷裡。他身子雖弱,到底還是個男人家,謝蘭儀動彈不得,渾身都繃緊了。劉義隆笑道:“幹嘛呀!孩子都生了兩個了!咱們也不知還有多少來日,只不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是修了千年的緣分吧?”

哪個要與你同年同月同日死!謝蘭儀幾乎要把頂撞的話喊出來,隨即發現自己被憤怒衝昏了頭腦,她警覺地問道:“陛下帶我一介女子到廣陵來,不知是要我如何報效國家,抵償之前所犯的錯誤?”

劉義隆笑容複雜得有些苦澀。他並不是真的願意以身涉險,但是第二波使臣派到瓜步,送去了美酒和蔬果,拓跋燾豪邁地端起酒就喝,絲毫不懼怕其間有詐,但也同樣,他面對和議也是這樣不容他人置喙,揮揮手對使臣道:“先送勞師的犒賞糧食和酒肉來。其次,以長江爲界,不僅河南、齊魯,還有江北六州都給朕。你們的公主年紀不對,朕不要了,但是請以武陵王爲質子,常駐平城,我自然以我的公主嫁給他,也算結了姻好。”

劉義隆不喜歡武陵王劉駿和他的母親,懂點宮闈秘事的人都知道;但以公主和親和以皇子爲質子,這又是兩碼事了!使臣勉強笑道:“武陵王已經有正室,若是再娶,豈不是委屈陛下的公主了?”

拓跋燾哈哈大笑:“委屈?朕嬌滴滴的女兒還是初婚,她自然嫌委屈呢!不過嘛,朕的公主在平城下嫁,武陵王自然是入贅的女婿,前面的人還能算?”

這話說出來,劉宋的使臣更是面如土色,無論如何不敢做主,推脫自己權力有限,還要回去徵詢自家皇帝纔是。

拓跋燾笑道:“去吧,去吧。朕準備了名馬和好駱駝,若是你們皇帝答應了,我就拿這些當女兒的嫁妝;而你們今日送來的東西,恰好算是入贅郎菲薄的聘禮了。”

使節假裝回建康,但幾名飛騎迅速把消息傳到廣陵,等待劉義隆做主,劉義隆面無表情,好久纔對來者和廣陵太守等人說道:“一個兒子並不足惜,劉駿有膽識,在彭城作爲不俗,朕也對他放心。但是此舉侮辱的意思甚重,且要的地方太廣。我們就算是打,也未必守不住長江,未必打不過強弩之末的拓跋燾,何必把這些國土拱手送人?若是爲了自己過得舒坦,就忘卻了彭城、盱眙、壽陽,包括你廣陵將士民衆的忠忱愛國之心,朕百年之後何顏面去見先帝?”

廣陵太守偷偷在嚥唾沫:皇帝這番話大公無私,自然是無法駁斥的;但是真的撕破臉再打起來了,拓跋燾就不是先前那種跳躍着直搗建康的打法了。必然是先取廣陵以獲得糧草,再攻彭城、盱眙以免後患;而拓跋仁那裡虎視眈眈的大軍則不會再放過壽陽等地。到時候,於兩國而言,都是生死存亡的大戰,只怕不殺到血流成河是不能算完!到時候建康怎麼樣不得而知,反正廣陵是一定會生靈塗炭的了。

劉義隆一瞬目就看到了太守侷促的神色,他問道:“你想說什麼,這個時刻了,不妨直言。”

太守額角都冒出了汗液,期期艾艾道:“臣……臣以爲烽火過處,實在是叫人膽寒不已。臣等一死報國自然是榮耀,但江北地界十室九空,百姓哀勞,也實在是……”

劉義隆站在城牆垛口邊,遙遙地望着北方,點點頭說:“朕親自去看看。”

他又剛愎得聽不進所有勸阻的意見,換了青衣小冠,駕一乘馬車避開官道,沿着荒煙蔓草的小徑一路前行。馬車裡帶着冪籬的人,隔着紗面罩都能看出其眼神裡的厭惡之色,她遠遠地坐在馬車的另一邊,支頤看着車窗外小小的一洞世界。劉義隆也不與她說話,只是不時地指揮御者朝着他心目中的方向而去。

目的地是一個村鎮的模樣,廣陵地界在當時最爲富庶,小小村鎮竟然方圓數十里,但青煙嫋嫋,帶着焦臭的氣息,撲鼻而來。劉義隆陰沉着臉,對那個已經遲疑的御夫道:“往裡頭去。”

御夫亦是他身邊的貼身儀衛,磕磕巴巴道:“陛下,裡頭……裡頭……”

“正是要往裡頭去。”皇帝的聲音不容置疑。那御夫只能重新揮起馬鞭,驅着幾匹鞍韉尋常的御馬進了其間。

馬車停下來時,劉義隆首先揭開了車簾,自己跳了下去,沒有要羅安來扶。過了好一會兒,謝蘭儀才聽見他的聲音悶悶地傳到自己的耳邊:“下來吧。看看。”謝蘭儀弓着腰到了車門邊,被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給薰得幾乎要退倒在車裡。她在車門口遲疑着,劉義隆卻伸手一把把她拉了下來。

直是泥犁地獄。

陰惻惻的風打着旋兒刮過來,帶着濃郁的血腥氣,甚至蓋過了死人屍骨腐敗的難聞氣息。離遠了,看不分明,只見地上道道黑褐色痕跡交織成網。謝蘭儀問:“這是什麼痕跡?”

劉義隆沉沉道:“乾涸的血液。”

謝蘭儀覺得胸中作嘔,半天都沒有吐出來。她別過頭不想再看。劉義隆卻指着不遠處說:“這裡,原是一個集鎮,昔時日日炊煙裊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如今,拓跋燾所過之處,只要稍遇抵抗,便是無論男女老幼,皆盡屠戮。”他的聲音悶得如從胸腔最底處傳出來,沒有平日裡的自信,而帶着無盡的悲觀,苦笑着說:“這樣的一幕,有時朕都在想,若是拓跋燾想要的只是朕的頭顱,朕給了他就是,省得殘害蒼生,造無窮惡業!可是,夷狄之人,真能就此收手?朕不信!朕就只能咬着牙,忍着痛,再做這個皇帝。只求我漢室江山,不亡國在我劉義隆的手裡!”

謝蘭儀偷眼瞄他,劉義隆毫不掩飾臉上縱橫的淚跡。他帶着笑意說話,其音慘慼無比。

謝蘭儀不由自主地被他輕輕牽引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腳下機械地運動着,冪籬的紗簾被腥風不時吹起,那血腥味、屍臭味、焦土味便一陣一陣往裡頭侵襲。一座村鎮,走了裡許都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劉義隆苦笑着說:“忘戰日久,百姓都不知道如何躲避佛狸這個惡魔。不然,到山裡躲躲也好呀!”

謝蘭儀看看四周,一片開闊,一座土坡都沒有。她心裡被這慘景浸得又酸又澀,終於在劉義隆給她遠遠地指着“佛狸手下剝人皮的地方”時,掙扎着不肯前行了。她流着淚說:“陛下,可是想告訴我我拒絕英媚和親,就意味着這樣的後果會永不停息?”

她還是那麼懂人的心思。劉義隆頓住腳步,苦澀地看着她:“我也知道,這開初是我的錯。國力不夠,而妄圖收復故土;對北邊小國幫助太少,而致使北魏一家做大。但是,我沒有神機妙算的能耐,算不到會輸得那麼慘。如今,又一條路被堵死了,我不能不思量着齷齪下作的小人做派——我打算派人再與拓跋燾和談,但,除非他肯放棄江北六州,否則,和談一定還是失敗。”

他接下來的話果然是相當的“小人做派”,因而他也猶豫再三才開出口來:“如果和談失敗,就賭上一賭,我準備命人行刺拓跋燾。”

謝蘭儀覺得好笑:行刺!慢說拓跋燾自己也是皇帝,周圍禁衛無數;就算只是普通領軍將軍,要接近他又何等之難!“怎麼,陛下是準備請‘荊軻’?唱《易水》?再卷個江北六州圖,藏把匕首?”謝蘭儀把嘲笑的話說出來,但不知怎麼一點嘲笑的語氣都沒有,而是和這裡腥腥的風一樣,沉沉地壓着人。

劉義隆遲鈍地笑了一下——或者,只是挑了一下嘴角,那嘴角又馬上掛了下去:“差不多吧。不過,荊軻找不到,找到了也近不了拓跋燾的身。近得了拓跋燾身的只有一個人,他對其全不設防。”

謝蘭儀看着劉義隆從懷裡掏出的那個火漆封着的紙包,突然覺得四肢血液全部往頭頂上倒涌:“你想讓我妹妹蘭修謀殺她的夫君?!”她不等劉義隆說話便斷然拒絕:“陛下何必做這樣的夢?她是拓跋燾的愛妃,怎麼下得了手?再者,若是鴆殺皇帝,她也絕對逃不出生天——”

她戛然而止。

劉義隆正對着她瞪圓的雙眼,他知道她悟過來了,含着讚許微笑着點點頭:“我國使臣回報,謝蘭修現在獨居於瓜步山下的庵堂,爲死亡的人祈福。這,就是叫你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