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水無波

謝蘭修撇撇嘴,但沒有多問,見拓跋燾吃早膳時神思不屬。吃完後也不思量國事,只是怔怔地用手指在桌子上胡亂畫着圈兒,眼睛瞥着外頭的濃蔭發呆。

謝蘭修想起自己也問過阿蘿好幾次關於拓跋燾的母親杜太后的事,平素饒舌的阿蘿談到這位太后就不肯多言,謝蘭修只曉得這位太后是漢人,生前封爲貴嬪,極受先帝拓跋嗣寵愛,生下了拓跋嗣的長子——亦即當今天子,然而,太后早逝,不知緣由,且在宮中諱莫如深,連阿蘿提到她,都只是抿嘴笑笑:“娘娘,不該問的就別問了。沒有太后,大家日子還自在些呢。”

終於,拓跋燾回過神來,對謝蘭修道:“我走了。”

“等等!”

拓跋燾回頭道:“什麼事?”

謝蘭修忖度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試一試,板着臉說:“請陛下把手伸給妾。”拓跋燾不知她要做什麼,乖乖把手伸了過來。謝蘭修握住這隻手,突然抓到嘴邊狠狠地在腕子上咬了一口。拓跋燾奇怪有甚於疼痛,皺着眉剛說了句:“幹嘛?”旋即自己了悟過來,好笑地說:“你還真拿着雞毛當令箭!朕昨日又不是有心打你,你還真下得了嘴!”

謝蘭修撒嬌道:“甭管有心無心,妾昨日遭了大罪,陛下不光鉗制有力,而且責打甚重。妾自思並無犯過,又尋思着陛下曾有聖諭,妾如若不遵就是藐視陛下,只好遵旨了。”

拓跋燾看看手腕上小小的四個牙印,無奈地甩甩手,問道:“昨日還打了你哪裡?”謝蘭修臉一紅,擺手道:“算了,過去的就不說了。”

拓跋燾卻上前,並沒有糾纏着多問什麼,只是把她攬在懷裡,從上自下輕揉輕撫了一遍,最後才帶着哄孩子的腔調低聲說:“好了,不疼了吧?”謝蘭修心裡有些疑惑,也有些感動,只好嘆口氣忘記昨晚上的不快,點點頭道:“早就不疼了。你快去忙吧,別在我這裡耽誤太長的時間,別叫人家說起來,我倒像個誤國的寵嬖。”

晚上,拓跋燾倒又過來,謝蘭修暗暗歡喜,殷勤地侍奉他進了晚膳,此日做的是山雞羹,烹調鮮美,山雞片滑若春綿,入口即化,拓跋燾吃了好幾筷子,才停下手搖頭道:“不行,天天在你這裡肥甘美食,又是美色當前,生生消磨英雄志。”

謝蘭修嗤之以鼻:“妾有沒有請陛下日日來?”

拓跋燾便笑,擦了手後吩咐阿蘿到外間伺候,膩上前道:“還不是擔心你,怕昨日不慎傷到了你,現在入晚了,也該就寢,快解衣讓我瞧瞧,打傷了哪裡?”

“沒有打傷,不過有點紅腫。”謝蘭修掩着腿,怕他又藉口過來輕慢。不過這樣欲蓋彌彰的動作可瞞不過拓跋燾。他輕輕一舉,便把她抱起置於榻上,不過動作較昨日輕柔百倍,小心解開羅裙,便可看見粉白肌膚上模糊的幾道紅色。腫痕是老早消了,但謝蘭修皮膚嫩,那紅霞消褪得慢。拓跋燾輕輕撫弄着,嘆息道:“飲酒誤事,竟做下這樣的煞風景的事情來!”

謝蘭修道:“沒事,我知道你昨日心裡不痛快,能體諒。”

拓跋燾擡眼看她:“你怎麼知道我心裡不痛快?”繼而自己笑道:“是了,都寫在臉上,還恣意縱酒。唉!”

謝蘭修心裡頗有疑問,特別是今日,宮廷裡暗暗傳遍了拓跋燾昨日對兩個太醫大打出手的事。謝蘭修有時也有些擔心他的脾氣,不知什麼時候會發作出來,但見這個男子在朝堂或後宮再暴戾專斷,可在自己這裡大多數時候總是溫和細緻的,又不由自主對他的愛寵有些感動之意。

“阿修,你做的菜怎麼總這麼好吃?現在,我都開始喜歡上茶湯了呢!”晚來休息,拓跋燾攬着謝蘭修,愜意地說道。

謝蘭修斜偎在他肩頭,伸手在他衣衫半開的胸脯上左右划着,笑道:“佛狸愛吃的炙羊肉和髓餅,我可做不來。不過,我們南邊人喜好清淡,食味本色,原不在佐料的配合,而在食材本身。我小時候最愛的是四鰓鱸,只消少少的鹽,少少的蔥姜,從沸水上蒸熟,就是人間至味,我覺得,遠勝於黃河鯉呢!”

食物之味其實乃是鄉情。拓跋燾沒有駁斥她的那點小鄉愁,許久輕嘆一聲:“你想家了。可惜如今兩國的形勢,無法送你回去看一看。我打算南巡,你想不想和我一起走?雖然到不得建康,但至少可以遠遠地望一望南方,聊解思鄉苦吧!”

謝蘭修突然覺得兩顴溼漉漉的,她從他寬厚堅實的肩膀上擡頭,淚眼朦朧:“佛狸,你說的是真的?!”

“君無戲言!”他沉沉給她一個吻,得到了她最熱烈的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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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南巡的日程很快就定了下來,朝臣中隨侍甚衆,而後宮伴駕的,卻只謝蘭修一人而已。

不過這些日子,拓跋燾卻不大到飛靈宮來,好容易盼來一次,也不過看看她的行囊是否準備妥當了。謝蘭修的歡喜簡直洋溢在眉梢眼角,四處無事亂張羅,直到拓跋燾皺眉笑道:“你轉得和水車兒似的,我眼暈!能不能停下來好好說說話?”

謝蘭修嘟着嘴薄嗔道:“要麼天天來,要麼不來,陛下的心思,妾也難猜。好容易見陛下來了,深恐侍奉不好,惹陛下不滿,又好久不來。我倒想生小佛狸,可是何從生去?”

拓跋燾笑道:“好自私的妮子!敢情朕的後宮只你一個專擅獨寵?馬上你要跟我走了,日日膩歪在一起,難道也不肯分點恩露給其他人?”捏了她鼻子一把,說:“藥有沒有在好好吃?每個月肚子還疼不疼?”

謝蘭修臉上兩團紅暈,扭扭身子說:“陛下這麼忙,原來是因爲管得太寬!”

拓跋燾把她抓過來裹在懷裡打了兩下屁股:“造反了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還得朕常帶在身邊管教管教才行。”

雖然沒打疼,但還是引來美人輕輕一齧,咬在拓跋燾耳垂上,癢兮兮的舒適。他聽見耳旁謝蘭修在問:“是去賀貴人那兒了?”

拓跋燾道:“嗯。她身邊服侍的人我都給換了,一切飲食用藥,乃至寢臥、出行,全部請最會伺候的媼嫗侍奉。果然臉色好了不少,還豐腴了一些,纖腰豐臀,這纔像個女人。”他說着,就輕輕拍拍謝蘭修身上:“你也是!不長肉!以後每日不吃掉半斤羊肉,不許上塌休息!”

謝蘭修苦了臉,在他懷裡亂扭:“佛狸這是欺負人!我吃二兩羊肉就撐得受不了!還是讓豐腴起來、‘更像個女人’的賀貴人先給你生兒育女吧!”

拓跋燾明顯愣了愣,但立刻轉過話題,談起了出巡的事情。

謝蘭修對他南巡,所向往的不過是一路南去,可慰藉思鄉之愁。她坐在嬪妃所用的金根車上,一路上異常興奮,山河表裡,一應如舊,可觀者心緒不同,所閱之景也是不同。那蓬勃的碧草,那濃蔭的高樹,那藍湛湛的天,蒼茫茫的山,那奔騰不息的黃河,以及一路所見勞作着的農人們,無不讓她心懷感念,幾次迎風落淚,又叫風把淚水擦乾。

拓跋燾是真不怕累,雖有帝王的輦車,但他通常不肯坐,總是一身褲褶,冒着早秋的烈日,騎馬四處視察,那熟麥色的肌膚經歷了這樣的曝曬,越發深了,幾回晚來住在行宮,到謝蘭修的屋子裡休息,他臉上曬傷的紅痕,要謝蘭修拿冷冰冰的井水敷半天才能消退。

“都快爆皮了!痛不痛啊?”謝蘭修有些心疼,有些嗔怪,“陛下事事都要親臨,何必非要那麼辛苦呢?”

拓跋燾似乎好笑一般,避開她又來敷涼手巾的手:“這還算事兒?我在統萬和上邽,曾餓着肚子兩天沒飯吃,在雪地裡團一把雪當水喝的日子都過過,出巡簡直就是享福!”

謝蘭修咬着嘴脣不說話,這樣的雄主,這樣的堅毅,這樣的肯吃苦,怪道魏國漸次興盛富強。再往深處想,當年阿父謝晦和徐羨之等人,定要廢黜皇帝劉義符,也確實有他們的苦衷:劉義符性好享樂,若是太平天子倒也無妨,可在這樣南北對峙的危局中,簡直就是敗家皇帝!

想到這裡,就不禁要哀嘆自己的父親,權勢到了極處,必然遭忌,謝晦執意要立“有文景之才”的劉義隆,不肯冊立好控制的幼年皇帝,就不是一般那些野心勃勃的權臣們會做的事,簡直是傻透了!可他那麼聰慧,就是願意做傻事!

謝蘭修眼眶將溼,突然發現對面坐着的拓跋燾玩味地看着自己,忙伸手拭淚:“陛下見恕……我有些……有些……”她怕自己越說越錯,狠狠咬了嘴脣一下,疼痛讓她的腦子清醒了起來。她急急轉圜,隨口問一個她覺得無關緊要的問題:“不知陛下底下去哪兒?”

拓跋燾深深地看着她,帶點笑,也帶點冷:“洛陽。”

“哦。洛陽故都,文脈興盛,我也好奇想去瞧瞧呢!”

拓跋燾呵呵笑了:“謝娘子,桃源避秦的日子過得太久了!你大約不知道,現在的洛陽不姓拓跋,而姓劉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