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媚娘心裡一緊,忙拽着陽哥兒往另一邊的方向狂奔。
平哥兒、安姐兒和楚順娘正滿頭大汗和封大郎一起到處找他們。
看見楚媚娘拉着陽哥兒跑過來,平哥兒鬆了一口氣,衝過來對陽哥兒道:“二弟,你跑哪裡去了?這是在別人家裡做客,你能不能不要亂跑?”
他對這個經常淘氣的弟弟很是頭疼。偏偏爹孃好像還很偏疼他,爹爹甚至說,陽哥兒是個做斥候的料子,有空就教他一些做斥候的法子,整得陽哥兒更是神出鬼沒。整個柱國公府的下人都經常提心吊膽,因爲他們府上那個小祖宗,不知道啥時候就從意想不到的地方鑽出來,嚇他們一跳……
蕭士及當然安排有人悄悄跟着這些孩子,特別是陽哥兒。
所以進了穆夜來院子的人,不止陽哥兒和楚媚娘。只是這兩人不知道罷了,還以爲自己藏得好。
封伯爵府這一次只對柱國公府家是闔府統請,別的人家都沒有請孩子。
所以今天來的客人也都看出來封裴敦對蕭士及一家不同的待遇。
封大郎親自帶着柱國公家的孩子在後花園玩耍,這本身已經不同尋常了。
陽哥兒想起剛纔的事,還有楚媚娘叮囑他的話,轉了轉眼睛,道:“大哥,我剛纔去那邊找你們,結果你們不在那裡啊。你們去哪裡了?”
平哥兒知道陽哥兒在顧左右而言他,氣得往他頭上敲了一下,道:“好了,別現眼了,咱們走吧,若是爹孃知道你又亂跑,回去皮不揭了你的。”
陽哥兒忙拉着平哥兒的衣襟,“哥哥、哥哥”地叫了半天,討好得不得了。
“下不爲例啊。”平哥兒板了臉親自拉着陽哥兒的手,再也不肯放開。
楚媚娘卻一直很沉默。她才四歲多,但是卻已經比十多歲的大孩子還要沉穩。
和她差不多年紀的陽哥兒卻差遠了但是陽哥兒就服她就願意聽她的話跟她一起玩,所以杜恆霜和蕭士及也由得他去,希望聰明伶俐的楚媚娘能讓陽哥兒好好學學。
楚順娘看見楚媚孃的樣子,忙落後幾步,和她走在一起,輕聲問道:“你怎麼啦?陽哥兒惹你生氣了?”說完自己就先搖搖頭,“不應該啊。陽哥兒連他孃的話都不怎麼聽但惟獨對你的話,是言聽計從。大表哥要打他他都不怕,但是你皺一下眉頭他就乖乖地聽話了。——他怎麼可能惹你生氣?”
楚媚娘怔了怔搖頭道:“姐姐你說哪裡去了?當然不是陽哥兒惹我生氣了。陽哥兒很照顧我呢,你別這麼說他。”
陽哥兒對楚媚娘好,楚媚娘也是知道的,因此她也對陽哥兒很好,很護着他,不許別人戲弄陽哥兒。
“那就好。”楚順娘知道自己一家是寄人籬下因此平時很是注意討好這個孩子。雖然他們是她的下輩,但是她可不敢擺長輩的架子。
幾個孩子說說笑笑來到中堂,回到各自家長身邊。
封裴敦坐在上首正席,左面坐着夢兒,右面坐着邵氏,穆夜來卻是坐在邵氏下方。
楚媚娘和楚順娘坐到杜恆霜身邊,剛一擡頭,楚媚娘就看見了那條印象深刻的海棠紅羅裙。
她的目光順着裙琚,慢慢往上移動,看見了一張剛剛纔見過的面龐。那張面龐剛剛還沾滿淚水,現在卻已經粉光脂豔,隻眼角處還有一些微紅,不知道是胭脂擦多了,還是哭得多了……
楚媚娘抿了抿脣,悄悄湊到杜恆霜身邊,問道:“大表嫂,那上面穿海棠紅羅裙的女人是誰啊?”
杜恆霜看了一眼,笑道:“那就是這封伯爵府的二夫人,出身昭穆九姓之一穆侯府的穆夜來穆娘子。”
“二夫人?”楚媚娘皺了皺眉,“是……?”
“呃,其實是封大都督的妾室。因她出身穆侯府,太上皇在位的時候,給了她一個誥命,所以他們家都稱她二夫人。”杜恆霜含蓄地道,其實意思就是,穆夜來是二姨娘。人稱她二夫人,只是哄她歡喜罷了。說到底,也只是個妾室。
楚媚娘明白過來,若有所思地看了穆夜來一眼,又垂下眼眸,看着面前條案上的菜餚出神。
滿月禮之後,大家入席吃酒,熱鬧了快一個時辰,封裴敦才站起來道:“今日是我伯爵府大喜的日子,感謝各位撥冗前來,我敬大家一杯!”說着,先乾爲敬。
席上衆人也舉起酒杯。
封裴敦然後把自己的孩子都叫過來,給大家敬酒。
夢兒的兒子還抱在懷裡,當然只是做做樣子。
主要是邵氏的大兒子封大郎,和穆夜來的兒子封二郎過來舉杯勸酒。
封裴敦笑吟吟地看了一圈,突然想起來好像少了一個人。正好穆夜來過來給他佐酒,馬上想起來了,問道:“善姐兒呢?這麼大的場合,如何能躲起來?去,把她帶過來。”
穆夜來笑了笑,輕聲道:“多謝老爺記掛着。其實,昨兒是善姐兒週歲,我看她可憐,就陪着她多玩了會兒,晚上走了困,今兒早上還睡呢。這會子大概是起來了,我院子裡有丫鬟婆子照料,應該無事。”
封裴敦一聽就愣了,反問道:“什麼?昨兒是善姐兒的週歲?你怎麼沒有跟我說起過?”
穆夜來面上十分苦澀,搖頭道:“老爺事忙,三夫人又剛生了兒子,大夫人也身子不好。我們善姐兒不是那牌面上的人,怎麼敢打擾老爺……”頓了頓,又道:“只跟大夫人提過一次,大夫人說做碗壽麪就行了,小孩子家家,太隆重了恐折福。”
邵氏在旁邊聽見穆夜來的話,心裡一沉。這些話,她確實是說過,不過她也是看着封裴敦對善姐兒不太重視,才懶得幫穆夜來操持善姐兒的抓週儀式。再說第二天就是夢兒的兒子滿月禮,這連着兩天大辦喜事,還真怕小孩子撐不住福她確實這樣說過穆夜來。
但是這樣被穆夜來說出來,語氣感覺就完全變了……
封裴敦果然怒了,轉頭看着邵氏道:“善姐兒的週歲這樣大的事你怎麼能不跟我說一聲?”
邵氏還沒有說話穆夜來已經搶着道:“沒事的老爺,沒事的。
我不想爭什麼,今兒是三夫人大喜的日子,她這輩子可憐見的,好不容易熬出頭了,我和善姐兒都不想搶了她和三郎的風頭。”說得楚楚可憐,又有一種賢惠大度之處,不爭不搶,恰好對了封裴敦的心事。
“話不能這麼說。都是我的孩兒,我不能厚此薄彼。”封裴敦有意想讓今天的客人看看他的女兒,就道:“快去吩咐下去,準備給善姐兒抓週的東西,讓她來抓週吧。”
雖然有些倉促,但是到底還是辦了。
穆夜來眼睛都溼了,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着道:“多謝老爺。我代善姐兒謝謝老爺。”說着盈盈下拜。
堂上的客人看着這一幕,還有那位三夫人遽變的臉色,以及那位曾經名震京城的穆侯三小姐,如今成了委屈求全的高門妾室,面上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快去把善姐兒抱來吧。”邵氏忙忍住怒氣,吩咐自己的婆子道。
那婆子應了一聲,忙快步走出去,往穆夜來的院子去了。
穆夜來微笑着站在封裴敦身邊,已經悄沒生息地將夢兒擠到後面。
夢兒抱着兒子,瞪着穆夜來的後背,那憤怒的眼神恨不得噴出火,將穆夜來的後背燒出個窟窿來。
沒過多久,從門外傳來稀里嘩啦的聲音。
然後一羣丫鬟婆子尖叫着跑進來,當先一個婆子手裡抱着一個穿着大紅色衣裳的小女孩,驚恐地衝上來,對封裴敦道:“老老老……老爺,大小姐……大小姐……沒氣了!”
封裴敦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穆夜來正在微笑的臉色也僵住了,那微笑如同一個面具,套在她臉上,看上去很是瘮人。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穆夜來的聲音陡然高亢起來,她渾身一震,從僵硬的狀態恢復過來,撲了上去,從那婆子手裡接過孩子,大聲道:“郎中?快去請郎中?”又抱着孩子來給封裴敦看,“老爺,您看,善姐兒只是睡着了,咱們去找郎中,把她叫醒好不好?”
她的神情是那樣急切,姿態是那樣柔軟,聲音是那樣悲愴,看得衆人都不由得跟着灑一捧同情之淚……
封裴敦從她手裡接過孩子,忙道:“快去請郎中!”
杜恆雪見狀,忙從席上起身,快步走過來,道:“我是郎中,讓我看看她吧。”
穆夜來一見她,如同看見救星一樣,忙道:“柔嘉縣主,請你看看我的孩子,請你一定要救活她!我給你磕頭了!”說着就跪了下來,對杜恆雪磕起頭來。
杜恆雪讓開一步,走到封裴敦身邊,給善姐兒診脈,然後又掀開她的眼簾看了看。最後嘆息道:“封大都督節哀吧。這孩子……已經去了。”
“不——!”穆夜來悲呼一聲,癱在地上,“不會的!她不會死的!昨天才是她的生辰,我給她煮了面,換上新衣裳,她跟我玩了半夜才睡,怎麼會就這樣去了?!不會的!”
杜恆雪頓了頓,道:“這孩子是被人悶死的。封大都督,您還是請個仵作來看看。”
邵氏和夢兒從剛纔那婆子抱着善姐兒進來就有些惴惴不安了。
現在聽杜恆雪一說,兩個人都往後退了一步。
封裴敦一聽孩子是被人悶死的,更是大怒,對善姐兒的丫鬟婆子森然道:“你們敢害死我女兒,不想活了是不是?!”
那些丫鬟婆子嚇得魂飛魄散,一個個撲通撲通跪到地上,哭天搶地喊“冤枉”。
穆夜來扶着桌子站起來,對那些丫鬟婆子哽咽着道:“冤枉?——我走的時候,善姐兒還好好的,如何限制就被人悶死了?你們是怎麼看孩子的?不是你們還能是誰?!”
這話好像提醒那些丫鬟婆子,她們不約而同指着堂上的邵氏和夢兒道:“還有大夫人!三夫人!二夫人走後,大夫人和三夫人去大小姐的屋子裡看過大小姐!她們走後,就再也沒有人進去了!”
夢兒聽了面色鐵青,怒道:“胡說!難不成是我和大夫人殺了這孩子?——明明我們走的時候,這孩子還哭過兩聲,根本是好好兒的!誰會沒事跟一個孩子過不去?!”
邵氏也冷笑,道:“二夫人,好一招‘賊喊捉賊’啊。這孩子到底是怎麼死的,你恐怕最清楚吧?你平日裡是怎麼待這個孩子的,大家都看在眼裡。病了不給請郎中,餓了不給吃飽,若不是我着人看着這孩子,她早就夭折了,還等到今天來悶死她?!”
穆夜來看着邵氏,緩緩又給她跪下,淚流滿面地道:“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只顧着兒子,不顧着女兒。我也不該跟大夫人和三夫人作對,讓你們有氣撒不出,最後都報在我孩兒身上。我只求你們,已經害了我的女兒,不要再害我的兒子!——我女兒死了,我給她陪葬!請你們好好把我兒子養大!”說着,就要往旁邊的柱子一頭撞過去。
封裴敦正站在旁邊,一見之下,他一手抱着善姐兒,另一隻手閃電般伸出來,拉住了穆夜來,道:“你這是做什麼?咱們的女兒死得不明不白,你要也死了,誰來爲她伸冤?”
穆夜來從封裴敦懷裡接過善姐兒,抱着她嚎啕大哭。那是真正悲傷的哭泣,母親失去自己的幼兒,老鷹失去自己的雛鷹,母狼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幼崽死於獵人刀下,那股難以言狀的悲傷。
堂上的賓客有些已經忍不住跟她一起哭起來。
楚媚孃的眼睛簡直瞪得不能再大了。她呆呆地看了一會兒,悄悄問杜恆霜,“那是她女兒?親女兒嗎?”
杜恆霜點點頭,雖然她對於這孩子到底是怎麼死的還有些存疑,但是看穆夜來的悲傷並不像做假,就嘆息道:“是的,她親生的女兒。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