彀屏寄託

袁齊嬀覺得心尖上一陣酸,不過這樣的場合自然不宜顯露,繼續笑着說:“第一次見面,沒準備多好的東西,你們多擔待着。”輕輕一擡手,後面的宦官用銀盤託上來,賜給劉義康是一柄鑲玉的長劍,兩對黃金帶鉤;謝蘭儀是一副赤金翟簪,一副琥珀花鈿,四匹蜀錦衣料;謝蘭修也得了一份:寶石跳脫(1)和兩匹細絹。

三個人趕忙跪直身子向皇帝和皇后謝恩。此時,一直沒有開口的劉義隆道:“太寒磣了!不過先帝勤儉,不許內庫奢過國帑,朕和皇后也只能聊表寸心了。不知——蘭——修——”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叫出了謝蘭修的名字,似乎在回憶她的名字,但用語之重,細心如袁齊嬀就知道別有深意,“蘭修娘子平素喜歡什麼?衣飾畢竟俗氣了,不能般配你這樣清雅的人兒。”

謝蘭修臉倏地一紅,不敢正視劉義隆,目光斜瞟了瞟就低頭道:“陛下厚澤,妾身惶恐至極!”

倒是劉義康笑道:“陛下,臣弟倒聽說,謝家三娘子是有名的才女,好詩、好棋、好讀史。”

劉義隆眉梢一挑,笑容裡帶着三分孩子氣:“真的?那倒——”突地猶豫了沒有接下去,反是袁齊嬀笑着接口:“倒和陛下喜歡的一樣!內庫裡還藏着一副玉石圍棋,趕明兒賞給蘭修娘子,豈不登對?”

劉義隆瞟一眼皇后,略有些尷尬的神色。皇后卻不知情一般,親自上前拿起銀盤中的寶石跳脫,又拉着謝蘭修的手,把寶石跳脫小心地戴了上去,看着那雪白的腕子,由衷讚道:“蘭修娘子的手,真正宛如葇荑!又白、又細、又長、又軟……我雖是個女子,也不由憐惜呢!嘖嘖,正配這綠寶石的顏色!”

謝蘭修看着手腕上赤金鑲綠色寶石的跳脫,果然與自己瑩白的膚色襯得極好,擡頭瞥見皇帝與皇后的神色,似乎都在殷殷地笑着,只是笑容裡略有些隱微的不同。

謝蘭儀姐妹退出玉燭殿,劉義隆有些神思不屬的樣子,袁齊嬀揮退侍奉的宮女和宦官,凝視着丈夫的眼睛,盯了好一會兒,劉義隆才驚覺:“怎麼了?這麼着看我?”

袁齊嬀笑道:“陛下的心事,讓妾來猜一猜?”

劉義隆不由“呵呵”道:“你自然最知道我的心事的。”

袁齊嬀點點頭說:“謝家小妮子家世淵源,乃高門鼎族,又是聰慧相,長得可人,想必也能與陛下同氣相求,成爲知音。若能爲陛下求得爲後宮嬪御,自然能爲皇室添得才貌俱佳的麟兒。只是……”

劉義隆先還含笑聽着,忽聞皇后語氣轉折,不由有些詫異,問:“‘只是’什麼?莫非你怕我有了別寵,會怠慢了你不成?”

“妾可不是悍妒的皇后!原來的宜都王府裡也不是沒有媵妾,妾對她們好不好,陛下不是不明白的。”袁齊嬀正色道,“只是權臣之女,再加聖眷,封列高位,將來再生下男孩兒,外戚得掌權勢。陛下心中所思的天下,會是何等的樣子?”劉義隆悚然驚覺,不免有些失神。袁皇后見他怔怔的樣子,知道說動了他,便也不再多言,起身把剛剛煎好的茶湯奉上。劉義隆品着清苦的茶,心中漸漸清明:謝晦勢焰熏天,自己若想有所作爲,便不能輕易把自己繞在謝晦的權勢圈裡;佳人雖好,但還未到納娶的時候。

但,卻可以試一試謝晦!

過了幾日,謝晦又上表請求到荊州下的江陵赴任,劉義隆知道久拖着不放謝晦走也不是辦法,反而會讓謝晦心存懷疑,便大大方方准奏了,臨行前召見,有意無意提及:“新野侯病重,聽說原來曾與愛卿的幼女議親,不過尚未下定,是麼?”

謝晦其實也聽說了,點點頭說:“正是。陛下關心入微,臣不勝惶恐!原來只是一提,並沒有定議。”

“啊。”劉義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停了半天才道,“婚姻大事,還是謹慎些的好。”

謝晦豈不是人精!聽劉義隆言說,又見他神色,更有宮中與他交好的宦官對他說過那日謝蘭修覲見時情景,早就明白了三分。新野侯身體差,又是個沒說法的微末侯爵,把自己靈慧又秀美的女兒嫁過去確實覺得委屈。但此時,劉義隆除了皇后之外,也有了三夫人:即貴妃、貴嬪、貴人,女兒謝蘭修如若入宮,屈居爲九嬪行列甚或只是個美人(2),見人就要伏低做小,他也不大願意。便想試探皇帝的意思,若能給個高位,倒也未嘗不可;否則,還不如等自己權勢更旺時,拿捏個證據扳倒皇后或三夫人,捧謝蘭修成爲後宮最爲盛貴之人,才能心滿意足。所以,雖然有心與劉義隆結成翁婿,但古人道“將欲取之,必先與之”,謝晦深諳此刻欲擒故縱的門道,因而按捺着心裡的那絲竊喜,假作不知道。

因而,謝晦笑道:“陛下垂愛,臣感激涕零!如今先皇喪期已過,陛下後宮只有原來從宜都王府侍從陛下入京的幾名后妃,臣愚見,皇家開枝散葉最爲要緊,如今天下昇平,若陛下愛重宮中妃嬪,倒也不妨先定後宮位次,然後可從士族的小娘子中擇取賢良聰慧的美麗女子,充實後宮,爲陛下廣延皇嗣。”他的眼睛瞟了瞟劉義隆,看他作態。

劉義隆心裡暗暗罵着謝晦這隻老狐狸,臉上還是從容的笑,點頭道:“愛卿顧慮的是。蘭修娘子……”他又故作沉吟,看着謝晦擺着一臉微笑,卻有些期待的神色。既然是鬥心思,自然要比誰穩得住,劉義隆許久方道:“上次朕答應賞賜一副玉石圍棋給她的,正好已經命宦官拿來了,也不要繁冗地記檔什麼的,愛卿帶回去就是。聽說徐宗文(徐羨之)下棋獨步天下,只有蘭修娘子堪與匹敵,朕是個臭棋簍子,不過也心嚮往之,什麼時候能與愛卿之女下上一盤棋。”

他停了停道:“愛卿到荊州鎮守,也是很辛苦的。蘭修娘子在建康給她姐姐做個伴兒,豈不強過隨着愛卿千里奔波?放心!皇后和彭城王妃自會照顧她。”

這隱晦的話意,亦是欲擒故縱的高手。謝晦忙稽首謝恩。回到家中,箱籠已經收拾了大半,謝晦叫過謝零:“你不必陪我去了,你幫我照顧大郎君與三娘子。”又切切吩咐道:“如今多事之秋,我算是脫身了。京裡徐宗文和傅季友,都是我的摯友,亦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蚱蜢;太極殿和玉燭殿的宦官也多與我交好,年節勿忘善備禮品,宮中的事還要靠他們做耳目。”這才略略放心。

父親走後,謝蘭修在家的日子自由自在,她不像姐姐在女紅上出色,卻頗好讀書,家中詩文、史籍讀罷,又翻出父親留下的兵法手稿看得不亦樂乎,幼弟謝世攸不過才四歲,謝蘭修閒極無聊時,就讀兵書給謝世攸聽,一日被長兄謝世休看見,好好地嘲笑了一番。謝蘭修也不以爲意,道:“我自然不上陣殺敵——那裡哪有我的位置!不過,兵法和棋法本是相通的,看阿父的手書,我倒覺得自己下棋上頗有進益,那日徐叔父來家,下了五盤棋,我竟贏了兩盤!”

謝世休笑道:“徐叔父讓你罷!若叫你五盤輸得精光,只怕你要泣涕零如雨了!”

謝蘭修皺着鼻子“哼”了一聲,扭身道:“你懂什麼!”

謝世休笑道:“會輸纔是本事!上回徐叔父被召進宮裡陪陛下下棋,五盤不是都輸光了!結果反而惹得陛下大怒,說徐叔父欺君,發作了一番又和顏悅色撫慰。徐叔父下朝後搖頭道:‘皇上畢竟還沒有及冠,有些小孩子脾性。’”

謝蘭修聽到“陛下”二字,心裡像春草似的,有些癢癢的,謝世休見她突然不聲不響,低頭似在思忖什麼,打趣道:“怎麼?你也想進宮陪陛下下棋?那可不好!你贏得多了,陛下萬一要掀棋案;陛下贏得多了,你萬一要哭鼻子。總歸是鬧得大家沒趣。”謝蘭修平素被哥哥打趣慣了,起身朝他一推:“胡說什麼!”

謝世休就勢一退,故意失驚打怪地喊起來:“喲喲!誰家小娘子打起人來氣力那麼大!在家不從兄,將來出嫁定也不從夫君,還是讓她剃了頭做比丘尼罷!”

謝蘭修又氣又笑,追着哥哥捶打一番,連話還說不順溜的謝世攸也喜得拍着手笑得前仰後合。謝零聽得異響,過來一看,搖頭嘆道:“郎君和娘子又不是垂髫的娃娃……”搖着頭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1)即手釧,也就是今天的手鐲。

(2)劉宋後宮制度:

皇后

三夫人:貴妃、貴嬪、貴人。貴妃位比相國,貴嬪比丞相,貴人比三司(司馬、司徒、司空)

九嬪:淑妃、淑媛、淑儀、昭儀、昭容、昭華、婕妤、容華、充華。位視九卿

美人、中才人、充衣。爵視千石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