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d
山介和青惠決定趕6點鐘的列車回去,而美玲一家正好可以順路將他們送到車站,準備一起離開後,母親顯得很慌亂。
“這個西紅柿我給你們分成了三份,你們帶着。”
“不要了,太沉了。”
“自己種的,沒有農藥!還有青惠做的這個醬骨,我自己吃不完,你也帶回去。”
“媽媽,這是給您做的!您今晚吃就行了。”
“還是拿着吧!哦,對了,這些新鮮的西瓜比你們那裡買的都要便宜,也帶着。”
“不要!哎呦,便宜能便宜多少錢啊。”
母親在櫃子底下又拖出來一個竹編的大菜筐,裡面裝滿了新鮮的各類蔬菜,應該是準備今晚吃的。
“這些我給你們分分。”
“哎呀,媽媽!您能不能別每次總是這樣啊!自己留着吃就是了,我們家裡都有!每次來一趟,送的還沒帶走的多呢!”
“是呀,媽媽您自己留着吧,我們哪裡都有賣的。”
美玲被母親的嘮叨唸煩了,好似每次分別母親就沒有別的話說了似的,總是一個勁的往他們手裡塞東西,說實話,美玲對母親的這一行爲多少感覺有些厭倦,她的語氣裡也不禁帶上了一絲煩躁。
“哎呦,不帶就不帶嘛,發什麼脾氣。”
母親聽到美玲的呵斥,一時手足無措,語氣裡含着絲小小的委屈,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將一袋土豆塞到了美玲前面的袋子裡。
“那剩下的都給你哥好了,讓你哥跟青惠回去分一下。”
母親便將剩下的蔬菜全部給了山介,菜筐裡只剩下一袋子玉米。
“啊,真是受夠媽媽了,每次都是這樣,每次!”
“誰讓我是你媽媽呢”
母親調皮的吐舌頭。
山介倒是習慣了,也不再阻止母親這番帶着不容拒絕的強迫行爲,雖然他也有些反感,但見到美玲對母親做出如此不耐煩的語氣時,他竟然有種呵斥美玲的衝動。
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夏季晝長夜短,即使時間纔剛到5點但天色依舊湛亮,只是接連着連綿青山的遙遙天色已經生出泛着金黃的橙紅色,調和着汩汩綠意,倒是混製成了淡淡的月牙黃,薄薄霧氣凸顯得色澤溫柔水潤,風也清涼,是個良辰。
“別送了啊”
山介提着的行李箱比來時沉了不少,他見母親還要跟着他們走,便做出一個讓她回去的手勢。
“再送一段吧,再送一段。”
母親跟山介並肩而行,看着走在前面的一行人——田潤提着滿滿當當的兩袋東西走在最前面,他身後的亮泰做出‘「」’的手勢,正對着路邊樹上突然降落的鳥,而美玲和青惠稍稍落後,兩人都穿着裙子,背影看起來像是一對姐妹。
母親聽到亮泰發出“咔嚓”的聲音,突然小聲驚呼起來,呆呆的看着山介,“不好!忘記照全家福了!”
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都會要求大家在參加父親每年的忌日時拍一張照片,然後沖洗出來掛在牆上。
山介覺得僅僅是一張照片而已,下次聚會再照也不遲,但是母親抓着他的手卻在微微發抖,臉上也露出了一種堅定執着的表情,“我們去借小賣店老闆的相機吧,他曾跟你爸爸去外地拍過照,人很不錯的。”
母親對照片的堅持應該充滿着一種虔誠的執念,像是山介小時候那樣,一定要把遠程投射在垃圾箱外的塑料瓶重新扔進裡面,否則他會擔憂自己心裡一種隱隱期待的事情難以發生,這種近乎幼稚的想法直到山介成年依舊存在。
“好吧,”聽到山介這樣保證,母親才安下心來。
一條小巷灑滿陽光,婆娑的樹影投射在地上,斑駁的影子搖曳,母親緊緊拉着山介的胳膊,緩緩的下坡,前面的美玲和青惠回過頭來特意叮囑母親要小心,而田潤則大聲斥責亮泰不要亂跑,氣氛太好,母親覺得很是安然,甚至覺得一直這樣走下去也無妨。
“你爸爸還在的話就好了。”
其實自父親去世後母親很少主動跟山介說出這樣的話,他一直驚訝於母親的堅強,在父親生病時候的鎮靜以及獨自生活的勇敢,但現在,母親卻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想必,那些堅強還是母親故作出來給他們看的一種安慰。
“其實一想到他不在身邊我還是有點寂寞,”母親朝着山介微笑“做飯的時候會突然想到這是你爸爸愛吃的,結果把菜端上桌的時候才記起來他不在了,好笑吧,你媽媽的腦子越來越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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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媽媽跟我還是住在一起吧。”
山介意識到母親的脆弱和隱瞞,跟自己一樣,隱藏着窘迫的現狀,裝作很好的樣子,雖然初衷是不想讓對方爲自己擔心,但這樣做的後果反而只會讓對方更加擔憂而已,青惠說的對,家人果然還是應該擁抱在一起。
“纔不要呢,”母親露出‘難道你還是個媽寶’的嫌棄表情,“你帶着我這個老太婆怎麼可能找得到老婆?臭小子,願你爹在天之靈保佑你,趕緊結個婚安定下來吧。”
“唔,”山介嘟囔,“明明是媽媽之前嚷着要跟我住在一起的,怎麼現在我一認真,你就開始反悔了。”
“因爲現在小區裡的老年人聚會很多嘛,媽媽我一時走不開。”
母親雖然笑着這樣說,但山介知道問題在哪裡,他的事業雖然停滯不前,甚至急轉而下,但他不可能拋下店鋪和所有的人脈回到這裡,而母親也很難離開一直生活的熟悉地方而重新在一個陌生城市展開生活。
樹蔭底下的汽車被雨淋了一身,車身上還有一些被風颳來的樹葉和花瓣,山介一邊幫田潤往後備箱放行李,一邊跟他們商量待會去小賣店借相機拍一張全家照。
“看我這腦子!我竟然也忘了,”美玲懊惱的一拍額頭,“這次估計是聚的最全的一次了,明年亮泰上小學,假期如果報輔導班的話就沒有時間來了,青惠也可能不來吧。”畢竟是有家庭的人。
“儘量吧,但我肯定是要來看看媽媽的。”青惠已經預料到了,以後來看望婆婆的次數會變得越來越少。
山介獨自去了小賣店借相機。
小賣店客人不多,食品區只有一箇中年女子在挑選香腸,櫃檯後的老闆正躺在搖椅上看迷你電視,裡面是某位歌手的演唱會,店裡很涼快,修理店的那隻肥貓若無其事的趴在櫃檯上蹭空調,老闆對它的行爲顯得見怪不怪。
山介說明來意後,老闆很熱情的把相機借給他,“雖然好久沒用了,但是我一直不定期的充電,你試試。”
“謝謝您,”山介道謝,然後突然想起母親說過他曾跟父親一起去過外地,於是問道,“請問您曾經和於翔先生去拍過照嗎?哦您好,我是他的兒子。”
“你是,山介嗎?幸會幸會!”老闆露出驚喜的表情,“其實你們父子兩個長得有些像,但我很久沒見過你了一時不敢認!大攝影師現在還在攝影嗎?”
“那裡是什麼攝影師?您誇張了,”山介笑着搖搖頭,“您太高看我了。”
“別謙虛了,”老闆指指相機,“我和你父親去東京的時候看過你的攝影展,當時我還買了你的攝影集呢。”
“是嗎?謝謝您。”山介內心十分驚訝,他的確辦過唯一一次攝影展,大約是在五年前,當時他自己掏錢租了兩天會展廳,但票賣的不好,房租完全沒賺回來,事後雖然有合作方來跟自己約拍,但都是一些自己不感興趣的商業廣告。
他出於對理想攝影的執念,都婉拒了,青惠聽說後曾狠狠的跟他吵過一架。
他沒跟家裡人說過,不過他倒是在某個攝影雜誌上做過宣傳,但篇幅特別小,不仔細看是注意不到的。
父親原來一直在默默關心着自己,雖然是以這種沉默的方式,但山介非常高興。
借到相機後,山介便以小賣店門口爲背景,讓大家圍着母親按照順序站好,他將三腳架支好,根據周圍的亮度調整曝光和感光度,然後設置好延遲拍攝的時間。
作爲攝影師的山介舉止投足散發着一種別樣的魅力,彷彿普通的山介突然鮮活起來,連田潤也不禁說着大哥很帥氣。
當相機發出滴滴滴的聲音時,山介就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跑,他站在母親身後的空位上,然後說着,“三、二、一,茄子!”
說完,大家揚起出由衷的微笑,其實不用故意做,每個人臉上都有忍不住的笑意。
“咔嚓——”
照片照好了。
他們把相機還給小賣店老闆,母親會拜託他沖洗出來。
全員上車後,母親還站在車窗外。
“好了好了,媽媽你趕緊回去吧,”美玲看看時間,覺得再拖延一會的話田潤就要熬夜趕進度了,“我之前問你要的菜單,你說的注意事項青惠都記下來了,我讓她回頭發我一份就行。”
“就是啊媽媽您快回去吧,上坡的時候千萬小心一點。還有啊,天氣熱的話千萬要用風扇,不要擔心電費。”
青惠也說道。
“媽媽您回去吧,不用再送了,天又陰了。”田潤也擔心岳母的腿疾,老人站久了腿會疼的。
母親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最後還是依依不捨的摸了摸亮泰的頭才離開了車窗,站在一米遠的位置上看着他們,“你們走吧,我馬上就回去,到家了別忘記跟我說一聲。”
“都多大了呀還要跟您報備一聲。”美玲笑着答應了,將身子微微探出窗外,跟她招手道別,“拜拜!”
“你們都多多注意身體啊,晚上不要總是開着空調,這樣對身子不好。”母親揮揮手,同時田潤也啓動了引擎。
“再見。”
跟母親告別後,汽車便緩緩的駛出小路。在這期間母親一直站在原地,朝着他們揮手,直到一個轉彎,她的身影纔不見了。
母親依舊站在原地,目光緊緊跟隨着駛向遠方的汽車,漸漸消失於視野中,她想跟着跑,跟着去,但她的腿腳已經不再允許跟着他們遠行。
落寞是有的,但也很溫暖。
人就像株山茶花。破土而出的少年時期,冒牙,沐浴陽光,生長;攀爬向上的中年時期,開花,經歷風雨,結果;逐漸凋零的老年時期,枯萎,乾癟枯黃,落下。
但育出的果實,在某種意義上還在繼續延續着山茶花的生命。
人總要揹負着一些東西繼續前行。
他們順着來時的路往回走,眼看着天幕一點一點變暗。
投向車窗外的視野有限,仰望蒼穹,淡淡黛藍調和着些許粉灰色,濃薄不均的暈染在綿軟的雲朵上,羣雲蓬蓬的低垂,帶着些絨毛,顯得觸手可得,一個轉彎,汽車駛向通往火車站的馬路,灰藍色調的天幕漸漸被突如其來的深藍所代替,夾雜着灰黑,點綴着一條閃閃的銀河。
漂亮的讓人感到暈眩。
吹進車裡的風帶着夜晚的獨有爽氣,是釀了一個白日的露水,是拂過了山海而來的薄霧,是夾雜着人世百態的塵況,是突然應着銀河亮起的闌珊燈火。
路途中換了山介開車,田潤在後座休息,他亮起車燈,車裡早已有了昏睡的氣息,車頭前搖搖晃晃的保護符還有睡在青惠懷中的亮泰,身上披着田潤的外套。
美玲倚在副駕駛座的靠背上,眯着眼,神色倦倦,她剛剛轉醒,語氣裡還帶着絲陷入回憶而繞不出的傷惘,。
“哥,剛纔我夢見爸爸了。然後一轉身就看見你,側着身,臉上有皺紋、大眼袋,我才意識道,哦,我們老了,我原來沒有爸爸了。”
“其實,美玲你也不完全瞭解爸爸吧?”
馬路兩邊的路燈發出微弱的光芒,照映的路上影影綽綽,樹影投射在地上,像是白日裡那樣的斑駁,每個燈底下都有一團小飛蟲,不停的在朝着光撲打。
每個人都是小飛蟲,夢是燈。
“唔——以前認爲很瞭解,爸爸這人超級古板,甚至有時候會覺得這一點有些討厭,而且跟哥哥一樣,都是屬於那種不善表達的類型,但是今天,像是風鈴那件事,印象中的爸爸變得更加有色彩了。”
“是啊。”
山介也這麼覺得。不過更多的是,他認爲,父親一直是那樣的,古板但是細心,愛意濃厚,但表現的微小,這一切只是自己沒有發現罷了,“好像還沒有跟他擁抱過呢。”
美玲聽到山介的語氣裡充滿了遺憾,“爸爸最後的一年,記憶徹底退化的時候,你不是把他抱上病牀過嗎?畢竟孃家裡的男人就哥一個了。”
“那不算吧,我是說,那種意義上的擁抱。”
“那種?”
“唔——就是,算了。”
“那,既然如此後悔的話,還不如好好的擁抱媽媽和我吧。”美玲笑了,做出偷襲的舉動,擁抱着山介,“哎呦,車裡凍死了。”
這次山介只是笑着,沒有躲開。
夜晚徹底降臨,目及所視均是燈火連綿,這是地上的銀河。
到了該做分別的車站時亮泰還沒醒,臉蛋印上了青惠裙子上的花紋,整個身子熱騰騰的,抱在懷裡像塊剛出爐的甜年糕,她小心的將亮泰交給美玲,然後不捨的低下頭,用額頭輕觸他的額頭,“要好好長大啊,小亮泰。”
“長什麼啊,還是慢點吧,”美玲抱着亮泰靠向田潤,跟田潤四目相視,然後笑着說道,“永遠能這麼抱在懷裡就好了,他別長大,我們也別變老。”
“怎麼可能呢,”田潤也笑着說。
“那我們、我們走了啊,你們也走吧,路上開車小心。”青惠見美玲一家還站在原地,不禁朝他們揮揮手。
“讓我們站在這裡看着你們進站吧,我竟然有點理解媽媽爲什麼非要等到最後了,”美玲笑起來會微微露出牙齦,有種少女般的憨態。
“那我們走了,”山介跟他們作別,然後轉身拎起母親送得兩大包東西,美玲因此注意到他背後的黑包深深陷了下去。
“怎麼跟爸爸一樣啊,這難道是家族遺傳嗎?”
“好好的怎麼突然哭了,想他們的話我就請假陪你來好了。”田潤沒聽清美玲說了什麼,但轉頭只見她眼中含淚,一副欲泣的委屈模樣。
“沒事,”美玲見山介跟美玲的身影消失於拐角之後,便懷抱着亮泰跟田潤往車的方向走,“只是風吹過來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我餓了,我們回家吧。”
回程的票,山介跟青惠沒有買在一起,他們兩人,一個在15車,一個在17車,於是兩人便在16號車廂分手。
“這是媽媽給你的東西,你拿好,重的話你就下車等等我,我幫你提出去。”
“不用了,高遠已經到車站了。”青惠擺擺手,語氣難得的溫柔,雖然行人都在往車廂裡擠,警員喊着快點上車,但他們兩人站在後面誰都沒有進去。
“其實,有時候我挺嫉妒你的”青惠輕輕開口,透過山介望向他背後的遠景,將垂落鬢角的頭髮挽到耳後,“嫉妒你爲什麼會有那麼多的力氣去堅持一個夢,但是作爲你曾經的妻子,我卻不得不考慮更加現實的能把握在手裡的東西。”
“我都明白,”山介垂下目光,突然一笑,“可能是因爲遺傳了爸爸的固執吧,我想要走到大家常說的‘早晚有一天’那裡。”
“一根筋!”青惠也笑了。
“列車即將開往m市,請各位旅客朋友們抓緊時間上車,”車門外的列車員拿着擴音器開始喊,山介和青惠的前面還有兩三個人趁着列車停車靠站,仰着頭兇猛的吸菸。
“那,再見吧。”
“嗯,再見。”
山介包裡只剩下了兩樣東西,褪了色的舊紅包以及一部膠捲相機。紅包放在了書包的夾層裡,但裡面卻是鼓鼓囊囊,山介打開,裡面是一沓鈔票,有的泛舊,有的嶄新,他像是小時候那樣紅了眼眶,但內心的情感完全不同於昨日,一種內疚,感動,自責和悵惘讓他不禁緊緊將紅包捂在胸前。
父親古瘦遒勁的字體新添了一娟小字。
山介 健康
平安
好運
堅持
他良久注視着這幾個字,然後閉上眼,在心裡一筆一劃的描摹,印在了腦海中。
父親曾讓他摹寫過自己的字,他先在一沓紅字方格紙上用鋼筆抄寫每篇課文,然後要山介每天照着寫一遍,但他年少好動,常常敷衍搪塞了事,之後通通扔進了垃圾桶,如果父親要是看到了垃圾桶裡被用鉛筆劃的亂七八糟的紅格紙,內心是否會覺得難過。
因爲父親的情感不常外露,他便一直認爲男人就是要不動聲色,要做到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他記得自己第一次獲得攝影獎盃的時候,他就因爲父親的面無表情而異常氣憤,責怪父親沒有感情,但其實不然,父親只怕是習慣了而已,他的脆弱不曾展現在他和美玲兩人面前,否則,代表‘天’的父親遇事都慌然,那受他庇護的妻女該如何是好。
山介確認自己完全不瞭解父親,他的過去山介不能參與,而他的中年時期,山介只是堪堪的瞭解了一部分,這就是作爲人的悲哀啊。
想到這裡,山介便抱緊揹包,裡面躺着一部膠捲相機,應該是父親的,他希望裡面會有未曾沖洗出來的照片以及被他們所遺忘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