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園舊夢

攻破統萬城那年,拓跋燾纔剛剛二十歲。

年輕的皇帝,還帶着濃厚的冒險精神,不肯聽那些保守的勸告,執意要挑戰自己能力的極限。攻打“鐵桶”統萬城是頭一件事,已經成功了;拓跋燾突發奇想,又打算帶着幾名親兵,直接攻入統萬城中的皇宮,尋找倏忽不見了的君主赫連昌。

皇宮裡早已一片混亂,禁軍們羣龍無首,早是沒頭蒼蠅一般到處亂竄。拓跋燾一身輕騎服,帶着刀弓,輕輕巧巧進入了宮牆,搜尋了半天沒看見赫連昌的身影,便一把大火燒掉了宮門,打算帶着士兵們劫掠一番便撤出宮城,繼續向西北兩面追擊。

可是,藤櫃中的三個美人激起了他的興趣。帶血的刀尖指了指赫連琬寧的鼻子,見她花容失色,拓跋燾哈哈大笑,放下刀說:“你是赫連昌的妃嬪?”

“不是。”三個人中,唯剩赫連琬寧還能說得出完整的句子來,她護着兩個妹妹,鼓足勇氣直視拓跋燾的眼睛,“你放我們走。我家人以後定會補償你!”

拓跋燾好笑似的“呵呵”兩聲,恰好此時有兩名宮人從外頭被推進來,他身邊的親兵道:“陛下,這是這裡的宮人,說這是赫連昌妹妹所居的宮殿。”

拓跋燾便重新打量三個女孩子,挑了挑眉道:“好大的收穫!帶走!”

赫連琬寧被拽出來,用力掙開一旁的士兵,怒目圓睜:“你殺了我算了!我不會跟你走!”

拓跋燾笑道:“這會兒了,你以爲你的話還有什麼用?你以爲你阿兄還會來救你?”說罷,轉身想走。

“不管有沒有用,不管我阿兄來不來,”赫連琬寧昂然道,“我寧願一死,絕不受辱!你……你再有本事,也不能阻止我去死!”

拓跋燾倒又回頭,仔細打量了赫連琬寧一番,她雖然臉色嚇得煞白,但眉目間頗顯傲骨錚錚,五官雖不算特別出衆美麗,但因着那天成的華貴氣質,別有一番味道。拓跋燾笑道:“纔在劉宋各處走了一遭,得到了南邊上的十來個嬌弱美人,今日又有新收穫。好極了!你想要死,也不妨礙,不過今日得先跟我走,我覺得滿意了,再隨你去吧!”

他打個唿哨,幾個親兵便過來推搡三個公主,拓跋燾回眸笑道:“別唐突了美人,小心些,溫柔些!”

赫連琬寧踉踉蹌蹌在後頭跟着他的背影,那雄健高大的身子,寬闊的背,頎長的腿,穿在身上的魚鱗兩襠鎧,在冬日統萬城的稀薄陽光中閃着奪目的炫光,他那樣隨性地走着,灑脫而散漫,直到突然聽見有人急急喊道:“陛下!有一隊禁軍從那裡來了!”才突然周身緊湊了一下,但也不過片刻,便聽見他朗脆的笑聲:“好傢伙,又要以少克多了!”

旁邊人急急勸道:“陛下!好容易勝了,冒險不值得啊!”

拓跋燾環顧了一下身邊的人,加起來也不過二三十號,若是正面迎擊以百計的禁軍,確實相當危險。他撮牙花子想了想,揮揮手道:“撤吧。我也打得很痛快了!”

“可是……”

可是當時周圍並無別路,左右哪條道都會與夏國的禁軍正面交鋒。拓跋燾回頭,閃閃眼睛看着赫連琬寧她們仨,卻並沒有叫她們指路,只是笑道:“三位公主,只怕要你們跟着冒一冒險了!”

他對身邊人耳語兩句,便見那個親兵一溜煙小跑着進了宮室,而他,好整以暇地踩在宮牆雉堞的墊腳磚上,拍拍蹀躞帶上掛着的箭囊,抽出一根漫不經心往下一射,只聽一聲慘叫,赫連琬寧探頭往牆外一看,一人恰恰脖頸中箭,血噴起老高。赫連琬寧驚得周身一戰,咬了咬牙忍住了自己的脆弱,仍是堅持着挺直腰桿站着。

拓跋燾默默打量着她,稍許見自己的親兵抱着一大堆女人的衣服過來,便笑吟吟指揮着:“把這些衣裙結成長繩,從這裡人少的地方下去。”

赫連琬寧一看,宮牆之高,少說也有四五丈,心裡不由一拎。卻見拓跋燾第一個取了根衣服紮成的長繩,在雉堞的兩個垛口間牢牢地紮好,用力扯着試了試,滿意地笑道:“好!朕先下去。你們挽着弓掩護着。”他目光一巡睃,不由分說上前抱住赫連琬寧往上一扛。赫連琬寧不知他要做什麼,邊狠狠地拍打他的背,邊踢着腿掙扎,嘴裡罵罵咧咧的。

拓跋燾在她臀上用力拍了一記,喝道:“老實點!跟着我走不虧待你!”一用力把她整個身子扛到肩膀上,大頭朝下背麻袋似的。一手抱着人,一手拽着衣服擰成的長繩子,直接一躍,站在垛口邊上。

赫連琬寧先被他拍打得還有些疼痛,更多的是被侮辱的羞憤,可是還沒來得及做新的掙扎,突然眼前一眩,再眨着眼仔細看看,自己的腦袋已經懸空在四丈餘外的宮牆外了,牆下地面上的事物都跟微縮似的,人只有丁點兒大,都正昂着頭往上看。這一嚇非同小可,天大的氣性也消掉了多半,尖叫了一聲,隨即恐懼已經佔據了全部身心,不由自主地向他求饒道:“求求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你要讓我死,也讓我好死!”

他的聲音從腦袋上方傳過來,帶着輕鬆的笑意:“怎麼,你怕我是把你嚇死的?放心!”他說着,身子已經輕輕一躍,一手牢牢地攀住繩子,一手還緊了緊懷中的人兒的雙腿,輕巧地在城牆上往下躍動。旁邊亦跟了幾人,猿猱一般敏捷地順繩而下。

赫連琬寧只覺得眩暈,不敢睜開眼睛,耳畔傳來飛矢破風的銳響,以及他蹬在牆磚上的沉沉足音,鼻端是他淡淡的汗水味,還有衣服上原本有的淡淡薰香味。不知怎麼,時間流逝得特別慢,彷彿奶桶裡發着酵的酥酪漸漸凝結住了一般,每一滴都落得遲緩。她在這樣極端的害怕和擔憂中,竟然涅盤一般,漸感通體鬆乏而舒泰。直到身子猛然一墜,才發現兩腳立在地上,已經被他放了下來。

拓跋燾拍了拍被勒紅的手心,“呼”了一口氣,四下一望,見身着魏國鎧甲的士兵已經蟻聚過來,牆下的夏國禁軍早已紛紛中箭身亡。而宮城上方,才見禁軍們匆匆而上,還沒來得及反應,又被宮牆下的魏軍射殺了大半。

拓跋燾對上頭喊道:“把還有兩個女人帶下來!”轉臉望着赫連琬寧笑道:“剛剛好玩不好玩?”

赫連琬寧眨巴着眼睛,想開口罵他一頓,腦袋中卻似乎什麼詞都沒有,張口結舌在那裡宛若一個傻子。拓跋燾上前笑道:“怎麼了?還想再來一次?”大笑了一場,對自己人揮揮手:“得勝!鳴金!回頭歇一陣,燒掉赫連氏的皇宮和官府,叫我們人來接手!派幾支輕騎去找赫連昌這個膽小鬼!——赫連勃勃建的什麼‘統御萬方’城!簡直是破爛流丟一座城!”

他霸道地伸手挽着自己的“戰利品”——夏國的長公主,神采飛揚地走在統萬城的青石路上。被他無儔的膂力拉扯得跌跌撞撞的赫連琬寧覺得自己應該恨他,可是,在陽光下看着他英俊的側臉浴在一片溫暖金光中,她只覺得心裡一陣柔軟,竟然絲毫也恨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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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兩人相對坐着,是夫妻,卻不像夫妻。

拓跋燾的手擺在膝蓋上,竟然顯得有些侷促;而赫連琬寧淚眼朦朧,亦覺得失望:那個英武勇敢、笑容爽朗的人,其實只是把自己當作一件值得炫耀的戰利品,從沒有真心喜歡過自己。縱然自己一直坐在皇后的高位上,其實也不過是尸位素餐而已。

赫連琬寧覺得了無生趣,撇開眼苦笑道:“陛下心中自有他人,妾不過一個亡國亡家的不祥之人,不如日後青燈古佛,也好爲自己修修來世。”

拓跋燾擡眼望望她,急急發聲阻攔:“阿琬!你不要有這樣的念頭!我自問也是個大丈夫,既然娶了你,只要你不做虧負我的事,我也一定不會做虧負你的事!”拓跋燾幾回擡眼望着赫連琬寧,卻不曉得,面前人的心思,是多麼希望他的手也像拉謝蘭修一樣過來拉一把自己,便能拯救自己出這片無望無助的泥犁。然而他依然僵硬地把手擺在膝蓋上,偶爾拉一拉衣褶,卻連伸過來的意思都沒有。

赫連琬寧不知對他的話是該喜還是該憂,眼睛一眨,一串淚水便瀉了下來:他不知道,她的芳心曾經爲他而動,才能在這樣艱難的世上堅持到現在。今天她突然看透了,看開了,原來也不過就是要繼續這樣糊弄着活,無愛才無憂懼吧?

正在尷尬間,門外傳來宗愛的聲音:“陛下!飛靈宮傳來的消息:謝貴人,好像要生了!”

拓跋燾的眸子一亮,晦暗的臉上彷彿都有了光彩!赫連琬寧把他的神色看在眼裡,心裡傷楚落寞,卻不能不擺出一副笑臉,賢惠地勸他:“妾知道該怎麼做了,絕不讓陛下爲難!謝貴人這會兒一定害怕得很,陛下過去瞧一瞧吧!”

拓跋燾帶着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點點頭說:“好。我過去看看她。其他的事……你放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