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特有的微亮晨曦富有極強的穿透力, 隔着厚重的窗簾淡淡地灑進室內,照着仍在熟睡的原璟坤的面龐。
龔熙諾坐在牀邊,原璟坤蜷縮成蝦米狀, 長俏濃密的睫毛在眼下印出淺淺的陰影, 勻速的鼻息, 睡得正酣甜。
龔熙諾默默地注視着他, 良久, 拿起擺在牀頭櫃的檯曆,用桃心圈住昨天的日子。
昨晚,原璟坤睡着後, 龔熙諾猛然想到原璟坤的體質問題,着實後悔沒采取措施, 擔心因此會令他懷孕, 暗暗記下日期。
原璟坤翻身, 習慣性地伸出手撲向身邊的位置。
龔熙諾眼疾手快地搭住他的小臂,害怕他撲空後會驚醒。
原璟坤睡眼朦朧, 輕如夢語:“幾點了?”
“還早。”龔熙諾給他把被子蓋嚴實,親了親他的額頭。
原璟坤放心地重新閉眼,翻個身變換成趴着的睡姿,胳膊彎曲,手掌握拳, 放在枕邊, 招財貓的姿勢。
龔熙諾好笑地搖搖頭, 把檯曆放回原處, 起身去沖澡換衣服。
一家三口商量好一起去醫院探望井建業。
原璟坤抱着龔璽站在車庫, 龔熙諾連着發動汽車,汽車都沒反應, 無奈之下,打開前蓋檢查究竟是哪裡出現問題。
龔熙諾俯身探頭研究許久,都沒得出結論,最後大力地合上車蓋,丟出一句:“打車吧。”
龔璽提出要坐公交車,龔熙諾和原璟坤沒異議。
仨人步行至離家不近的公交總站,週末時分,時間尚早,乘客不多,留出大部分的空座。
原璟坤抱着龔璽選擇坐到後面靠窗的位置,龔熙諾坐在他們旁邊。
龔熙諾極少乘坐公交車,到站必停弄得他有點不耐煩。
龔璽橫窩在原璟坤的懷裡,乖巧安靜地欣賞窗外的風景,路過大半,突然嚷嚷肚子餓,想吃餅乾。
原璟坤知道她多半因爲無聊,想用吃餅乾來打發時間。從隨身攜帶的包裡拿出兩片裝的小袋餅乾,撕開包裝,遞到龔璽手裡。
龔璽捏着包裝袋,噘着小嘴用整齊潔白的小牙齒去叼餅乾,認真的表情逗得原璟坤發笑。
“不給老爸吃啊?”原璟坤往上攬着龔璽。
“老爸,你也吃點唄。”前段時間,龔璽在沒人教導的情況下忽地改口叫龔熙諾爲‘老爸’,叫原璟坤‘爸爸’,以此區分。
原璟坤見龔璽把餅乾整個吞到嘴裡,衝龔熙諾笑道:“你看她讓得多假啊!”
龔熙諾淺笑,掏出紙巾擦掉龔璽嘴邊的餅乾渣,拉起龔璽的手,按了按她的指甲,龔璽一直有缺鈣的毛病,經過吃鈣片和曬太陽後,指甲不似以往那麼軟。
龔璽把餅乾袋舉到原璟坤的嘴邊,非要他嚐嚐。
原璟坤象徵性地咬一點兒,龔璽露出滿意的笑容,把剩下的吃完,還把包裝袋疊好,指揮龔熙諾扔到車內配備的垃圾桶。
鄰座也是帶着小閨女兒出門玩的一家三口,目測應該比龔璽稍微年長的小女孩兒活潑好動,在座位上不停地扭來扭去,一會兒跟爸爸坐,一會兒又換和媽媽坐,嘴裡嘟嘟囔囔。
年輕的媽媽最終忍無可忍地抱住她,朝旁邊望着說:“你看看人家小妹妹,多乖!”
小女孩兒盯着龔璽瞧,把龔璽看得不好意思,頭埋進原璟坤的懷裡。
原璟坤擡起她的臉:“怎麼了,媛媛?是漂亮的小姐姐呀,你看小姐姐是不是和你一樣有個好看的髮夾?”
龔璽的性格與龔熙諾極爲相似,不愛多言多語,據幼兒園的老師和原璟坤反映,龔璽和其他小朋友的關係還算不錯,但有時候不太合羣,不願意主動和其他小朋友交流。
雖然隨和,可不夠開朗。雖然乖巧,可不夠積極。在團體活動中,表現得有些被動。
此後,原璟坤常常帶龔璽去熱鬧的社區玩,有很多年紀相近的小朋友。
龔璽最開始不適應,抱着她的娃娃默默地站在原璟坤身邊,有小朋友要她的娃娃,她不說話,光仰着頭看原璟坤。漸漸地和小朋友們熟悉,龔璽由被動變主動,願意和其他的小朋友交換玩具,願意和其他的小朋友玩遊戲。
龔璽轉過頭,看了看對面的小姐姐,又撇過臉,雙手抱住原璟坤。
小女孩兒探過身體,像要跳下座位來找龔璽玩,被年輕的媽媽攔住,怕嚇着龔璽。
公交車到站,龔璽迷迷糊糊地睡着,龔熙諾抱起她,把外套的小帽子給她戴好,車內外的溫差容易造成感冒。
下了車,龔熙諾有點轉向,原璟坤要過馬路,扭頭見他抱着龔璽朝反方向走,叫住他:“哎,你要去哪兒,這邊。”
龔熙諾來到他跟前,原璟坤笑道:“迷糊了?”
龔熙諾撇嘴,他每次都是開車直接從前門進,哪知道還有個側門。
井建業的身體和精神都挺好,病情得到很好的控制,保持平穩狀態,術前的一系列檢查表明手術的成功率有望提升。
進了病房,老規矩,龔熙諾牽着龔璽去洗手,原璟坤把東西放好。
井建業見龔熙諾臉色和平常不太相同,小心翼翼地問原璟坤:“怎麼了?”
“沒事,車壞了,心情不好。”原璟坤已經相當瞭解龔熙諾。
手術前一天,龔熙諾和原璟坤來到隱於市中心的普樂寺,爲井建業的手術祈福。
普樂寺藏在市區最熱鬧的商業街後面,被高樓大廈包圍着,彷彿與世隔絕,完全感受不到前面的喧鬧。
龔熙諾的車沒修好,兩人乘坐地鐵,出了地鐵口,轉彎便到普樂寺的大門處,翻修一新的寺廟門前矗立着兩隻石獸。
兩人買好門票進去發現寺廟裡香火鼎盛,前來祈福的人不算少。
每個菩薩和佛,龔熙諾和原璟坤都虔誠地一一拜過。
出了佛殿,原璟坤突發奇想,要和龔熙諾在此合影留念。
他把手機交給路過的一個單身女孩兒,教會她該如何使用照相功能,返回到龔熙諾身邊,和他一上一下站在臺階處。
“好了,準備照了,笑一個。”女孩兒舉着手機,調整位置。
在她按下確定鍵的瞬間,原璟坤忽地攬住龔熙諾的胳膊,做出個勝利的姿勢。
女孩兒微微吃驚,把手機還給原璟坤,原璟坤倒是大方地和她道謝告別,女孩兒頻頻回頭用好奇的眼神望向他們。
原璟坤邊看照片邊笑,這算是他們第一張真正意義上的合影,很珍貴很難得。
龔熙諾有些愧疚,連在一起照相都是件奢侈的事。
在寺廟的大院,龔熙諾和原璟坤請了兩把香,學着別人的樣子朝四面拜了拜,放進一個大香爐裡。
原璟坤見有人向香爐的上方投硬幣,據說投進硬幣可以實現願望。
他和龔熙諾翻遍衣袋錢包,好不容易找到幾個硬幣,難度頗高兼之技術不佳,原璟坤一連幾次都沒投進去。
龔熙諾實在是找不出硬幣,勉強翻出幾個一角錢的硬幣,遞到原璟坤手裡。
“怎麼能糊弄佛祖呢?”原璟坤把硬幣還給他,不高興道。
龔熙諾沒辦法,只好花一百塊找寺廟附近的人換來二十個一元錢硬幣。在他的指點下,原璟坤總算是順利地把硬幣投進去。
龔熙諾之前在專售佛珠的店裡爲原璟坤請了一串綠檀佛珠,拿到寺裡來請大師過了香火,祈求佛祖保佑他健康平安。
心滿意足地離開普樂寺,穿過熱鬧非凡的商業區,龔熙諾牽着原璟坤的手,說帶他去一家麪館吃麪,保證能讓他改變對面條的舊觀念。
麪館的營業面積不大,龔熙諾要了兩碗鎮店之寶——牛肉拉麪,還有一盤水煎餃,和幾盤小涼菜。
龔熙諾把他那碗麪裡的牛肉全部挑到原璟坤的碗裡,或許這家店的面真的與衆不同,或許是原璟坤太餓,連面帶湯吃得乾乾淨淨,一滴不剩。
吃完麪,龔熙諾告訴他,這家麪館已經經營幾十年,我爸和我媽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裡,聽我媽說,我爸當時把他碗裡的肉都給了我媽,我媽覺得我爸這人挺會疼人,才義無反顧地選擇和他在一起。
我媽和我說,將來一定要帶喜歡的人來這裡吃麪。
井建業術前禁食,龔熙諾和原璟坤在外吃完晚飯才前往醫院。
平時,龔熙諾雖然日日必到,但從不留宿。
今晚不同以往,井建業在術前肯定萬分緊張,他需要親人的陪伴,哪怕龔熙諾不會出言安慰他,只要龔熙諾在他身邊,他便覺得安心。
原璟坤在天色完全變暗前離開,龔熙諾幫他戴好圍巾,囑咐他到家務必給他打個電話。
原璟坤點頭,轉身開門要走,被龔熙諾拽住胳膊,詫異地扭頭:“還有事?”
“就這麼走了?”龔熙諾別有用意地問道。
原璟坤瞭然一笑,親吻下他的側臉,龔熙諾滿足地揚起嘴角。
原璟坤走後,病房裡剩下睡着的井建業和龔熙諾。
龔熙諾走到病牀前,仔細地凝望着陌生又熟悉的父親,兒時深埋於心底的場景斷斷續續地浮現在眼前。
父親,他真的蒼老許多!
他的身體那麼瘦弱,他的皺紋那麼深刻,他的頭髮那麼灰白,而且粗糙凌亂,整個身架已不像龔熙諾印象裡的那般挺拔魁梧,好像肌骨裡的水分已被歲月風乾,微薄的生命力快要消耗殆盡。
龔熙諾把井建業額前的頭髮捋順,把齊胸的棉被拉至脖頸,想要握住井建業的手,井建業的眉宇微動,龔熙諾快速收回胳膊。
井建業沒有醒,大概胃口難受,喉結艱難地上下襬動,再次陷入沉睡。
龔熙諾睡得不踏實,一夜醒來多次,次次都要擰開橘色的牀頭燈,來到井建業的病牀前,觀察他的情況。
最後醒來時已無半點睡意,對於幾個小時後即將到來的手術,他不可能不擔心,不可能不緊張。
龔熙諾在黑暗的病房裡,坐在沙發裡直到天色大亮,直到原璟坤過來。
原璟坤見他佈滿血絲的雙眼,便知他昨晚肯定無眠,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龔熙諾已開始慢慢地接受井建業,憂的是井建業的手術不知是否會成功。
護士們進進出出爲術前做準備工作,龔熙諾親自爲井建業換好手術服,原璟坤從旁輕聲細語地安慰他,表示他們會在外面等着,一定會沒事的。
龔熙諾和護工把井建業推向手術室,手術室的大門緩緩地關閉,龔熙諾站在原地沒動,直到手術室上方的紅燈亮起。
長達七個小時的手術,龔熙諾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地坐在等候區,始終保持手托腮的姿勢。
原璟坤拿着水杯遞到他面前,龔熙諾沒看沒接沒說話,他也沒勉強,安靜地坐在他身邊,他知道,此時的龔熙諾內心繁雜,需要一個清靜的環境。
等候區的時鐘滴滴答答作響,在寂靜的氣氛裡顯得格外清晰。
等待永遠是漫長的,等待永遠伴着焦慮,等待永遠是種折磨。
時鐘咣咣咣地敲響三下,手術室上方映出的紅色瞬間熄滅。
龔熙諾彈起身,三步兩步走到手術室門前,既盼着這扇門快點開啓,又害怕這扇門背後所隱藏的東西,矛盾中咬緊嘴脣。
原璟坤跟在他身後,捏癟手裡的紙杯,溢出的清水灑在地面,凝成一汪水潭,微起波瀾,如同他們此刻的心情。
首先推出病牀,井建業掛着點滴,臉色雖蒼白,但輕微的呼吸令龔熙諾和原璟坤略微放心。
全副武裝的沈恆隨後出來,摘掉口罩,面色平靜,卻道出喜訊:“手術成功。懷疑的腫瘤和淋巴都已摘除,不過你們不要高興得太早,還要送去化驗。等病理分析一樣不太好過。但,根據我的經驗,你們應該也會得到好消息。”
“謝謝您。”龔熙諾向醫生道謝,不易察覺的顫音。
原璟坤注意到鏡片後面微紅的雙目,溼潤的眼眶,心裡裝滿感動,親情,不論發生何種變故,都是斬不斷的,他的堅持,是正確的!
井建業術後需要在重症監護室觀察一天一宿。
龔熙諾抱着雙臂站在外面,透過玻璃望向裡面。
原璟坤在遠處駐足,令他似曾相識的一幕。
人生啊,有時候真奇怪。
有些事,無關乎你是誰,無關乎你的成就,無關乎你的背景,總要經歷,總會遇到,逃不掉避不開。
龔熙諾皺着眉頭,好不容易放下懸着的心。
其實在手術進行時,他想過很多種結果,比如成功,比如失敗,甚至想到萬一手術出現意外,井建業喪命在手術檯,他會怎樣。
無數種的想法在腦中反反覆覆地重疊交錯,心慌意亂,直至腦中變得空白。
龔熙諾才發覺,他比想象得要在乎井建業,要關心井建業。
也許,原璟坤說得對,不管你們之間究竟發生過多麼不愉快的事,他始終是你的父親,你始終是他的兒子,你們在這世上的關係,無可替代,無可磨滅。
假使原璟坤不這般堅持,現在的井建業或許已經病逝在街頭,或者在他不知的角落裡苦苦掙扎。如果將來他有機會了解到這一切,那麼他必定會後悔。
龔熙諾察覺到原璟坤的腳步聲,轉過頭,與他四目相對。
原璟坤翹起嘴角,慢慢地走過去:“我是不是會打擾你?”
“其實,我一直都很想問你,是不是你對每件事都會這麼執着和堅持?”龔熙諾把目光重新投向病房。
“可能有些事情在別人眼裡微不足道,但我卻覺得非常重要。因爲這些事情和我在乎的人有關,即便是很小的一件事,我都會很認真地對待。因爲人生太短暫,太多的事情我們都只能經歷一次,唯一,是很珍貴的。”原璟坤看着玻璃裡面映出的龔熙諾的身影。
“我們還有幾十年的時間,還會經歷很多事情,是不是每一次你都會像現在這樣站在我身邊?”龔熙諾側目看他,問道。
“熙諾,請你記住,不管我們會經歷怎樣的事情,不管我們會有怎樣的誤會,我,從來沒想過要逃避,從來都沒想過要離開你,以前不會,現在不會,未來也不會。”原璟坤的語氣平淡,隱隱透着一份不容小覷的堅定。
龔熙諾的笑由小變大,由衷地道:“謝謝你。”
“和我需要這麼客氣嗎?這個給你,可以緩解心情的!”原璟坤把一塊德芙巧克力塞到龔熙諾的手裡。
玻璃浮現着對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