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生的會議沒有維持多長時間, 因爲周院長過來阻止了。他頗爲惱火的對喬生說:“真的不要命了?傷口發炎了,起碼一個月以後才能化療。”
喬生笑着說:“我皮厚肉粗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周院長不去理他, 轉頭跟安安說:“安安, 這小子你可得看緊了。名字裡有個‘生’, 我看他沒一刻安生的。”
安安也笑了, “我說話他可不聽。犟得跟牛似的。”
“我都瘦成這樣了, 還牛呢。你見過這麼瘦的牛嗎?”喬生平躺在牀上,語氣輕快,但掩不住眉梢的疲倦之色。
“你呀, 活脫脫一個猴子,從小就皮。這麼一把年紀了, 生了病也不好好養着。真讓人頭大!”周醫生看了看喬生牀頭的各項指標, “兩天過後就給你化療。這兩天有什麼想吃的多吃點。”
“你這麼說我可要怕了啊。跟做牢似的, 化療了就不能吃嗎?”喬生望了安安一眼,後者的臉色有些蒼白。其實他自己也知道化療的痛苦, 就是怕她擔心,所以儘可能用輕快的語氣。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會沒有胃口。這兩天好好養着吧。”周院長嘆了口氣,眼鏡後面的眼睛流露出淡淡的憐惜。
“周伯伯,您放心吧。我一定看着他。”安安笑着說。
周院長走後, 安安拿了個蘋果在削。外婆教安安小蘋果的訣竅, 她很小的時候就可以從頭到尾把一整個蘋果皮削下來。
喬生閉着眼睛養了一會神才說:“安安, 睡一會兒吧。你昨晚一直沒睡着吧?”
“你睡你的, 別管我。”安安切了一塊蘋果放進嘴裡。
“唉……我還以爲你削給我吃的呢。”他嘆道, 看見安安不說話,才又說:“安安, 還生氣呢?我都又流血又暈倒的了,還不能原諒我?”
安安怕他說話傷神,只能瞪了他一眼,“我沒空生氣。你好好睡睡,我要回公司一趟。”
“那我要吃紅燒肉。”
安安無奈的點頭,“知道了,晚上帶過來。”
“等等!”喬生喊。
安安回身看着他,喬生的臉色不好,傷口估計還是痛的。他的笑臉透着疲倦,她有些心疼,只能放緩口氣,“怎麼了?”
“讓你路上小心點。或者叫司機來接你,這個時間難打車。”喬生說。
“恩。”安安應了,“你好好睡。我過會兒就回來。”
踏出病房,安安有種虛脫的感覺,腳像踩在軟軟的雲霧裡,隨時踩空就會摔倒。
回想昨晚的事,還是有些不真實。從前的她不是這樣的,最初只是愛他,覺得無論如何,只要他一回眸能夠看到她,對她笑笑,她就很滿足。但是現在,爲什麼會這麼在乎,而且是和一個已經不在的人計較。 www☢ TTKΛN☢ ¢ ○
愛情是不是會讓人性情大變?在這點上,她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可惡了。在她從小的教育裡,妒嫉、狹隘、偏激……都是被外婆所駁斥的。如今,她好像越來越善妒了,不問因由妒嫉一個死去的人。
她沒有叫司機,自己坐車回到辦公室。
“老闆,易先生來找您。”曉妍迎上來。
“哪個易先生?”安安尚未從困惑中回過神來。
“富林企業的易千樊先生……”曉妍還沒有說完,易千樊已經站在會客室門口和安安打招呼,“安安,你還真難等。”
他的臉上有風塵之色,眼裡卻是殷切的神色,他的笑容也透着某種討好的意味。曾經叱詫商界的人物,如今的潦倒讓安安泛起一絲酸楚。
“易先生,你找我什麼事?”安安走近會客室,轉身關門。她突然生出某種害怕,與這個人的關係,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易千樊的神色暗了一下,隨即說:“就是回來,特意過來看看你。難道爸爸來看女兒也不可以嗎?”
安安秀眉緊蹙,厲色說:“我早跟你說了,我爸爸早就死了。你這樣說,以後我再也不會和你見面。”
易千樊嘆了口氣,“安安……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回北方,我想去拜祭你媽媽……”
安安搖頭,“易先生,你回去吧。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她用手指按太陽穴,那裡隱隱作痛。
易千樊站起來,“安安,喬生這一病,你也瘦了很多。要多多保重身體啊。”他定了一下,“我知道,我說的一切對你都是多餘,但是,我必須對你說。爸爸真的很歉疚,爸爸希望你往後的日子開心快樂。從前的事,你不喜歡我提我就再也不提了。”他把一個白色的絲絨盒子放在桌上,“這個給你。”說完大步走出了辦公室。
安安想追上去還給他,但又怕被辦公室的同事看見。只能回來。
盒子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她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條紅寶石的項鍊,全部是紅梅形狀的寶石,正是上次他送過來想要做旗袍釦子的那些寶石。現在每一顆都被精細的鑲嵌在細碎的白色鑽石當中。旁邊有一張字條。
易千樊的字工整而遒勁:希望你結婚的時候能帶上這條項鍊,這原本是我答應送給紅梅的結婚禮物。願:永遠幸福。
鼻子有些微酸,安安合上盒蓋,將盒子放進抽屜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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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化療前,喬生去理髮店剃了個很短的平頭。近來因爲消瘦,他的眼睛顯得格外大,加上很短的平頭,有些像卡通人物。
看見他的樣子,安安噗哧的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啊?”喬生挑眉,“不覺得我這樣特男人?”
“得了吧……毛芋艿似的。”安安抿嘴憋着笑,看他穿着套頭的黑色球衣,和平時西裝革履,頭髮一絲不苟的樣子大相徑庭。其實她知道,他怕化療頭髮會掉,乾脆理了個這樣的頭髮。想着就不禁難過起來。
“男朋友變這樣不樂意了?”喬生揉了揉她的頭髮,“你還是挺虛榮的,就喜歡西裝革履的,怕別人認不出我是岑喬生吧?”他依舊開着玩笑。
“神經!”她啐了一下,眉頭卻不自覺的一蹙露出淡淡的輕愁。
“周院長說,這次用的是進口新藥,不會掉頭髮的。而且副作用也不是很大。我呆會就掛個水,你去上班吧。晚上給我送飯來就是了。”喬生拉着她的手,兩人慢慢的走進醫院。
“你讓我陪着你吧。”安安說,“掛水又不是不讓人陪?”
“傻死了。你不是說今天有雜誌要給你做專訪嗎?陪我幹什麼啊?”他伸手在她鼻子上一刮,“去吧,頂多三個小時我也就好了。”
她無奈,只能離開醫院。
走在陽光普照的街頭,一切都閃亮刺眼。安安的眼睛也一陣陣的刺痛。
上午,她去打開水的時候,樓上病房的一個病人去世了。才四十歲,化療以後瘦得剩了一把骨頭。每晚,她陪喬生散步的時候還經常能看見他。他總是跟他們打招呼,但是今天,他就這樣死去。毫無徵兆的,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無聲無息的消失。如此溫暖的冬日,大家都在爲除夕做着準備。但是這一切,他再也看不到了。
她很害怕,真的害怕。她隨手打電話取消了專訪。慢慢的在街上走,毫無方向。走過玥帛坊的門口,她沒有進去。
突然想到玫姐,兩個月前,收到西北某個小鎮寄來的卡片,是當地的一個社工寄過來的。玫姐已經去世了,生前在那個村莊當了一個多月的社工。卡片裡夾着玫姐的照片,骨瘦如柴,眼睛卻充滿了光華。這個在她彷徨的時候收留過她的女子,一個人默默無聞的在他鄉去世。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倉促的離別,她經歷過。但是,還是不能直面。她不敢去想,關於喬生,關於他的病,關於兩個人的未來……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敢想。
在某個商店的落地玻璃窗前,她看見自己過肩的長髮,有些凌亂。她的白色棉衣此時鬆鬆垮垮的搭在肩上,她瘦得自己都有些不認得自己了。她的眼裡流露出惶惑和恐懼,和神經質的無依感。
她深吸了口氣,看見左近的一家理髮店,於是走進去。
“小姐,洗髮還是要做個頭發?”店員殷勤的招呼,“我們今天有活動。您的長髮洗剪吹燙只要五百塊,而且是我們總監幫您做哦。”
她遲疑了一下才說:“那麼就幫我剪個短髮吧,齊耳的。剪一下就好。”
從理髮店出來,風吹過空蕩蕩的脖子,只覺得冷颼颼的。安安把領子拉高,看看手錶,已經出來三個多小時。喬生的治療應該結束了,她小跑着回醫院。
遠遠的看見岑紹毅和周院長在病房門口,岑紹毅微笑着說:“安安,喬生的第一次化療結束了。剛睡着了,過會兒就會醒。”
“哦,岑伯伯。”安安想笑卻笑不出來,只是擔心喬生化療過後的狀況。
“你自己也要注意身體,瞧你瘦得……”岑紹毅嘆了口氣,才又說,“喬生會挺過來的。他身體底子好。”
“恩,化療的過程雖然痛苦。但是,這也是防止癌症復發的最可行途徑。喬生的身體本來就好,所以不要太擔心。”周醫生笑着說:“這次用的是新藥,一天隔一天掛水,四次一個療程。中間可以休息一週。三個療程就結束了。”
“您是說,喬生可以回家住?”安安問。
“當然,我看他早呆不住醫院了。”周院長說,“但是,吃飯要定時,絕對不能疲勞。晚上九點前一定要睡覺。”
“我知道。”安安一一答應。她有幾分開心,她也想家了,她和喬生共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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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生在傍晚的時候醒來,看見安安剪了這麼短的頭髮愣了一下,皺眉說:“怎麼把頭髮剪了,不好看。跟個麻薯似的。”
安安抿着嘴:“我高興。”其實她是想陪着他一起長頭髮,再說,短頭髮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也胖一些。
喬生的手撫過她光滑的後頸,低聲說:“冷不冷啊?”
安安搖頭,“你難不難受?”
“一點感覺也沒有。就是覺得累。”喬生語氣輕鬆。
安安知道他難受,因爲他的手掌很燙,臉上有不正常的潮紅,這是化療後的現象。“周院長說,明天你可以回家養着,三天後再來掛水。”
“真的?”喬生驚喜了一下。
“對,我帶了粥給你吃,吃完早點睡。”安安將保溫瓶裡的粥盛出來。
喬生眉頭蹙了一下,還是將安安遞過來的碗拿在手上,胡亂吹了一下就將粥倒入口中。
“你慢點!”安安急道,“小心噎着。”
喬生將粥一飲而盡,“成了,光榮完成任務。”隨即笑了一下說:“還是想吃你煮的紅燒肉。”
安安吐了口氣,吃得下是好事,於是高興的說:“明天回去,我煮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