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那年冬天,我出外辦事回來,再次遇到了她。

她站在街口等紅綠燈過馬路,身上裹了一件黑色的料子大衣,抵擋不住太多的寒意,身體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這次的情況似乎比上次的情況好不到哪裡去。她的一側臉頰高高地腫起。我本來不想和她打招呼,一個女孩子不好的過往被你所掌握着,已經夠讓她惶惶不可終日了,結果你還要不時地出現在她的面前提醒着她想遮掩的恥辱,這種事情我做不出來。就在這時,我發現綠燈亮起的時候,她並沒有過斑馬線,而是呆在路邊發怔。綠燈閃了幾下,快要變成紅燈時,她猛地驚醒一樣,擡腳就要往前走。我衝過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往後帶,一輛汽車急不可耐地從她身前飛馳而過。可能我拽她的力道太大了,她沒有站穩,身子倒進了我的懷裡。這是我第二次跟她產生肢體上的接觸,那一刻她的長髮蹭過我的鼻尖,我嗅到她發間淡淡的檸檬香。

她掙扎着跟我拉開距離,轉過頭來看我,笑了起來:“啊,是你?”

我把她扶穩,向後退開一步:“是我。”

“上次都沒有來得及好好謝謝你呢,真是過意不去啊。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的臉紅腫着,一雙眼睛彎成一對月牙,染盡笑意的紅脣間露出一排潔白的牙。她落落大方地站在我的面前,沒有半分的窘迫。我想,她笑起來竟是這樣的好看。

“江傑陽。”我也笑了。

至少她願意認得我。

“你冷不冷?我請你喝點東西吧。”她說道。不等我的回答,徑自走在前面領路。

拐過一個街角,我們來到一間懷舊風情的咖啡屋。

她尋了一處靠窗的角落,坐下。不看服務生遞來的水單,只要一杯熱水。看見我在看她,從容地笑着說:“我的味蕾很嬌貴的,只喜歡喝味道索然的東西。”

我回答她:“我以爲女孩子都喜歡喝Cappuccino,吃提拉米蘇的。你的口味很特別。”這句話我也跟楊小姐說過吧?

她望着我,態度頗爲認真地說:“不會吧,江先生,你瞭解的女孩子也太少了吧?女孩子都是不一樣的。我記得有這樣一個比喻:女孩子們就如同一個個美麗的玻璃杯,有的杯子裡盛的是水,有的杯子盛的是酒,有的杯子是高腳杯,有的杯子是茶杯。不是有句話麼,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我想大概也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孩。唯一相同的是,她們都是脆弱的,易碎的。她們渴望被人呵護。”她說這番話時,眼眸明亮,像是在說這人世間的至理名言一樣。

然而,不知是她說的太過認真了,還是她的眼眸照亮了我易被感染的心,我從那刻起也開始認爲她說的這段話確實是至理名言。

她看我在沉默,便接着又說道:“我知道了你的名字。可,你還沒問過我的名字。”

我笑着去看她:“你想說的話自然就會告訴我,何必問呢。”

她微微蹙起眉尖,眼睛裡依然含有笑意:“你一向這麼自信?我叫鍾緋虹。鍾是姓,緋虹嘛,簡單的來說,就是一道紅色的彩虹。”

我發現她是一個開口即笑的女孩,骨子裡不張揚,亦不虛僞。

我不知道這樣的一個女孩子,生活爲什麼會被搞得一團糟。當然,別說現在的我,就是那時的我也沒有看輕過她。只是,心裡着實爲她心疼和不值。每一個人的背後都有不願爲外人道的故事,她或許自有她的道理吧。人活在世,又有誰是照着自己規劃好的人生軌跡一路平坦地走下去呢。我們不想要的,不想做的,有時偏偏又要遇到,並且一路拐進死衚衕裡,所謂不撞南牆不回頭。

“你救過我兩次,沒有你的話,也許我現在已經躺進太平間了。”她緩緩嘆息道,脣角習慣性地往上挑,樣子極爲嫵媚,是那種經歷過滄桑的女子才能做出的表情。我的整顆心不斷地向下沉,儘管我很喜歡她那副模樣,眼波流轉,說不出地風情從眼角和眉梢處展現出來。

我沒有跟她客氣,坦率地說道:“你是挺不會照顧自己的。”

“照顧自己?”她飛快瞟了我一眼,垂下了頭,“其實是我太會照顧自己了。只有我會照顧我自己。”

“你……”我看着她,不太懂她話語裡的意思。

“你很好奇吧?人人都會有好奇心的,你也不例外。我不會對每一個好奇的人去講我的故事,但我會和你講。你救過我的命,還不止是一次。你也許會取笑我吧,看我的樣子,吃盡了男人的苦頭,爲什麼還要相信你。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見不得別人對我一點好。對我的好,我都會記在心裡,還人十分的恩情。這就是所謂的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把。

我是T大大四的學生。

說來你可能不會相信,我的第一次是被我的老師奪走的。我的老師喜歡我,就用盡他一切可能的權利,一步步地引誘我。他總是想辦法讓我去找他。一開始是辦公室,裝出一副很關心我的樣子,假模假樣地和我談心。次數多了,和我熟絡起來,就讓我去他的宿舍找他。我不是個傻子,從小追求我的男生很多,他們的那些心思我統統都明白。可是,這次是我的老師,從小中規中矩的我慌亂極了,又不敢跟朋友商量,只能自己一個人憋在心裡。那天,我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選擇相信他一次,畢竟他是我的老師。一踏進他的宿舍,他就鎖上房門,用力的抱住了我。我睜大眼睛去看他,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輕易摧毀了我對他的信任。不是沒有反抗,卻如何也反抗不過一個男人的蠻力。我想喊人來救我,剛一開口,他就用枕巾塞進了我的嘴巴里。那一夜,我失去了做女孩的資本。

最後,他終於心虛地承諾會娶我。就這樣,我被迫做了他的女朋友。從小我們家家教就很嚴厲,把我教成了一個十分保守的女孩。我承認我很看重自己的貞潔。就因爲我在意,所以我在被他奪走第一次以後,傻瓜一樣的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傻傻地以爲我這一生只能跟他在一起。有什麼辦法呢?除了認命。

我現在都不願意去想那時的自己,那麼在乎自己的第一次,卻不在乎別人的目光會怎麼看我和老師的這段感情。我開始依賴於他的存在,開始完完全全地嘗試去信賴他,開始嘗試去愛他。

有時,我會天真地想,他男未婚,我女未嫁,我們爲什麼不可以在一起呢?就因爲他是我的老師嗎?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一個人可以毀掉一次你對他的信任,就可以毀掉第二次、第三次。事實上,我這樣的不顧世俗偏見地愛着他,努力地愛着他,結果我竟然發現他和許多女生都有染,不止我一個。那是追我的一個男孩,不忍心看到我一直被騙,偷偷拍到照片拿給我。

我拿着那些照片,看着照片上他跟女生們各種不要臉的姿勢,心裡出奇地平靜。打電話問他爲什麼會這麼對我。他無恥地說,他愛的人只有我一個,那些女孩子不過是拜託他考試及格而主動送上門的,他也是勉爲其難纔會和她們在一起的。

勉爲其難!

這種人的品質如此低劣,虧我當初爲了他不顧一切!你猜我後來怎麼做的?在某個夜晚,我揀選了一些看不到女生眉目卻能夠清楚看到他的臉的照片,藉着天上的月光,偷偷把照片張貼在學校的板報上。第二天,整個學校都炸鍋了。這件事轟動了一時,有學弟還起名爲‘板報門’。最後,他被學校辭退了。”說到這裡,她得意地朝我笑了笑,像個討獎賞的孩子一樣,稚氣未脫。她是個矛盾體,可以風情萬種,也可以天真無邪。一張好看的臉,生氣勃勃,瞬息萬變,特別極了。她每一個字都說到了我的心裡,真是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