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曲江煙的許諾,那小廝立時喜笑顏開,和竹紋約好了明日還是這個時辰,便高高興興的提着藥包和那一撂花樣子走了。
竹紋還有些不可置信:“姑娘,你說他能辦成嗎?”
曲江煙不敢抱太大希望,卻也不能不抱希望,只道:“不知道。”
竹紋感嘆道:“都說世態炎涼,先前姑娘得寵,這府裡誰見了姑娘不是滿面陪笑,恨不得上來舔姑娘的腳,現下可好,各個都換了一副嘴臉,着實可惡。”
曲江煙對此倒是不以爲然,只道:“趨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你在乎這些做什麼?”
竹紋撅嘴道:“我是替姑娘叫屈,本來姑娘過得是錦衣玉食般的日子,可現下卻要自己籌謀銀錢,實在是太辛苦了。”
曲江煙呵呵一笑,道:“這算哪門子辛苦?行了,隔牆有耳,不想惹事,你還是把嘴閉上的好。”
可不是隔牆有耳嘛,她帶着竹紋出了二門盤旋半天,自有人看在眼裡,回頭就冷嘲熱諷的道:“喲,江煙姑娘這是去哪兒了?莫不是擔心爺還沒回來,所以特地到二門兒來迎?嘖嘖,可真是不枉爺對江煙姑娘的一片寵愛,就是正兒八經的奶奶,怕是也沒江煙姑娘這份心呢。”
正兒八經的奶奶也沒誰敢出二門,這還是在諷刺江煙不識規矩,不自量力,都失寵了,還要想方設法邀寵,真真可笑。
曲江煙只漠然的瞥那媳婦子一眼,連話都不屑和她說。
除非孟遜明令她不許出房門一步,否則她還真不把什麼規矩放在眼裡,難不成她連在這府裡行走的自由都沒有了?
回到孟遜的迴風院,見香凝的屋子裡熱熱鬧鬧、嘰嘰喳喳圍了一羣人。
竹紋小聲兒道:“她那裡倒是見天的熱鬧,就沒見哪天少了人。”
曲江煙還是不肯多嘴。
這旁人什麼心思,她心裡一清二楚。以前她專寵,不是孟遜有多自制和多寡慾,而是他心心念念只想着曲江煙。且紅綃是個霸道性子,眼裡不揉沙子,臥榻之側,絕不許他人覬覦和染指,是以沒人敢靠着她攀附孟遜。
香凝性子就柔和多了,不說有求必應,但起碼不會對誰都橫眉厲目。誰不想從她這兒多得點兒機會?萬一碰到爺,被他看中了呢?
曲江煙看慣了這些小把戲,她十分不屑,且她也從未有過委屈自己去討好孟遜,以求他回心轉意的念頭,是以香凝那邊再如火如荼,她自己這邊再門可羅雀,曲江煙都沒什麼失落和惆悵。
孟遜晾了曲江煙整一個多月,滿以爲她耐不住寂寞和落差,總會想方設法鬧出點兒事來,好博得自己的憐惜。哪成想她就和個隱身人似的,他不叫她,她就愣能半個多月沒和他見上過一面。
孟遜這個氣。
再看香凝低眉順眼的模樣就格外來氣。
香凝長得確實不錯,手感也好,可孟遜對她沒有多少格外的感情,開始貪圖新鮮,還可着勁的胡作了兩晚,那是爲了故意氣曲江煙。到了後來就只顧熄了燈,把她往身下一按,一等完了事就將她踹下榻。
在孟遜看來,香凝除了有點兒活氣,實在和榆林疙瘩差不了多少,在他身下一動不動,哪有一點兒曲江煙的靈俏神韻?
他不過是虛應事故,到最後連這點虛應都免了,他寧可孤衾冷枕,獨自一個人睡。
府里人苛待曲江煙,他不是不知情,沒有他的默許,誰敢這麼大膽?廚房苛刻曲江煙的飯食不說,他還叫人把曲江煙的月例一併都扣了。
他想的是,曲江煙就是個小財迷,他欠着她一千兩不說,便是她有自知之明不好意思跟自己要,可她的月例是她應當應份得的,依她那爆炭一般的性子,她總忍不住會來求自己出頭?
可惜她就能按兵不動,不理不睬。
要不是竹紋偶爾會出房門,他都要以爲這主僕倆悄無聲息的死於非命了,要不是夜靜無人時,曲江煙會到院子裡走走,孟遜以爲她插翅私逃了。
他如今是騎虎難下,既不甘心就這樣饒了曲江煙,可又心裡癢癢,不想再和自己過不去。她是他過了明路的通房,服侍他是天經地義的本份,憑什麼她要委屈自己剋制着欲,望,卻放任她自由自在?
可就曲江煙那小脾氣,他一服軟,她不定怎麼得意呢,她不踩着他的頭作威作福,他跟她性,有了這回的不了了之,以後怕是更拿捏不住她了。
這天孟遜特意沒出門,吃罷早飯就在屋裡悶着,午飯都沒吃,誰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一直到天色漸晚,纔有頌功前來稟報。
孟遜臉色不太好看,聽了頌功的話,也只是揮手讓他下去。
月上中天,孟遜站在窗戶前,仰頭賞月。一晃已經七月半了,傳說這天是鬼節,鬼門大開,許多家中有過世的人家都會燒些紙錢以表心意。
那死丫頭昨天就叫竹紋鬼鬼崇崇的弄了一籃子紙錢,她這是打算去拜祭誰?
等到二更,院子裡一片安靜,只能聽見草木深處的蟲鳴,孟遜站得腿都要木了,才見曲江煙的房門吱一聲開了。
曲江煙身着一件白色繡竹葉紋的襦裙,頭上還彆着一朵白色月季,後頭跟着竹紋,悄悄去了後院。
後院是一片竹林,竹林深處有一座茅屋,裡面自然是沒人的,但其中桌椅俱全。竹紋抖手抖腳的找着火石點着了油燈,端出來放到廊下避風處,哆嗦着問曲江煙:“姑娘,好了。”
曲江菸頭都沒擡,只揀了一塊乾淨地,將紙錢投到銅盆裡,點着了,一張一張的填進去。火舌嗖一下就把紙錢燒着了,冒着藍汪汪的火苗,嚇得竹紋連看都不敢看。
曲江煙看她一眼,好笑道:“你怕什麼?”
竹紋道:“怕,怕鬼。”
曲江煙無奈,道:“你先回去吧,待會兒我自己走。”
“真,真的?”竹紋惜命,這竹林本就幽靜,風一吹嘩啦啦作響,誰知道里面是不是藏着夜鬼?尤其大七月半的,她有九條命也不敢待在這,一得了曲江煙的吩咐,她放下火石、燈籠、酒壺,撒丫子就跑了。
曲江煙瞅着她背影笑道:“你慢兒點,又沒鬼攆你,小心別摔了。”
話沒說完呢,竹紋就摔了個狗啃泥,媽呀一聲尖叫,爬起來頭也不回的跑了。
曲江煙沒什麼可怕的,她自己就是孤魂野鬼,也計隨時都會有牛頭馬面來勾她的魂。她多活一天,就多賺一天,怕從何來?
紙錢燒盡了,她索性坐到了青石鋪就的路上,默默的仰頭看着明月發呆。有時候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已經死了,怎麼就又活了過來。
是不是真如母親所說,她已是不潔之身,丟盡了曲家列祖列宗的顏面,所以她纔不被地府所容,草草的將她打發到了這塵世之中?
曲江煙前所未有的孤獨。
曾經苟延殘喘,受盡磨難,可她心中有復仇執念,也不曾像現在這樣空虛、寂寥,她甚至想,是不是自己再自決一次,就可不以必受世俗所擾?
她不怕疼,也不怕死,可她害怕死不成,又不定佔了誰的身體。
眼淚從曲江煙的眼角流出,無聲滑落。
她並沒伸手拭淚,只併攏雙腿,將頭低下去,直搭在雙膝之上。她如今孤身一人,能給她力量、溫暖和希望的人一個都沒有了。
也不知道爹孃小妹在那邊過得好不好。以前她都是拜脫了身邊丫鬟去拜祭,少有自己親祭的時候,想想都覺得愧疚難安。
她曾經抄了那麼多經文,希望消除娘和妹妹的罪孽,以求來世幸福安康,也不知她死後有誰替她消除夙怨。
還有兄弟曲江澧,也不知他是否還活着。
曲江煙豁然擡頭:死容易,活着不易,她不能輕易就死,怎麼也要打聽到弟弟曲江澧的下落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