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虛實實

虛虛實實

待到宋致山先生等一行從歐洲浩浩蕩蕩殺回來的時候,從張阿姨的口中得知,瀟瀟和宋聿自他們去歐洲的第三天起,就都沒有回來過,一個說要複習準備學位英語考試,好像還要參加什麼活動,一個說要看專業課書,不禁訝異之餘,頗感欣慰,嗯,難得兩個孩子都這麼上進。

不過,再怎麼說,天倫之樂總還是要享的。

於是,三人不顧長途旅途的困頓和勞乏,分頭打電話,催他們立刻回來。

等到瀟瀟和宋聿表情略顯僵硬地,離得很遠地,分別坐在沙發上時,宋致山等三人正在歡歡喜喜地,給大家分發禮品。

給張阿姨買了絲巾和護膚品,給王司機的孫子買了玩具,給瀟瀟帶了DIOR化妝品,和兩套時裝,給宋聿帶了Givenchy的錢夾和領帶,最爲奇特的是,居然還給他捎帶了一隻精緻的鑲鑽鐲子。

宋致山先生笑呵呵地,看了從女士一眼:“小聿,這是我和你從阿姨在一個吉普賽人店裡買的,說是很有靈性,能帶來一輩子的平安,和幸福。”他意有所指地微笑,“等過兩年,你想送給誰,就送給誰吧。”

宋聿走過去,接下,平淡地,道了聲謝,接着,下意識地,看了身旁的瀟瀟一眼。

他就看到瀟瀟,完全不動聲色地,倚在孝莊旁邊,假寐。

她的臉上,一副極其極其疲憊的樣子。

沒辦法,她最近實在太累太累了,一方面,確實要忙着英語迎接學位考試,另一方面,D大要在一個月後舉辦四國四校交流活動,分別和英國、美國、日本的兄弟友好學校的師生們進行學術往來和交流,今年輪到D大辦,恰巧是十週年,分外隆重,瀟瀟作爲研究生院的三個代表之一,忙着準備中英文講稿,模擬演練,和開沒完沒了的碰頭會,每天都跟打衝鋒一樣,忙得跳跳的,簡直是累慘了,連禮物都顧不上仔細看,話也顧不上認真聽。

從女士和孝莊發現了,幾乎同時,擔心地開口:“瀟瀟,怎麼這麼累啊?臉色發青,眼圈烏黑的。”

瀟瀟勉強地笑:“可能最近事情太多,睡眠不夠。”

宋致山很關心地:“那你別陪我們坐着了,快去休息吧。”

瀟瀟也實在支撐不住了,帶着濃濃的歉意:“宋叔叔,你們坐,抱歉,我要去補一覺。”

說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突然,眼前一黑,向前一衝,暈了過去。

恍惚中,有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她……

待到瀟瀟醒來的時候,發現天完全是黑的。

她很快發現,她躺自己房間的牀上。

在她的牀前,還圍了好幾個人。

是宋致山,從珊女士,和孝莊。

三個人看到她醒過來了,如釋重負。孝莊的眼圈,居然還有些發紅:“瀟瀟,你可把我們都嚇壞了,好在現在沒事了。”

宋致山也一臉輕鬆的樣子:“瀟瀟,你可把我們嚇死了,連小聿都嚇了一跳。”他笑着看她,“現在,你就好好休息吧。”

從女士看女兒一臉疑惑的樣子,給女兒解釋:“剛纔,你一下子暈過去了,還好你宋叔叔找了一個相熟的醫生來看過,說沒什麼事,可能是休息不夠,再加上飲食不當,身體太虛,氣血不足。”她說到這兒,略帶埋怨地,“你這個丫頭也真是,犟得很,不聽話,不是讓你這段時間週末還是回到這兒來,改善一下伙食嗎,怎麼張阿姨說你一直就沒回來?”一副興師問罪的口氣。

瀟瀟看着大家關切的眼神,心裡很感動,但一聽到老媽的發問,又有些心虛,一方面最近確實忙,另一方面,她也的的確確是有意不回來的,就是想避開……

可是,從女士明明在眼光灼灼地等着她回答,而且,她老媽一向就不是好糊弄的,她只好勉強籍着仍比較虛弱,不甚活躍的大腦細胞,絞盡腦汁地想着,應該怎麼回答,正在此時,有人推門進來了。

衆人的目光被吸引了過去,瀟瀟鬆了一口氣,但當她順着看過去的時候,這口氣猛然間,又只好收了回來。

門口那個高高大大的身影,並非她想象中的雪中送炭的張阿姨,而是――宋聿同學。

而且,此刻的宋聿同學,手上託了個托盤,上面還有一個碗。

瀟瀟就只見到宋聿同學依然還是那麼面無表情地,走了過來,將托盤放在她牀頭,然後,口氣冷淡地,似是解釋:“張阿姨給你熬的冰糖燕窩,她還在忙着做晚飯,叫我給你端上來。”

接着,就依然面無表情地,立在她牀頭邊。

瀟瀟看到宋致山等三人的眼光,如辛勤勞作的小蜜蜂般,來回不斷地,反覆穿梭了好多好多次,忙碌得簡直連空氣都泛起了漣漪。

三人臉上一式一樣的,終於盼到姐弟倆有望重歸於好的,十分欣慰的樣子。

而且,宋先生當機立斷地開口:“小聿,我們先下去,你陪瀟瀟聊聊天。”

正說着,其他兩人彷彿像同時想起了什麼,從女士轉向孝莊:“大姐,我好像把錄音筆落在哪兒了,明天的專欄文章裡就要用到裡面的素材,你幫我去找找吧。”

孝莊心領神會:“好好好,”而且,還做戲做全套地,“你看你,這麼大的人了,整天丟三拉四地,不長記性。”

瀟瀟就哭笑不得地,看着三人以明顯和年齡十分十分不相稱的敏捷步伐,爭先恐後地,出得門去。

一時氣氛有些尷尬。

放着這麼大一尊神杵在面前,瀟瀟是閉眼也不是,睜眼也不是。只得盯着自己的雙手,眼觀鼻,鼻觀心。

他怎麼,還――不走啊?

正思量間,就從眼角瞄到有人在她牀前的小凳子上,坐了下來,然後,半天,又沒有動靜,她不禁悄悄地,瞥了過去,只見到宋同學垂着眼,依然是那種雷打不動的不動聲色的表情,只是坐在那兒,頭略略低着,一聲不吭。

她終於有點忍不住了,再怎麼說,這碗冰糖燕窩是人家端上來的,一言不發,似乎有悖孝莊和從女士多年來的諄諄教導,於是,她試着開口:“呃,謝――”

正在此時,就看到宋聿同學一副對她的話恍若未聞的樣子,伸出手,似是試了試碗的溫度,然後,端起碗,遞給瀟瀟,淡淡開口:“不太燙,可以吃了。”

瀟瀟頗有幾分意外地,接過碗,說了聲:“謝謝。”

宋同學依然低着頭,一言不發,看不出臉上什麼表情,但是,似乎也沒有走的意思。

瀟瀟只得當着他的面,有些艱難地,有些食不知味地,把那碗本應十分美味的燕窩,慢慢地,吃了下去。

當她吃完了的同時,就看到宋同學似乎頭頂長眼一般,依然是那副懶洋洋,什麼都不在乎的表情,接了過去,放在托盤裡,起身,淡淡開口:“你好好休息吧。”

然後,在瀟瀟還沒來得及道謝之前,就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就在他轉動門把手的一瞬間,瀟瀟聽到他仍然是那麼平淡的聲音:“身體是自己的,”接着,幾乎略帶一絲嘲諷地,“那些什麼模擬演練,什麼無聊的會議,少去幾次,有什麼要緊。”

說完,頭也不回地,就出去了。

瀟瀟一時怔住。

等她回過神來時,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小男生,怎麼會對她最近的行蹤,知道得這麼清楚?

然後,突然感覺到,原來這個小男生看上去陰陽怪氣的,居然也會――關心人?

再接着,又不禁有些氣惱,爲什麼就算是一句好話,到了他嘴裡,總有本事讓人聽得心裡疙疙瘩瘩的,不太舒服?

奇奇怪怪的小男生。

自此之後,宋家一干長輩們,突然又發現,幾乎是一夜之間,來找宋聿同學的女孩子,又開始逐漸少了起來,宋聿同學週末待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多,豐田車又如以往一樣百年難得開一次地閒置在車庫。他所給出的官方正式理由是:看專業課書,兼準備英語六級考試。

宋致山等人有些納悶之餘,對他前所未有的努力上進,欣慰之餘,深表讚賞,嗯,再怎麼說,多學點知識,總是好的。

瀟瀟也發現,突然一夜之間,在學校裡,碰到宋聿同學的概率似乎有如發着高燒的水銀柱――一路飆升。雖然汽車學院和研究生院的教室一向就八竿子打不着地不挨着,但是,近日來,她總是能在課間,或下課後,看到宋聿同學懶洋洋地,面無表情地,彷彿根本沒看到她一樣,以擦肩而過之姿從她面前走過,頻率之高,讓她幾乎懷疑他老人家絕對是經常翹課出來亂晃。有時,她在圖書館上自修,或是在食堂吃飯,間或和默默去球場打羽毛球的時候,時不時地,居然也會驚鴻一瞥地,看到這個以前千年難得一見的路人。

而間或也和他一起出現的姚遠,倒是大老遠,就熱情洋溢地,衝瀟瀟揮手,然後就忙不迭地,“陸師姐好”、“陸師姐吃過了沒”、“陸師姐又來打球啦”、“陸師姐再見”之類地,問候寒暄一番,再然後,急急忙忙地,追上一徑只顧埋頭向前走,而且明顯臉色已經有些往下垮的宋同學。

瀟瀟看到姚遠仍是一臉單純的模樣,在心頭一陣輕鬆的同時,又不免有些納悶。

讓她更納悶的是,在她積極備戰四國四校學術交流會議期間,有時,尤其是週末難免會搞得很晚,而宋先生難免也會有各種各樣的應酬,因此,偶爾,當一貫兢兢業業的王司機頗有些分身乏術的時候,宋聿同學,居然也會在宋致山先生開口徵詢意見的同時,降尊紓貴地,放下他一向高傲的大少爺架子,默應接瀟瀟回家。

一路上,儘管還是那副陰晴不定,臉色仍頗有些不善的樣子,但是,畢竟人家放棄了週末約會的大好時光,來接她這個路人甲,而且,還是曾經一度勢同水火的路人甲,因此,瀟瀟頗有幾分過意不去。

終於,有一次,快到家的時候,瀟瀟有些抱歉地說:“謝謝你,接我回來,還耽擱你……”

話未說完,她就看到宋同學從後視鏡裡瞄了她一眼,哼了一聲,一言不發。

直到下車,直到進房間,宋同學都是一副南極冰山的樣子。

只是瀟瀟已經彷彿有些見慣不慣了,他的喜怒無常,她又不是今天才知道。而且,自從他那晚醉酒開始,她對他,彷彿多了一些瞭解,所以,下意識地,居然開始,有種能些微地包容他奇奇怪怪的行爲舉止的心理了。

她自己都覺得有些詫異。

當瀟瀟忙完學術交流活動,開始全心全意複習學位英語考試的時候,宋家長輩們發現,幾乎是同時,宋聿同學在週末,已經可以做到破天荒地,幾乎足不出戶,待在家裡,躲在房間裡,不見蹤影,他所給出的理由,依然是一萬年不變的――看專業課書,兼準備CET-6。

終於有一天,當瀟瀟做完了一套模擬題,正在房間裡稍事休息一下的時候,聽到有人敲門。

她去開門,十分驚訝地發現,居然是隔壁的,但幾乎從不相往來的宋聿同學。

宋聿同學接觸到她的眼神,頗有幾分不自在的樣子:“你現在忙不忙?”

瀟瀟一愣:“呃,還好。”

只見宋聿同學垂下眼,似乎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半天才開口:“我有幾道英語題目,想問問你。”

來而不往非禮也,而且,基於孝莊施加的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深遠影響,看到宋同學手上確實拎了幾份卷子,於是,瀟瀟大大方方地打開門:“進來吧。”

並且,立刻給他搬來了椅子。

趁瀟瀟去給他泡茶的間隙,宋聿不禁打量了一下這個房間,自打瀟瀟住進來以來,這是他第二次進來了,但似乎還沒仔細看過。這原來是間客房,佈局和宋聿的房間大同小異,但到底是女孩子住的,處處透出一種溫馨的生活氣息,書架上,書桌上,牀頭櫃上,都擺着陸家三口的合影照片,書桌上,正對着他所放的鏡框裡,是十來歲的瀟瀟,在陸家客廳,依偎在孝莊身邊,還有些稚氣的臉,笑得十分燦爛的一張照片。

他有些不自在,轉過眼去,看到瀟瀟的牀上,鋪着乾乾淨淨的淺色牀罩,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牀頭還放了幾個毛絨絨的玩具公仔,都是泰迪熊,流氓兔之類的。

他不禁心頭哼了一聲,多大的人了,還喜歡這種幼稚的玩具。

但是,破天荒地,心裡居然沒有浮現“老女人”這三個字。

片刻之後,瀟瀟大致熟悉了他所要問的問題類型,稍事思索了一下,開始講解。

宋聿有些不自在地坐在瀟瀟旁邊,他第一次離瀟瀟這麼近,看着她烏黑柔順的長髮在燈光下發出亮亮的光澤,弧度優美地半掩住臉龐,而且,身上散發出細細幽幽的女性馨香,一時間,幾乎有些失神。

那種香味,微微帶些茉莉花味道,清香怡人,好像好像小時候媽媽擦的面霜的香味。

見過那麼多女孩子,近距離接觸的也不少,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他幾乎有些挫敗地發現,可以產生這麼溫馨的,這麼像家的,這樣一種奇特的感覺。

他盯着瀟瀟的臉,那微微顫動的睫毛,挺拔的鼻子,和那一開一合在講解問題的菱形小嘴,他仍然在失神,他又想起了那天在電影院……

瀟瀟講完一道題,等了一會兒,看他沒反應,有些奇怪地,擡起頭來,就看到他恍恍惚惚地,似看非看地,對着自己,她不禁有幾分着惱:“宋聿――”

宋聿猛然回過神來,看着瀟瀟用手指點着的那道題,不以爲意地說:“知道了,從句的時態錯了,應該是過去完成時,而不是現在完成時。”

瀟瀟不禁有幾分奇怪,這個小男生,明明看他就是沒聽,怎麼說起來,倒是一副頭頭是道,胸有成竹的樣子。

但其他事小,學習事大,她姑且擱在一邊,繼續盡心盡力地,好爲人師。

宋聿也終於收斂心神,認認真真,聽瀟瀟講解。

好在不一會兒,她就發現,宋聿同學極其聰明,通常她只要有些微提示,宋同學立刻就能意會,而且,她還發現,其實宋同學的英語其實頗佳,語法尤是,稍加點撥就可舉一反三,只是此人實在太懶,不喜歡背詞彙而已,但仍讓她頗有孺子可教,兼惺惺相惜之感。

於是,逐漸逐漸地,宋聿同學時不時在週末來找瀟瀟討論英語題目了。儘管還是言簡意賅地,一副公事公辦,問完就走的撲克面孔,但是,畢竟兩人的關係逐漸在朝良性方向發展,在餐桌上,也不像以前那樣權當對方是透明瞭,偶爾,居然也會一起對某一道菜,某一本書,或最近的某一部電影品評一下,儘管經常還是會出現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時候,而且,每每在瀟瀟接電話的時候,宋聿同學的鼻孔仍會不時出氣,但是,看在宋家一干長輩的眼裡,已經夠喜出望外的了。

比他們原先預計的,已經好了很多。

因此,宋致山先生決定,過些時候,等有空的時候,繼續帶上從女士一行,周遊列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