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陽殿裡,山雨欲來的氣氛撲面而來。拓跋燾端坐在正中,身着錦面兒貂皮齊膝窄袖衣,下面穿着軟羊皮褲,蹀躞帶上垂掛着火石囊、短刀和馬鞭,高高的油皮靴子尚帶着雪泥印記,似乎是剛剛射獵歸來。
謝蘭修急遽一瞥四周,果然宦官宗愛胳膊上停着一隻神俊的獵鷹,那鷹目光凌厲,一如此刻的拓跋燾一般。
拓跋燾冷冷地看了看謝蘭修,轉眸冷語問皇后:“皇后主持中宮,這事,該不該處置呢?”
皇后低頭道:“妾無才無能,不過,若真是有人加害賀貴人和她肚子裡的皇嗣,自然該從重處置,以爲後宮儆誡。”
拓跋燾點點頭:“我平素對大家,應該也不算壞。但若以爲我是好說話、耳根子軟的膿包丈夫,只怕也算錯了我拓跋燾了!我生平喜歡光明磊落,最恨有人弄那些烏煙瘴氣的東西!”他眼睛倏然冷冽起來,對一旁的宗愛點點頭:“拿出來!”
宗愛手上還搭着革韝(1),別過左手從懷裡掏出個玉製的偶人。謝蘭修心裡“咯噔”一響——巫蠱魘鎮,素來是帝王大忌!還來不及思慮更多,已經聽見拓跋燾冷冰冰的聲音:“謝蘭修,你在南邊時好讀書,見多識廣,應該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謝蘭修只覺得手足冰冷得發麻,怖畏到極點,反而像當年謝家覆巢時一般冷靜得出乎自己的意料,她擡頭直視拓跋燾的眼睛,一字一字從牙縫裡咬出來:“巫蠱——這是愚人才想得到的蠢方法!”
“極是!”
拓跋燾看着她如臨大敵的神情,突然弛然一笑,轉臉對赫連玥寧說:“右昭儀此舉,確是蠢笨到極點了!只是——”他話音陡然一轉:“你有此心,朕便不能饒你!”
赫連玥寧一下子跪倒在地:“陛下!何以認定是妾所爲?!”
“‘賀佳縭那個賤人,居然搶在我們的前面懷了孽種。若是叫她日後蹬到我頭上,我也不配做大夏的公主!’”拓跋燾慢悠悠說道,可脣角那上斜的曲線卻僵硬得帶着騰騰殺氣,“是你說的?”
赫連玥寧脣角抖動着,半晌才道:“不是!不知是誰誣陷妾!”
“呵呵!”拓跋燾緩緩起身,慢慢踱步到赫連玥寧身邊,節中的她還着一身鮮豔的綠衣,絲綢的光澤在殿外射進來的日光下勾出她曼麗的身段,湖綠鵝黃的間色裙在她身邊流瀉成一灘水痕般,她瑟瑟發抖的身體,帶起水波紋輕輕抖動。拓跋燾的指背輕輕在她臉頰上滑過,嘆息道:“如此好年華,如此好容貌……可惜了!”
“陛下!”赫連玥寧幾乎說不出話來,瞪圓的眼睛裡直直地流出淚來,終於還要嘴硬,“不是妾!”
拓跋燾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腰間抽出他的馬鞭,狠狠甩了過去,衆人只聽到一聲銳利的破風聲,旋即是赫連玥寧尖厲得刺耳的呼痛聲。那一彎流水倒在地上,顫抖的波紋激盪起漣漪。之後大家才發現,右昭儀一頭青絲披散下來,而頰邊血痕透過疏疏的頭髮,紅得觸目驚心。
“若要朕興大獄訊問,你會比此刻難看得多!”拓跋燾聲音淡然,卻失卻了以往那種朗脆的清越,沉沉地壓在胸臆間,濁重地吐出來。
“阿姊!”那張滴下數道血跡的臉轉向皇后赫連琬寧,雙淚交流,“救我!”
“陛下——”
皇后帶着哭腔剛剛開口,拓跋燾的鞭子又帶着虎虎風聲抽在赫連玥寧的身上,霎時衣裂血出。這位受盡父兄疼愛的夏國公主,自出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苦楚,痛到在地上打滾,可那杆皮鞭,在空中掄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繚亂的弧線,如長了眼睛一樣,沒有一下落空,很快在美人的身體上交織出一道道血淚相間的紅色錦紋。
“陛下!”赫連琬寧見親妹妹這副樣子,到底忍耐不住,跪倒在拓跋燾面前,伸手抱住他的雙腿,“若是阿玥真個有罪,陛下該怎麼處置妾不敢發話。可是如今還沒有問清楚,若阿玥是冤枉的,她一身是小,那行惡毒事情的人逍遙法外,陛下又情何以堪?”
拓跋燾的鞭子停了下來,用鞭杆指着赫連玥寧道:“好。你自己說!有一個字不實在,我這鞭子就能活活抽死你!”
赫連玥寧從劇痛中靈醒過來,喘息了好一陣纔有力氣失聲痛哭,她俯伏在地上,嚎啕中夾雜着斷斷續續的咒罵:“我就是看不慣她的張狂!……她不過是貴人,憑什麼事事都佔在我前頭?……我又沒真的打她罵她,誰知道她的孩子是怎麼掉的?……”
皇后面如土色,謝蘭修見拓跋燾一臉猙獰,似乎馬上又要舞起鞭子去抽打遍體鱗傷的赫連玥寧,她已暗暗思量了很久,此刻牙一咬,下定決心也擋在拓跋燾面前,朗聲道:“陛下!前人道‘無賞罰則失名器’,但賞罰無當,何見名器?若是右昭儀有過,當如何處罰,妾與皇后制定後宮典則原有陳述。若陛下使一時之氣,鞭殺昭儀,日後人人惶恐,並非畏懼典則律法,而是畏懼陛下一己喜怒而已。”
她說得有些文縐縐的,不少鮮卑或他族的嬪妃還聽得懵懵懂懂,拓跋燾卻明白,那皮鞭沒有揮舞在赫連玥寧的身體上,卻轉而指向謝蘭修的鼻子:“你好大膽子,讀了南蠻子幾句歪書,敢來和朕較勁?!”
謝蘭修第一次見他對自己這樣兇橫,只覺得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兒,但卻犟着揚起頭,瞪圓眼睛對着拓跋燾的視線:“妾不敢與陛下‘較勁’。陛下聽與不聽,都在陛下而已;但國有諍臣,人有諍友,不亡其國,不失其家,妾一心爲陛下計較,所以在說與不說之間,只能選擇對陛下說心中的實話。”
拓跋燾瞪視着謝蘭修,過了好一會兒,突然轉向宗愛:“把右昭儀貶去位號,囚禁宮掖空屋裡,待朕審清了,該殺該罰,一點都不會少了她的!——冊封賀貴人爲右昭儀,賞賜鐵錢十萬,與她將養身子!”他扭頭冷冷瞥了瞥謝蘭修,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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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蘭修不知是怎麼回到飛靈宮的,直到坐在錦茵之上,尤覺得雙腿打顫,人不由歪倒,靠雙手撐着才能支持脊樑骨。阿蘿擔心地過來扶住她,還沒來得及問什麼,又聽見外頭通傳:“陛下到。”
謝蘭修驀地又緊張起來,強撐着迎候在門口。進來的拓跋燾雖不像平時那樣放鬆自在,但面色也和氣了許多。他甫一進門,便揮揮手讓跟從的宗愛等侍宦離開,瞄了阿蘿一眼,道:“你去倒兩碗酪漿進來,然後也到外頭伺候。”
阿蘿擔心地瞥了蘭修一眼,斂衽下去,俄而端上酪漿擺置在矮几上,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謝蘭修低着頭,目光看着拓跋燾的貂皮衣襬,似乎覺得他用他銳利如鷹隼的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視着自己,好久才聽他說:“你怎麼老跪着?”
謝蘭修仍保持着低頭的模樣,說道:“陛下不叫起身,妾不敢妄動。”
拓跋燾不言聲,自顧自坐下,謝蘭修稍微一擡頭,恰見他的臉湊過來,從下至上在看她。謝蘭修心裡一鬆,想笑沒敢笑出來,直到聽到拓跋燾笑眯眯的聲音“生我的氣了?”才含嗔地說:“妾不敢。陛下發怒的樣子太嚇人了,妾現在心裡還在敲鼓呢!”
拓跋燾“哈哈”一聲,端起矮几上的酪漿喝了一口:“發怒自然是發怒,好好的孩子沒了,做阿爺的哪有不生氣的道理。不過這事與你無關,我又不是昏君,怎麼會遷怒到你頭上去?”
謝蘭修不以爲然地撇撇嘴,道:“匹夫之怒,不過免冠徒跣,而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縱然陛下不遷怒,也難保不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妾凡俗女子而已,焉能不怕?”
拓跋燾搖搖頭說:“我看你是不怕!你要是怕,當時敢站出來跟我對着硬頂?不怕我的鞭子也抽你一身花?”
謝蘭修笑道:“這倒不怕。”
那廂一挑眉:“你當真以爲我不敢對你動手?那你也未免太——”他還沒說完,謝蘭修搶着道:“佛狸對我動手,我就咬他!這是謹遵聖諭!”
拓跋燾愣了愣神,“噗嗤”一下笑出來,見謝蘭修一臉巧黠的神色,不由捏了捏她的臉蛋,笑道:“這話你倒記得牢!”又說:“可是,我說的另一句,你沒聽明白麼?”
謝蘭修忖忖道:“陛下指的是準備今年滅夏國?”
拓跋燾微笑着,不置可否。謝蘭修看着他的神色,又思量了一會兒,才說:“陛下因之定會要重處赫連玥寧?”
拓跋燾點頭說:“不錯。一來,她用這樣的惡毒伎倆栽害我未出世的孩子,本就不可饒恕;二來,我要借她的人頭,表明我攻打赫連昌所在的夏國上邽的決心!”
作者有話要說: (1)獵鷹站在人胳膊上,韝就是指胳膊上搭着的皮製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