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蘭儀延後了自己回到義陽郡兒子身邊的時間,在漫長的等待中,她寂寞得幾欲發瘋,可是自己不知道。她眼前影影憧憧都是人影,飄忽過來,又飄忽過去。她的侍女文綺只聽得她常常一個人坐在窗洞前喃喃地自語,一時是“車子”,一時又是“車兒”。侍兒不知皇族的小名,只覺得女主人瘋了一般,儘量伺候得小心,卻也能避開就避開了。
謝蘭儀苦苦地打聽,終於從宮中得知了新皇的諭旨:恢復劉義康宗室的身份,並將他以侯禮,葬回皇室的舊塋中——意味着,劉玉秀已經覲見過了!
劉義恭遣人來告訴她,隔日劉玉秀將要到新營造的墓前祭拜,又說,已經爲謝容華備好了車輛。
謝蘭儀淚落如雨,喚文綺到箱籠中取來素色布匹,一刀一剪,親自裁剪縫紉,整整熬了一天一夜,做成一套素服。
文綺不敢多言語,小心擰了一把熱手巾,給謝蘭儀敷眼,她哭得紅腫而佈滿疲勞的血絲的眼睛,在溫熱的手巾下刺刺的疼痛。“文綺……”謝蘭儀的聲音倦怠得幾乎嘶啞了,“你以前說,你們老家那裡對再醮的婦人身死後有什麼說法來着?”
文綺更不敢說話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在她和氣的再三催問下硬着頭皮說:“我們老家那裡的風俗做不得準的……婦人若是再嫁,自然是與前夫義絕,但也未必葬入後夫的墳塋,多是自己單獨營葬一處,雖是在地下孤苦,也好過了到了地下被鋸成兩截分給兩任丈夫罷……”
謝蘭儀怔怔地聽着,倒沒有再流淚,過了好久,她才醒過來似的望了望窗外的日頭,呼道:“糟糕!趕緊幫我換衣裳,該走了。”
劉裕葬於建康外鐘山東南的初寧陵,而劉義隆的陵墓挨近着,定名爲長寧陵。謝蘭儀的輜車慢慢駛過陵前的神道石獸,那一個個昂首向天的石麒麟形制精巧,沉甸甸的青石色映在耀目日光下,夾雜着的石英的炫光讓人心裡茫茫:枉死的帝王可能在地下的長寧陵中“長寧”?她知道,劉義康附葬父兄陵墓其後一座不起眼的小丘之下,隨着距離的漸漸縮短,她的赧然和抱愧幾乎要把自己淹沒。
遠遠地轉過一條幽徑,謝蘭儀讓輜車停了下來。她已經看到,在蒼翠的松柏之間,劉義康的墓碑簡陋而拙樸,一位素衣女子跪在半人高的青草叢間,正在揩抹碑上的灰塵。她背影纖纖,長髮嫋嫋,謝蘭儀不知自己以何面目與多年暌違的女兒劉玉秀相見,只好遠遠下車,小心地慢慢順着草間的石子路悄悄走了近前。
“玉秀……”她的聲音羞慚得如蚊蠅聲,連自己都聽不清楚,可是分明覺得腦子中一片嗡嗡,臉“騰”地就熱了起來。
草叢間那素衣女子轉過頭來,熱淚盈眶,而聲音帶着些欣喜:“阿母!”
謝蘭儀張口結舌,臉上的溫度瞬間消失殆盡,只覺得心底間一脈冰涼、可怖,甚至超出了她面見劉義隆屍首的那一刻。
“玉……玉秀……”她驚惶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探手想要撫一撫女兒的臉頰,可手伸在半路,怎麼也不能再前進,終於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玉秀再不能聽懂母親的喃喃自語,卻慨然笑了笑,自己撫過自己的臉頰:“阿母可是被驚着了?沒事,已經不疼了。”
她的兩頰,長着密密的斑瘡,細密的血泡和紅腫的丘疹一層摞着一層,滲出膿血,又結成硬痂,宛如紫褐色的鱗片,層層累累地附着於臉上,與白嫩粉潤的下巴、額頭、鼻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劉玉秀自嘲地說:“是很醜吧?可是沒有辦法呀!五叔告訴了我我的身世,我才發覺,原來我每晚上做的那些夢其實不是夢,都是曾經真實發生的,卻被埋在心底下,自己都淡忘了的。阿父於我的恩情,我一介女子,實實只有這一個法子相報了……”她微微張着好看的脣,舌尖抵住了千言萬語,終於,那脣角向上扯起了漂亮的弧度,兩行淚卻艱難地從坑坑窪窪的臉頰流到了下頜。她輕聲說:“六叔家幾個堂姊妹的事我聽說了……我與當今陛下,在彭城時曾有一面之交……我怕……生出孽緣……”
謝蘭儀的手指終於觸到了女兒的臉頰,粗糙如鱗甲的膚質,醜陋得驚人。劉玉秀帶淚笑道:“阿母不用擔心。草烏頭加濃醋,敷臉則潰爛(1),當時痛半個月,以後這張臉就不怕旁人覬覦了……那日入宮果然無事。”
劉玉秀猶記得,她一到建康,新皇劉駿就迫不及待招她在太后所居的宮殿覲見。她帶着面紗,謹慎地走進去,宮殿甬道的黃門侍宦,個個臉上都有洞若觀火的邪笑;太后宮中,宮女們着裝半裸,令見者心跳神迷;而太后御座之前,負手站立着劉駿,那勢在必得的表情更令人生畏。
“玉秀妹妹。”劉駿聲音帶着蠱惑般的浮靡調子,伸手幾乎要觸及她的衣衫,“自家人,不必多禮。四叔當年枉死,朕自然是要給他正名的。不過妹子的孝心有多深,朕倒想見識一見識。”
他迷醉般的伸手拉她的胳膊,迷醉般的說:“當年彭城一晤,思念至今……妹妹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我實在難以忘懷。”“太后在上!”劉玉秀急急地抽自己的胳膊,“請陛下顧念妾的顏面一二。”劉駿卻回首笑道:“阿母,妹妹不好意思呢!”那拉着袖子的手絲毫未鬆,反而更加蠻橫了起來。路惠男呵呵地對劉玉秀笑,言語間充滿着對兒子的寵溺:“你莫怕,皇帝他待姊妹極好的!”
他伸手摘她的面紗:“妹妹這是何意——”
話未說完,他自己噎住了。劉玉秀鎮定地從他僵住的手中不動聲色地扯回了自己的衣袖,盈盈下拜道:“妾理當早說:妾臉上生毒瘡,容貌已毀,至今尚在流膿血。怕污了陛下和太后的眼,故而用面紗相遮。”她坦然地直視着劉駿。這次,換他的表情侷促不自在了。劉駿的臉抽搐了好幾下,又不甘心地打量了一番劉玉秀婉約的身姿和明眸皓齒,可她臉上大片的斑痕如噩夢一般,實在不敢再看,亦無法想象晚來燭光下相對時,或探手撫摸時,是何種“銷魂”的滋味……
劉玉秀全身而退,併爲父親求得了恩典——騎虎難下的劉駿不好反悔,只能準了她的上表。
謝蘭儀心痛得如萬箭穿胸,這樣的世界,求生、求存,爲什麼這麼難?!
“你的丈夫……”謝蘭儀艱難地說,“我倒也沒見過,不知他……”
劉玉秀呵呵一笑,搖搖頭雲淡風輕地說:“他是他,我是我。我毀容以保貞潔,又不是爲了他的面子。”謝蘭儀可想而知,女兒已經遭遇了什麼。但劉玉秀顯得很淡泊,望着岩石縫隙中長出的小松樹,臉上的笑意非常真摯。“阿母,其實麼,當我不再是江夏王的女兒,很多事情就變了——可是我不恨這樣的變化,因爲,這樣纔是實情。”
謝蘭儀聽着女兒說話漸漸帶了些夢幻般的欣喜:“阿母,你知道麼,我長久以來一直做一個夢,夢見清涼的白月亮掛在窗戶外頭,夢見我躺在溫暖的被窩裡,有人愛撫地捏我的腳丫,爲我蓋被子……我一直以爲那是夢,總想着,有那樣甜蜜的愛,人這一生,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玉秀!”謝蘭儀終於嚎哭失聲,“這不是夢,這是你小時候實實在在經歷過的事情!可是……我對不起你阿父!我改適他人,罪孽深重!”
“阿母!”玉秀柔軟的手輕輕揩抹着母親臉上的淚痕,如今的小女孩,早已經長得和母親差不多高了,因而也可以坦然地把母親擁進懷裡,她流着淚,但也笑着,說,“我曉得你必有苦衷。阿母,我感謝上蒼,讓我有這樣的父母,讓我享受過這樣的關愛,也讓我如今還能以感念敬畏頭頂神明之心,感激一切。過去的事,再怎麼縈懷,也沒有用了;未來的事,再怎麼擔憂,也是沒有用的。我,還有義陽王和新蔡公主,最希望的自然是阿母能夠每日悅然,讓我們小輩也有孝順母親的福氣——阿母可知,我不孝於親這麼多年,心裡有多麼愧疚呢!”
謝蘭儀心頭訇然作響,她淚光朦朧的雙眸看着面前模模糊糊的女兒劉玉秀,她疤痕累累的肌膚恰恰閃耀着最美的華光,大約,因爲她一直在笑。謝蘭儀不由追念起十幾年前的那個悲慟欲絕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在白月光下抵足而眠,劉義康對她切切地囑託;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捨棄了自己的尊嚴,寧願死於末吏之手而不肯自盡,只爲了告訴他深愛的妻子:好好活着!
謝蘭儀跪倒在墓碑前,探手撫過冰冷的青石,可漸漸地,她感覺到了手指的溫暖,彷彿觸着劉義康柔軟火熱的肌膚。“車子……”她泣不成聲,可綿綿的哀思下,終於有了解脫束縛,在歧路之中找到正途的鬆弛感。
劉玉秀以“叛國庶人之女”的身份歸於夫家。
謝蘭儀來到義陽,請兒子劉昶在城郊僻靜處,爲她修了一座清修的家庵。
春花灼灼,秋樹搖搖,她終於可以坦然相對。
作者有話要說: (1)純屬瞎編,切莫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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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這樣了。感覺還算邏輯自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