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歲有涯

拓跋燾拂袖而去。原來那個總是離謝蘭修遠遠的僕婦,忽然站在她的身邊,牢牢地盯着,謝蘭修覺得好笑:“陛下叫你看着我?怕我尋短見?”

那僕婦死人一般默不作聲,見謝蘭修進屋吃飯,便亦步亦趨跟過去,謝蘭修冷眼一瞥,碗是竹根旋的,筷子上包着銀頭。再看看四周,土牆,竹窗,頭頂上倒是樑和椽子,但是蛀過的洞眼一個連着一個——大約也經不起懸樑。他還真是防範得嚴密!

謝蘭修覺察到那僕婦的緊張,笑道:“他是不是也跟你說‘割肉’什麼的?”見那婦人臉上一滯,眼睛裡幾乎帶了點懇求的淚光。謝蘭修端起碗,一口一口吃着裡頭的稀飯和蔬菜,稀飯最下面還藏着一隻雞蛋,那僕婦這時才討好地發聲:“這雞蛋是我孝敬的。”

謝蘭修這時才斂了笑顏,心中微微悲酸,旋即誠摯地說:“謝謝你。我在這裡,無緣生緣滅亦無苦。你放心吧。”

飯畢,她說:“聽說冷宮的罪婦都有舂米洗衣的活計。我怕冷,到了冬天手會皴裂,不宜洗衣,如果可以的話,就讓我舂米吧。我會,舂得很好的。”她見那僕婦搖搖頭,搶在其說話之前說道:“有樣事情做,強過孤獨發愁,四體不勤,是要生病的。”

僕婦愣愣的沒有說話,隔壁卻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這麼多年不見,你倒比我想象中的通透嘛!”

謝蘭修眨着眼睛想了想,才笑道:“由公主而昭儀,由昭儀而冷宮……還是你比我看得開些。”

隔壁的赫連玥寧大聲地嘆氣,說話仍帶着抹不去的笑意:“那是你不知道,若是看到我滿頭的白髮,只怕要驚詫死了。可是怎麼辦呢?要麼尋條死路,要麼就這麼苟活。後來我就想明白了,不就是個見不着人的地方麼?我念唸經卷,每日看看螞蟻上樹,反正吃喝不愁,無憂無慮,就當以往的時光都只是一場夢,這樣想,混日子還不好混麼?”

謝蘭修拊掌笑道:“可不是!日後我來與你作伴。”

赫連玥寧那邊這才稍稍少了點笑意,頓了頓道:“不過,我倒真沒想到他捨得你。”她在牆的那一頭,謝蘭修對她的模樣依稀有着印象,那個張狂任性的夏國小公主,竟然已經在冷宮蹲守了二十多年!“男人的情愛,本就涼薄,帝王之寵,更是不必說。”謝蘭修道,“睜着眼睛,不如閉上。”

赫連玥寧笑道:“誰說的!我可想睜着眼睛瞧瞧是誰先死呢!”

謝蘭修不覺變了變顏色,支持赫連玥寧的,不是“空”,當然更不是“愛”,不過是“恨”而已。她想要應和赫連玥寧一句,可是卻發現這麼簡單的話卻怎麼也出不了口,大約因爲這實在違背了她的本心。

從初夏過到金秋,時序看似漫長,實則在回頭時,方始覺察它簡直快得跟飛箭似的。謝蘭修每日勞作,一如她在建康的掖庭時一樣,滿身的汗,累到喘氣不息,每天晚上什麼都能忘記。

這矮屋和高牆之外,無數的驚心動魄,彷彿已經與她無關,她就像知曉了秘密而被毒啞的阿蘿,既然此生再也無望了,生活也就簡單了。

赫連玥寧常常隔着薄薄一堵泥牆,詫異地聽着她這邊的動靜,然後,找到發泄口一般,拼命地說話。謝蘭修默默地做她的聽衆,覺得這個被孤獨關了二十多年的女子,話說多了,就有思路混亂、瘋瘋癲癲的感覺。謝蘭修無意識地應和着她積壓了二十多年的牢騷,卻不經意地想,自己將來是不是也會變成這般模樣,會不會也是滿頭白雪而神志不清?

*******************************************************************

謝蘭修可以躲在冷宮避世。她的兒子卻遠沒有她的幸運,一切苦難撲面而來,無從躲避,只能承受。

宗愛既然與太子撕破了臉,自然只能夠破罐子破摔,想辦法剪除東宮的所有羽翼,再進讒使拓跋燾廢太子,然後,不過是魚肉和刀俎而已了。他深知拓跋燾的性格,往往一句話輕飄飄說來,能激起拓跋燾心裡最深的疑慮。

“奴聽說不少大臣商議着聯名爲太子殿下喊冤。”宗愛屏息斂聲,握着撣塵的麈尾,那潔白的一縷隨着秋季的輕風飄動着,宗愛低着頭都能感受到上首這位皇帝眯着的眼睛裡的殺氣。

“你如何知道的?”

宗愛慌忙回道:“太子殿下行事仁義,天下皆知。譬如上次偷藏沙門的事……”他偷偷瞟了瞟拓跋燾,說:“雖然與陛下對着幹,但是畢竟救下了不少人。”

拓跋燾冷冷一笑,卻也沒被宗愛繞着走,他起身踱了兩步,回頭說:“他們怎麼喊冤呢?”

“無外乎……無外乎覺得太子並無犯過。”宗愛故意說,“也確實呢,或許太子是真不知道。那年尚書劉潔私奉陛下的弟弟爲君,也是打着樂平王仁義好功德的名義,也許太子那班屬官亦不過打個旗號而已。”

拿背叛的劉潔來比東宮的屬官,無異於拿背叛的樂平王來比太子拓跋晃。拓跋燾不發一言,揮退了喋喋不休的宗愛,轉而,卻又命人瓜蔓抄查。拓跋晃並非無懈可擊,門下人更非個個都是坦蕩君子——不查,不覺得,一查,俱是罪過!

太子妃鬱久閭氏,終於得到特批,可以在東宮幽暗的小間裡見到了自己的丈夫。帷幔中燈光不甚明亮,拓跋晃一身素衣,端坐在坐席上讀書。鬱久閭氏輕輕上前,低聲道:“太子,天氣漸漸涼了,還是多穿些吧。傷,不疼了吧?”

拓跋晃擡起明亮的一雙眼睛,對妻子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已經無事了,他馴順地接過她手中的羊皮氅衣披在肩上。他見妻子臉上的淚痕,不由問道:“怎麼了?阿濬可好?”

“阿濬想阿爺……”鬱久閭氏實在熬不住心裡的擔憂和害怕,見拓跋晃伸手過來,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在那個有些單薄但依舊溫暖的懷抱裡,鬱久閭氏感覺到一些鬆弛,她閉上眼睛,喃喃地開始和丈夫說家裡的事。“好在,陛下對阿濬是真心的疼愛。”她最後,以這句話收尾。

拓跋晃撫了撫妻子的臉,微笑道:“如果家裡一切安好,我這裡,你實在不用擔心。”

鬱久閭氏哪能爲他一句話就放寬心啊!她咬了咬嘴脣,強顏歡笑:“嗯。陛下昨日才抱了阿濬,‘親孫孫’叫了好多遍,我瞧他——似乎也蒼老了不少。若是陛下顧念一家子,或許懲罰殿下一陣,還是會放出來的,畢竟,現在除卻不自由,其他還算如常。”

拓跋晃笑容苦澀,他不知道妻子是故意瞞他還是真的不關心外頭的朝政:東宮屬官斬殺牽連已經到了東宮空空,他的朋友幾乎沒有逃過劫難的,包括昭儀馮清歌的哥哥馮朗,被誅滅一家男子。他的父親不僅是剪除羽翼,簡直是拔乾淨了他身上所有的羽毛,大概接下來,無外乎把他本人架在炭火上燒了!還有那日,東宮有賜,他打開那個精緻的雕漆提盒,裡面赫然裝着的,是他一直小心翼翼藏匿着的佛教師父釋玄高的人頭,昭示着他在父親面前再也沒有點滴的秘密,他除卻俯身等待廢黜和殺戮,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

沒有人知道,堂堂一國太子,強嚥下口中的甜腥味,顫抖着把師父頭上的血漬擦淨,始終不敢哭出聲來。

所有的父親施加給他的鞭笞疼痛,都不及這種徹底的絕望來得可怕。

拓跋晃又撫了撫妻子的臉,嘆口氣道:“可惜,好久沒有看到阿濬和其他孩子了……”

鬱久閭氏忙安慰道:“等陛下鬆一鬆口,我就求他讓我帶孩子們過來見見你!你看,這次我求着見見你,陛下不就準了麼?”她急切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希望在他俊美的臉上找到放鬆愜意的神色——她是柔然的公主,自小生活得無憂無慮,可自從嫁過來,從來沒有在這個高高在上的丈夫臉上見到過一點放鬆愜意!

拓跋晃在笑,可是眉心還是深深地凹下一道紋路,他頰邊的弧度美得無懈可擊,但是嘴角縱使在笑時也是垂掛着的,他的眼睛有着美人般的精緻,可是眼神裡俱是悲傷。他深深地吻了吻鬱久閭氏,對她笑道:“以前你說,等我繼位之後,想一起去陰山下的草場上騎馬……會有這一天的。”隔了一會兒,又說:“天下無人能與我阿爺對抗,我雖然冤枉,但還是認命的。”

“殿下!”鬱久閭氏覺得丈夫的笑容和話語都有說不出來的不對勁,她在他懷裡仰着頭,滾落着淚珠,“你從來就沒有做對抗陛下的事!”

拓跋晃笑道:“是啊,可惜這個位置,高處不勝寒。天下人都可以構陷我反叛,天下人都可以笑我怯懦。”他閉了閉那雙漂亮的眼睛,睜開後又說:“我累了,你走吧。”

鬱久閭氏無奈,一步三回首,始終只能看見拓跋晃閉着的眼睛,還有他的眼裡滑落下的淚水,恰巧落在頰邊兩個隱隱的小渦旁。

宮人再次進太子的囚室爲他送飯時,看見一個着白衣的影子懸掛得高高的,衣袂被風不時吹起,素若白蓮,嫋若青煙。縱然美成這樣,那個不知世間好惡的宮人還是嚇得把食盒一把打翻在地,人也後退了幾步被門檻絆倒了。

大家循着尖叫聲趕來,拓跋晃卻已經無救了。

他用最懦弱又最平靜的方式,掙脫了父親對他無理由的控制,報復了父親的冷酷無情,做了最有力的一次對抗,更重要的,終於還得自己一個自由身……

作者有話要說:  考據黨又技癢:

----------------------------------------------

《宋書·索虜傳》:“燾至汝南瓜步,晃私遣取諸營,滷獲甚衆。燾歸聞之,大加搜檢。晃懼,謀殺燾。燾乃詐死,使其近習召晃迎喪,於道執之。及國,罩以鐵籠。尋殺之。”《南齊書·魏虜傳》“晃後謀殺燾見殺。”裴子野《宋略》:“燾既南侵,晃淫於內,謀欲殺燾,燾知之,歸而詐死,招晃迎喪,晃至,執之,罩以鐵籠,捶之三百,曳於從棘以殺焉。”

綜合起來的意思是:拓跋晃趁着拓跋燾南征,偷偷擴充東宮軍隊,又與拓跋燾妻妾淫亂。拓跋燾知道了,開始搜查證據。拓跋晃非常害怕,決定先發制人,密謀殺死拓跋燾,取而代之。於是拓跋燾假裝死掉了,在拓跋晃迎喪的時候抓住了他,罩在鐵籠子裡打了三百鞭,然後殺掉了他。

----------------------------------------------

《魏書·宗愛傳》記載:“恭宗之監國也,每事精察。愛天性險暴,行多非法,恭宗每銜之。……與愛並不睦……遂構告其罪。時世祖震怒,恭宗遂以憂薨。”庚午,冊曰:“嗚呼!惟爾誕資明睿,岐嶷夙成。正位少陽,克荷基構。賓於四門,百揆時敘;允釐庶績,風雨不迷。宜享無疆,隆我皇祚;如何不幸,奄焉殂殞!朕用悲慟於厥心!今使使持節兼太尉張黎、兼司徒竇瑾奉策,即柩賜諡曰‘景穆’,以顯昭令德。魂而有靈,其尚嘉之。”

刪掉了部分關聯不甚多的部分,意思是,拓跋晃很精明能幹,而宗愛經常幹壞事,太子很討厭他。宗愛於是誣告拓跋晃的兩名近臣,拓跋燾大怒,殺掉兩臣,拓跋晃也嚇死了。拓跋燾見兒子死了,感覺很悲傷,追封景穆太子。

----------------------------------------------

我的分析:兩個版本,取哪個都很生動,但是感覺都有bug。

南朝宋的史書裡,對北朝的事情胡說八道的非常多,而且明顯大用貶義詞,對有些地方讓人深感不確,尤其是《宋略》,可能性太小。但北朝因爲後來幾位魏國君王都是拓跋晃的直系兒孫,因此爲尊者諱的可能性很大,所有貶義的東東都刪掉了,想必也不準確。我個人認爲可以採信的:

1、拓跋晃是被殺或被重罰後驚、病而死的可能性很大(直接嚇死的……orz,也太沒用了。)

2、從追封確實發生,以及冊文盡說好話來看(當時拓跋燾還沒死),拓跋燾對兒子之死是有追悔的。大約和武帝對戾太子的追悔有點像。如果拓跋晃確實犯了重過,比如烝淫、謀叛,甚至謀殺父親,以拓跋燾的性子(比如對拓跋伏羅和拓跋翰他毫無悔意表現),就算不挫骨揚灰,也至少不會表現得這麼後悔。

於是yy了這篇,我選取讓這個不太受歡迎的太子浪漫悽美地離世。

當然,畢竟考證得有限,不代表事實,只代表yy。順便說一句,在《資治通鑑》裡對這段故事,也幾乎採用yy法。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