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蘭儀困頓地斜倚着輜車的車窗,外頭風景如何,她已經視若不見,腦海中始終盤旋着他們夫妻分別的場境:那日,她哭得撲倒在地,心頭焦痛得幾乎透不過氣,可是裡面的人冷漠非常,淡淡對傷慟欲絕的她說:“好了,哭也哭不回來了。你準備上車回建康吧!”
她兩天兩夜沒有閉上眼,一閉眼,眼前就是恩愛的那個他,她怕自己從美好夢境中醒來,醒來又什麼都沒有了,只餘無窮無盡的痛。她也兩天兩夜吃不下東西,中書舍人怕她餓斃,拿雞卵調了熱湯,從她嘴裡灌了下去。她是陳郡謝氏的娘子,就是父親被殺的時候,作爲彭城王妃的她也沒有受牽連,沒有遭折辱。而此刻,什麼謝氏!什麼王妃!被揪着頭髮,捏着鼻子,湯汁從嘴角溢出來,順着領子流在身上,遍體狼藉!
而她終於屈服了,不是因爲這些惡行,而是累得一身汗的中書舍人,在她吐出不知第幾次灌下的雞子湯後,喘着氣說:“你丈夫不肯自盡,怕墮入六道輪迴中的惡道,從此再也無法投作人身,再也無法報往日因緣,無法消往日業報。你這樣不吃不喝,與自盡又有何異?莫不是你將來不準備與他在地下相見?”
謝蘭儀大哭一場。丈夫臨終的話她是聽見的,他是在勸自己不能隨意尋了自盡,不能做傻事。她活得艱難痛苦,可爲了他們臨別時的那些渺茫的期待,謝蘭儀決定苟延殘喘。
江州到建康,一路行到夏初。建康的炎熱已經開始了,道路兩旁的垂柳梧桐,隱天蔽日,綠陰匝地,而陣陣蟬聲噪噪不安,令本已煩亂的人心更覺得焦躁。
謝蘭儀被幾個婆子摁在驛館裡沐浴更衣,她初始掙扎,後來也不掙扎了,任憑她們粗魯地把自己一身泥垢搓洗乾淨。
一個婆子放下手巾,叉着腰笑嘆道:“可累死我了!不過,洗出個這麼漂亮的女郎,也不枉費了剛纔的辛苦。”又對門外道:“欸!不是說叫了個梳頭娘麼?這會子來了沒?”
“來了!”外面脆生生地答應。少頃進來兩個婦人,拎着梳頭簸籮,見謝蘭儀那一頭烏黑如漆,光潔柔順的長髮,張着嘴驚歎了一陣,又嘖嘖道:“好傢伙!我梳了那麼多頭,第一次看見這麼好的長髮!”她伸手擡起一綹,半乾的頭髮依次從她手心裡滑落下來,陣陣香澤傳出來。
梳頭婦人來了興致,放下東西笑道:“不能糟蹋了這樣的好長髮,今日一定要梳個好精緻的頭才行!”
她一雙巧手在謝蘭儀頭頂盤旋着,謝蘭儀的眼睛雖然盯着面前的銅鏡,實則什麼都沒有看進去。
只等那梳頭娘說:“好了!你瞧瞧可還滿意?”謝蘭儀這才怔怔然看了看鏡子,銅黃色的鏡面裡,映出一個絕色婦人,眉眼雖有些無神,面容雖有些憔悴,可眉宇清潤,骨肉停勻,實在是粗服亂頭難以掩蓋的國色。何況此時,她那頭人人稱絕的好青絲,被梳成了當時最爲時髦的飛天髻,三環烏雲,亮若緇緞,蟠曲成雲狀,綴着珍珠點點。那梳頭婦人從籃子裡挑揀了半天,又挑出兩支像生花釵,絹制的宮花,嬌豔得如同真花一般,襯着她的烏髮,使她的氣色都好了三分。
謝蘭儀被她們贊着,心裡有些不耐,起身道:“究竟要做什麼?”
一個婆子道:“要進宮,自然不能蓬頭垢面的!”
謝蘭儀的頭“嗡嗡”作響,嘴角抽搐,但沒有說什麼。她這纔打量自己的衣衫,一套絲綢的襦衫,帶子紮在腋下,雖不華貴,但也不是等閒民婦所能穿着的。她邊伸手解衣帶,邊冷冷地說:“你們搞錯了!我是罪人之婦,不管去哪裡,都沒有穿着綾羅的道理。還請換褐衣給我!”
那婆子忙攔住她,笑道:“沒有聽說,罪人之婦被陛下召見進宮的。我看,只會是好事,不會是壞事!你呀,也別彆扭了!好好打扮,好好討陛下歡喜,你後福無量呢!”
謝蘭儀幾乎想抽這張老臉一記耳光。可她素來是冷靜而剋制的人,不過冷冷笑着:“阿婆,你說錯了!我是有夫之婦,陛下想要什麼樣的黃花閨女沒有,要做這等沒天理、沒人倫的事?”兩行水珠從她臉上滾落,她卻毫無哀色:“陛下想見我,可以!我請他賜死,讓我和我郎君到地下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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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那些無知的婆子婦人說那些鋒利如刀的話,實在是對牛彈琴。她們只知道按着“上面”的吩咐,“伺候”謝蘭儀梳妝,哪管她與劉義隆之間那些攪成亂麻般的一團破事!
謝蘭儀還是被帶到了劉義隆日常燕居的玉燭殿,如今帝后不和,皇后長期居住在顯陽殿教養虛齡六歲的小太子劉劭,而劉義隆獨居一宮,需要時,招幸嬪妃或到各妃嬪的宮裡去,都是極爲自由愜意的。
謝蘭儀心裡恨意濃濃烈烈,在見到帶着通天冠,而穿着黃帛衣裳的劉義隆之後,她呼吸緊得幾乎要窒息,可是,一切已經於事無補。謝蘭儀強自鎮定心神,靜觀其變。她悠然拜倒,向劉義隆請了萬福。
劉義隆似是嘆了一聲,擡擡手道:“免禮吧。”
謝蘭儀冷冷地低着頭:“妾罪當誅,不敢僭禮!”
劉義隆任她跪叩了半天,才說:“朕本來想饒過義康四弟的,但他意欲叛逃到北魏,大約是想與你投奔謝蘭修吧?這是朕不可忍耐的事。朝中一切,四弟曾經都經手過,我國的佈防、軍力、山川形勢、百姓生活,無一不在他腦中,若是到了北魏,和拓跋燾做了好連襟,我們這裡,就曝露在敵國眼前,再無一絲秘密可言了。”
他停了停,似乎又嘆了嘆氣,才又說:“妻賢夫禍少,你作爲他的妻子,作爲陳郡謝氏的女郎,竟然不勸解他,反而以自己妹妹在魏宮爲妃,勸他投奔!四弟身死,你說你是不是罪莫大焉?”
謝蘭儀一臉冷笑,擡起頭,恰恰看見劉義隆臉上沒有拭去的淚痕,但也分明看到他臉上冷冽的笑意,帶着慾望般上下打量着自己。謝蘭儀心裡“咯噔”一響,一股噁心感竄上喉嚨,她強力壓制下這種感覺,低垂了眼瞼說:“陛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妾作惡多端,請陛下賜死便了。”
劉義隆冷笑道:“死多容易,活着多難!你妹妹謝蘭修曾在宮掖爲奴,那時,倒是朕對不住她。如今想到蘭修,朕也不忍心殺你。既然義康已經歿了,你就留在這裡吧。”
謝蘭儀帶着淚光冷笑道:“陛下說笑了!妾既然是庶人劉義康篡逆背後的始作俑者,豈敢苟活?陛下但請賜死便了。陛下若是覺得不夠解恨,妾願領一切酷刑。至於陛下的恩典,妾心裡奇怪,只聽說,漢代時匈奴那等夷狄地方有兄死而弟娶嫂氏的習慣,我們堂堂華夏,讀孔孟知人倫的地方,哪有把弟媳沒入宮掖的惡俗?”
劉義隆冷冷淡淡地望着她,最後在脣角扯出一彎笑意:“你不用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來刺朕的心,如今想要贖罪,不過就是遵旨罷了。”
謝蘭儀似覺得好笑一般“呵呵”一笑,笑聲脆若銀鈴:“陛下!妾雖卑賤歹毒,但爲丈夫守貞,還是做得到的,也是必須做的!陛下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怎麼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
她是有意在激怒劉義隆,但劉義隆根本不爲所動,他修長而冷冽的鳳目微微眯着,見面前女子確實有赴死決絕之意,少不得動用他的“殺手鐗”:“庶人劉義康,十惡不赦,朕不得不揮淚殺他,以免他與北魏勾結,喪我國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妻妾兒女,概莫能免。——你不從朕,詔書就這麼寫,劉玉秀就沒命!”
想到可憐的小女兒,謝蘭儀猛地瞪圓了眼睛,無數詈罵的話卻出不了口——她是母親,劉義隆一語攻心!“你……你……拿一個無知的小女兒家來威脅我?……”
劉義隆冷淡笑道:“所以,你何必逆着朕呢?或是玉碎,或是兩全。你自己選吧!”
玉秀一直是劉義康的心頭肉,他臨死的時候都捨不得她,謝蘭儀心中的高牆轟然倒地,對丈夫的愧悔無以言表,難受得淚水直流,可是,她還是含淚道:“妾……遵旨……那玉秀……”
劉義隆笑道:“自然不便於你帶進宮來——等玉秀懂事了,她阿母算是什麼模樣?放心,朕會令五弟劉義恭收養她,將來也封郡主縣主,不虧待她便是了。”
謝蘭儀淚如零雨,女兒從沒有離開自己身邊,如今卻沒有選擇了,能保她一條命,已經是做母親的做了最大犧牲換來的。她閉目俯首,向劉義隆行了最重的禮節,而實際,卻是想將頭面埋下,在地面塵灰的燥氣中掩藏自己將不貞於丈夫的痛楚與愧疚。
作者有話要說: 好吧,這事絕壁是我捏造的,宋文帝,我對不起你,讓你在渣化的道路上越行越遠……
所以一定要說明一下!史上宋文帝的子孫們做了無數亂_倫的事,但劉義隆沒有做過,他是清白的,他是被無良作者陷害的。我懺悔……
以後一定要努力幫劉義隆扳回形象,讓他再渣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