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生與死

安安在刺耳的手機鈴聲中醒來, 眼臉中投入的晨光彷彿玻璃碎片,將她的眼睛刺的疼痛無比。

“喂?”她支起身體,窗外是晦暗的陰天, 昨夜的雨已經停了。

“這裡是仁愛醫院, 您是不是有位朋友叫許玫的?”

“哦, 是的。什麼事?”安安坐在牀沿上, 按着太陽穴, 努力集中精神。

“她在醫院暈倒了,我們聯繫不到她的家人。所以打電話給您,您看方便過來一趟嗎?”

安安一驚, 這幾天因爲忙都沒有和玫姐聯繫。她這麼健康的一個人,怎麼會暈倒在醫院呢?“我馬上過來。”她掛上電話, 匆匆往醫院幹。

仁愛醫院是一家位於市郊的私立醫院, 醫藥費用昂貴。它地處青山湖水邊, 風景優美,空氣清新。與其說是醫院倒更像是一家高檔的療養院。

接待安安的是外科主任黃醫生, 約莫四十歲左右的女子。她的辦公室明亮寬敞,辦公桌上盛開着黃色的大麗菊。

“你是許玫店裡的易小姐吧?”黃醫生笑問。

“是的,您認識我?”安安回憶,面前的黃醫生似乎真的去過玥帛坊呢。

黃醫生點點頭,換了一副嚴肅的神情, “昨天晚上許玫的丈夫去世了。”黃醫生說, “其實, 8年前的車禍, 已經使他成了植物人。要不是許玫的堅持, 恐怕早就不在了。”

安安身體微微前傾,這些她從沒有聽玫姐說過。玫姐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 沒有料到竟有這樣的苦痛。

“爲了湊醫藥費,許玫足足辛苦了8年。”黃醫生將眼鏡拿下來,擦了擦溼濡的眼睛。

安安也感到鼻子酸澀,“這樣對大家都是解脫吧。”

黃醫生嘆了口氣,“沒有見過這麼倔的女人……堅持讓譚忠慎住我們醫院。”

“那是她最重要的人,自然要給他最好的。”安安說,不由想起喬生不顧一切的建造“裴園”,心底泛起一片難言的苦澀。

“這麼多年的堅守,我以爲譚忠慎的離開終於可以讓她解脫。但是我幫她檢查的時候,發現她得了肝癌。第三期……”

安安捂住嘴巴,實在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命運有時艱澀得讓人髮指。

“我已經在幫她聯繫合適的□□,目前來說只有換肝能救她。”

“需要很多錢,是不是?”安安平復了情緒。

黃醫生點頭,“醫院裡的同事大多都認識許玫,我們已經開始捐款了。但是四十萬畢竟不是小數字,她又沒有親人。所以看看,你能不能幫忙。”

從醫院一路到玥帛坊,安安的思緒有些恍惚。現在能救玫姐的,大約只有這一間她一直堅守着的小店了。

小小的店堂,古舊的地板,玫姐總是喜歡焚着淡淡的藏香,賣的也都是一些手工布帛服飾。時常讓人有時光錯位的感覺。

爲什麼不把它經營下去?

安安站着冷清的店堂裡想。

門口迎客的風鈴響起,兩個穿着時髦的女子走進來。看見安安,突然驚異的說:“你不是莫氏‘玥’品牌的總監,易安安小姐嗎?”

總監?全是昨夜長風了。安安不禁苦笑,“我已經離開莫氏。”

“這個玥帛坊也有個玥字,難道是你開的。我們都很喜歡你的設計,但是價格太高。說實話有些承受不來呢。”女子拿下太陽眼睛,頗爲秀麗的模樣。

安安心念一動,“那你們大可放心,這裡的衣服全部都不貴的,你們挑挑看。如果需要我幫你們訂做的也可以。”

她們立刻眼睛發亮:“真的?您親手做的嗎?還有那個刺繡,我特別喜歡上次服裝節上那件喜上眉梢的花色。”

安安微笑,一一答應下來。

離開了莫氏,離開了樸竹園,她必須想辦法自己養活自己。爲了玫姐,她也不能退卻。

傍晚的時候,安安回到仁愛醫院。一天裡接了很多訂單,她沒有想到在莫氏服裝短短的兩個月竟然讓她有了這麼高的知名度。她估計這幾個月都會極其忙碌。

安安在醫院的河邊找到了玫姐,她穿着藍白相間的病服坐在河邊的鐵質靠椅上。幾天沒見,玫姐的鬢邊竟然都是白髮,形容憔悴之餘還有一種孑然的淒涼。

她突然回頭看見兀自呆立的安安,脣邊揚起一個微笑,拍拍身邊的空位:“來,坐坐。”

安安驚奇的發現玫姐在迅速的老去,不僅是鬢邊的銀絲,眼角額頭也多出許多的皺紋。還有是如死水般的眸子,彷彿昭示着她正在遠離,這讓安安心驚。

“醫院不能抽菸!”安安發現玫姐枯瘦的手指夾着一根即將燃滅的香菸。

“所以逃到這裡來了。”玫姐笑笑,“我是不是老得不成樣子了?”

安安搖頭,眼裡不禁有淚光閃爍。現在的玫姐跟從前那個開朗樂觀的女子簡直是判若兩人,那個已經離開的人必定是她心頭無法割捨的。

玫姐摸了摸自己的臉,“其實很多年前就這樣了,每天塗很多的粉,每個月都要去染一次頭髮,我自己都覺得累。現在總算可以不用僞裝了。”

“玫姐,人已經走了。你自己要想開點。”安安指尖微微發顫的按在玫姐的肩頭。她這才發現玫姐的肩頭微微下塌,佝僂不已。

“8年前,他們在發現譚忠慎的時候,他車上還有另一個女人。”玫姐緩緩的說,“那個女人已經斷了氣,他們是預備離開我逃往別的城市。”

安安不可思議的看着玫姐。

“那時我已經有了5個月的身孕,就這樣流產了。於是我的生命裡留下的只有譚忠慎的這具軀殼,對於我來說,也只有這個了。”

“爲什麼……?”世界上有這樣無悔的感情嗎?

玫姐露出一個絕望的笑,“因爲那是我僅有的。三十歲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和譚忠慎聯繫在一起,突然沒有了,我只能牢牢的抓住。你瞧,要走的終究還是走了。我終於一無所有……”她抱住自己的雙肩,眼角有淚水溢出。

“你還有玥帛坊還有我,所以振作一點。”安安哽咽,深秋時節,河對岸的山巒是墨綠色的,一片淡淡的淒涼。

玫姐搖搖頭,站了起來:“玥帛坊我送給你了。你知不知道從前我白賺了你多少錢?你這個傻丫頭。”她伸手撫去安安髮梢的一片落葉:“善良是你最大的弱點。我的病我不想治了,白白浪費了我最後的時間。”

“玫姐!”

“明天我就出院,去一些一直想去的地方看看。稱我還能走能吃……整整8年,我沒有爲自己活過。”

“等治好了病,你有大把的時間出去。我陪你!”安安急急的抓住玫姐的手。

“醫生跟我說過,換肝手術的成功率大多在三成。我已經夠累了,不想繼續累下去。”她淡淡的說。

玫姐慢慢的向前走,安安望着那略帶佝僂的背影。突然坐倒在椅子上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