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這幾天一直在玥帛坊裡, 有的時候晚了,就睡在店裡。頤園對於她來說始終太大太虛空。她害怕庭院裡的流水聲,每一滴的水聲都好像敲打在心口, 讓心口發冷;害怕月色下稀疏的竹影, 風一吹, 霹靂霹靂的撞擊聲顯得夜更深更寂寞。
玥帛坊後面的小屋雖然小, 但是好在很溫暖也很安全。
冬日的傍晚, 安安早早的關了店門。將易千樊要求的白底紅梅的旗袍拿出來繡。母親也叫紅梅,外婆說母親是下雪天生的,因爲外婆懷念家鄉老屋旁邊的紅梅林, 所以取名叫做林紅梅。
其實母親很美,標準的瓜子臉, 晶瑩欲滴的大眼睛在安安的記憶裡總是很空洞。
但是依然不能否認母親的美麗, 即使在瘋狂的那幾年, 村上還有很多男人想要娶母親。最後外婆把母親嫁給了老實的教師陳辛根,也就是倩玲的父親。
安安將最後一朵紅梅收了線, 大約是繡到紅梅所以就自然的想到了母親。
前面隱隱傳來鐵門敲擊的聲音,安安屏息凝聽,真的有人在敲門。她記起那個夜裡,喬生的夜訪。心沒來由的一扯,不由皺了皺眉毛, 心臟卻不規則的跳了起來。
她打開門, 意外的看見易千樊。他穿了件米色的長風衣, 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
“易先生, 你有事嗎?”安安每次見他, 臉上都不由自主的罩上一層寒霜。有生以來,她沒有如此憎惡一個人。
“很冷, 不請我進去坐一下?”易千樊倒是毫不在乎,臉上帶着一個笑。
“這麼晚了,不方便吧?有事的話,我明天去莫氏找你。”安安站在門口,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
易千樊淡淡一笑:“我是給你送旗袍的扣子來着,這裡太黑,看不清楚。”
安安將店堂的燈打開,只讓他走到櫃檯前。
“這裡搞得不錯,就是小了點。”易千樊環顧四周,“安安,你真是能幹。”
“易先生,已經很晚了。我有點累。”安安冷冷的說。
易千樊一怔,然後緩和了一下表情:“喏,你看。”他伸到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紅色的絲絨盒子。
安安接過來,打開一看,頓時驚住了。裡面有十幾顆璀璨的梅花形寶石,她只開了櫃檯的射燈,即使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那十幾顆寶石依然散發着溫潤的幽光。這些必定是極其珍貴的。
安安忍不住拿起一顆,那梅花刻得極其精細,紅色的淡淡光暈使整個屋子倍添溫暖。“好美……”安安忍不住讚歎。
“你喜歡就好。”易千樊說。
安安眉頭一蹙,擡頭問:“你說什麼?”
“安安,這些寶石我收藏了很多年了。現在我送給你……”易千樊輕聲說。他的頭微微揚起,眼睛眯成一條縫,彷彿在思考着什麼。
“啪”安安將絲絨盒子合上:“易先生,你開什麼玩笑?”她的聲音有些不穩定,好像受了什麼屈辱一樣。臉上也是一陣紅一陣白。
“請你不要誤會。”易千樊急急的說,“我只是覺得……覺得……”一向老奸巨滑的他竟然變得拙於措辭起來。
“你們這是演的哪一齣啊?”一個冷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安安擡頭看見一身白衣的易子涵,突然覺得疲累,真的不想再和這一家人有任何關係,揮揮手:“你們走吧,我過得很平靜。爲什麼不肯放過我呢?”
“爸爸,你真是我的好爸爸。媽媽頭風發了在住院,你就出來和這個狐狸精幽會。這到底是個什麼世界啊?”易子涵淚光閃閃。
“子涵。我不許你這樣說!收回你剛剛說的話,跟安安道歉!”易千樊壓抑着怒火。
易子涵不去理他,徑直走到安安面前,冷冷的看着安安,那目光彷彿是九天的玄冰,每一道光讓人發寒:“你到底是什麼?是人嗎?還是鬼?爲什麼要出現在我的世界裡?你知不知道,你的出現將我的生活破壞得千瘡百孔,你現在又要來破壞我母親的幸福。這個世界有個詞,叫做廉恥。你到底知不知到廉恥?”
安安倚在櫃檯上,臉色慘白。
“子涵,你給我住口。”易千樊拉着易子涵的手臂想將她拉出玥帛坊,卻被易子涵狠狠的甩脫。
“你可以哭啊,或者暈倒。你不是每次都喜歡裝柔弱嗎?我真的不明白,你是用什麼手段勾引到男人的?就是這樣的一套嗎?”易子涵的眼裡全部都是譏嘲和怨毒。“你要我們放過你,你怎麼不來放過我們?無恥的女人!”
“夠了!”易千樊抓起易子涵的手腕,“你再說一句,我就……”
“你打,你打。”易子涵歇斯底里的尖叫,“你已經爲了她打過我了,你打啊!”她一邊說一邊將臉湊過去。
“你們走吧。”安安搖頭,雙手垂在兩邊。發生了那麼多事,她連委屈和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走?”易子涵冰冷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安安覺得頭上一陣劇痛,接着有汩汩的如同熱浪一樣的液體鋪天蓋地的涌過來。彷彿是海潮,其實她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但印象中的海潮就應該是這樣的,洶涌着瞬間將人淹沒。又好像是家鄉村口的桃花,每到春天桃花開滿整整十里路,紅紅火火的一片,看得人心裡暖洋洋的。其實真的很想回去,回到她出生的地方,就呆在那裡,永遠都不再出來。
☆☆ ☆ ☆ ☆ ☆ ☆ ☆ ☆
彷彿聽見有人呼喚,好像是在叫她的名字。安安,安安……溫柔而包涵暖意。是外婆,她伸出手想去拉住外婆溫熱的手。四周卻是一片漆黑,什麼都無法看見也無法觸及。就好像被困在深深的地牢,潮溼而窒悶,拼命的吶喊用力的呼吸,結果還是徒勞。
她到底在哪裡?有誰會來救她?一雙眼睛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深邃得如一潭古井,又好像是跌落的漫天繁星。一直凝視着她,那麼依依不捨,卻又那樣的悲涼。喬生!她脫口而出,聲音那樣的淒厲,把自己都嚇住了。那雙眼睛還是看着她,越來越深的看着她,那黑色的潮好像就要將她吞沒……
不,她不要沉在海底。她必須走出來……走出來……
用力睜開眼睛的同時感受到一陣刺眼的強光。安安用眼睛逡巡四周,這已經是第幾次在醫院裡獨自醒來?她渾身沒來由的一陣收縮。雖然病房裡暖氣開得很大,但是止不住心底的冰冷。
她感覺到頭上的沉重,好像上面還戴了個帽子。那天易子涵掄起一個玻璃瓶就朝她頭上砸來,那麼的用盡全力。她必定是恨極了纔會這麼幹。
“小姐,你醒了?”黃婆婆佈滿皺紋的臉出現在安安的視線,“今天送來的粥,你總算可以吃了。”她笑吟吟的看着安安,眼裡都是疼惜。
那眼神很像外婆,“婆婆!”安安喚着,不知不覺眼淚已經下來了。
“別哭啊……”黃婆婆手足無措,“是不是疼了?我去叫醫生。”說完慌忙跑出了病房。
醫生進來給安安做了簡單的檢查,然後說:“易小姐,這次的劃傷有四公分長。一部分被頭髮擋住了,但是……在你的額頭可能會留下一條疤痕,我建議做一個簡單的美容手術,這樣可以改造到幾乎看不見。”
“疤痕啊?”安安喃喃的,她的腿上也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現今又是一條,果然是傷痕累累……她揚起一個微笑,“其實也不用太在意,我可以用頭髮遮住的。”
醫生沉吟了一下:“不過真的會很明顯,我建議你生完孩子還是要做一下。其實這個手術很簡單……”
好像有很多蜜蜂在安安的耳邊圍繞,又好像小時候聽見開山的打炮聲,轟轟的振聾發聵。她很艱澀的開口:“生完小孩?”
醫生愣了一下,問道:“你已經懷孕兩個多月了,不會自己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