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熱鬧的十里長亭,無數的大齊人圍擠在道路兩旁,對着不遠處穿着玄色軍甲肅立的大齊軍士歡呼。
柱國侯大軍回城的消息已經傳遍了長安城。
上至永昌帝,下至販夫走卒,都涌到城外的十里長亭,載歌載舞歡迎他們的英雄凱旋歸來。
蕭士及身着威風凜凜的明光鎧,騎在高頭大馬之上,面帶微笑地看向周圍歡呼的人羣。
目光所及之處,卻看不到他想看的那個人,心裡一沉,復又覺得憤怒。——這就是他的妻子?!他在外面拼死拼活地征戰,到底是爲了什麼?!
面上雖然還是一片平靜,他的心裡卻已經漸漸浮起疲累和蒼涼。
是不是這一生,她永遠只是一個長不大的妻子?一個永遠需要他把她捧在手上的妻子……
他真心覺得很累,可是他又鄙視自己。
儘管知道她有那麼多做得不對的地方,可是在這個屬於他的榮耀時刻,他還是隻想看到她,只想讓她站在他的身邊,跟他一起分享他的榮光和顯達……
他不由自主地在人羣中逡巡中,一遍遍尋找,卻還是不見杜恆霜的蹤影。
蕭士及緊緊抓住手上的繮繩,勒得手上的虎口處都快出血了。
在那痛楚中,他才能保持清醒,將後面要做的事情有條不紊地做下去。
永昌帝和太子、太子妃出現在高臺之上。
蕭士及忙下馬,單膝跪下,向永昌帝呈報戰績,並且獻上戰俘。
蕭銑穿着一襲青衫,五花大綁,被推了上來。
他低垂着頭,和自己的女兒蕭月仙一起。在永昌帝的高臺下跪了下來。
四周的人羣頓時安靜下來,靜靜地看着這一幕。
蕭銑的名頭,這些民衆一點都不陌生。而且士族門閥在大齊普通民衆心目中的地位。說實話,比大齊皇室只高不低。
自從後漢以來。士族門閥崛起,到如今的大齊,已經綿延上千年。
蘭陵蕭氏的名頭雖然不如五姓七望,但是也只差一點點而已。再說蕭銑雖然反叛大齊自立爲帝,在這些的大齊民衆看來,卻不算很出格,因爲蘭陵蕭氏本來就是江南大梁的皇族。蕭銑也是恢復的他蕭氏祖宗的衣鉢而已……
數百年來,這片大地上戰亂頻頻,各方帝王將相你方唱罷我登場,着實亂得可以。
所以前朝大周剛崛起的時候。很多民衆還是很擁護大週一統天下的。
只可惜大周的兩任皇帝太過急切,自己的國土還沒有完全達成統一,就急吼吼地要擴張徵高句麗,結果搞得民不聊生,徹底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大周從建立到覆滅。也不過三十多年。
這接替大周的大齊,也不知道能撐多久……
很多人想到這一點,心情都很複雜。
看着一個曾經顯赫一時的大士族的族長被五花大綁,跪在永昌帝面前,這股衝擊。不僅振盪了在場的那些寒門庶族的普通民衆,更震撼了在場的士族門閥中人的心思。
難道蕭銑的下場,就是他們以後的下場?
崔三郎將視線從遠方收回來,放下撫着脖子的手,抓起一把摺扇在手邊敲了敲,凝神盯着永昌帝的一舉一動。
永昌帝從高臺之上站了起來,對着高臺之下旌旗獵獵的大齊軍士大聲道:“大齊的好兒郎們!你們爲我大齊立下汗馬功勞,我大齊一定不會忘!你們的戰功,已經報到朝廷!兵部會論功行賞!——凡是爲我大齊流血犧牲的軍士,我大齊宗室一定永世不忘!”
臺下的軍士頓時發出一陣排山倒海的歡呼聲,軍威獵獵,徹底壓住了剛纔民衆的歡呼聲。
永昌帝志得意滿地笑了。——征戰天下,有誰能夠敵得過他手裡的這支精兵強將?!
給自己的軍士喊完話,永昌帝就扶着內侍的手,慢慢走下高臺,來到跪在臺下的蕭銑跟前站了一會兒,搖頭道:“蕭銑,你這又是何苦。”說着,親手把跪在地上的蕭銑扶了起來。
周圍的人一片譁然,頓時瞪大了眼睛,盯着永昌帝的一舉一動。
“你叛了我大齊,確實有罪。但是你既已成階下囚,就不應如此折辱於你。——蘭陵蕭氏的名頭,不容輕忽。”永昌帝笑着溫言道,回身喚着左右,“來人,給蕭銑和蕭姑娘鬆綁。我大齊以仁義治天下,只要願意歸順我大齊,朕既往不咎!”
這一番話,頓時贏得在場民衆更加猛烈的歡呼,甚至比剛纔迎接蕭士及的歡呼聲還要熱烈。
在場的士族門閥中人臉色也鬆了下來,微微頷首,對永昌帝這個人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雖然都說永昌帝睚眥必報,但是目前看來,還是有着君王應有的海納百川的氣度。
相比之下,那個想出“獻俘”這一招的柱國侯蕭士及,確實是太過份,太沒有氣度了。也難怪,寒門庶族,再厲害,眼界還是不行……
投向蕭士及身上的目光,漸漸多了幾分鄙夷。
蕭士及也完全愣在那裡。
永昌帝的一番話,就如同當着衆人的面,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
而且他還一句辨白的話都不能說,任何不滿的舉動都不能做。
他只能傻呆呆地站在那裡,看着永昌帝親自給蕭銑鬆綁,跟他一起挽着手臂往前走去。
這算什麼?!
蕭士及心裡極度不平衡。他不是嗜殺之人,而且在江陵的時候,他也執行過“只誅首惡”的不株連策略,但是對於真正犯事的人,他還是以鐵腕處決。
同那些在江陵被他處決的人相比,蕭銑這樣的,算是首惡中的首惡。可是如果連蕭銑這樣的人也能被輕鬆饒恕,那他們那些在江陵浴血奮戰的將士們呢?那些爲了攻城,死在江陵的同袍們呢?
蕭士及感到深深地不平衡。
但是他只能保持沉默,將自己所有的不滿都嚥了下去。
有內侍過來。也給蕭月仙鬆綁,躬身請她一起跟上去。又對蕭士及道:“柱國侯,陛下有旨。請柱國侯回城之後,進宮見駕。”
蕭士及心裡好受些。微微頷首:“臣蕭士及領旨。”
蕭月仙回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手扶朴刀,一臉隱忍的蕭士及,微微一笑,走過去輕聲道:“柱國侯別擔心,陛下是個寬宏的人。不過也是個獎罰分明的人。——你的功勞,沒有人能夠抹殺。”說着。對他斂衽一禮,然後跟着內侍端莊地往前走去。
雖然她是階下囚,可是那股氣度,彷彿又回到她還是皇太女的時候。千年士族門閥的文化底蘊,就在這勝不驕、敗不餒當中盡顯……
坐在車裡的崔三郎笑了笑,輕蔑地掃了蕭士及一眼,也對自己的車伕吩咐道:“回去吧 。”
周圍的人羣也漸漸散去。
蕭泰及站在人羣中,看見這一幕。心情十分複雜。對這個大哥,他是心裡一直有氣的。他去江陵想跟着他討份軍功,卻被他施計趕了回來。可是現在看見大哥被陛下當衆打臉,他又不覺得快意,甚至有些恐懼。因爲他們蕭家一門的榮耀。其實都是大哥得來的。如果大哥失去陛下的寵信……蕭泰及打了個寒戰,簡直不敢想下去。
“大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蕭泰及有些着急地來到蕭士及身邊問道。
蕭士及搖搖頭,示意蕭泰及不要多說話。這種場合,是多說多錯。
兵部的人笑着走過來,讓蕭士及交出調兵的兵符。
蕭士及慢吞吞地命自己的親兵將兵符送過來,然後看着兵部的官員大聲呼喝着,將他帶了四五個月的兵徑直帶回兵營。
大齊的兵營分內城和外城兩部分。
這些征伐江南的軍士,都是外城兵,兵營就在這十里長亭附近。
剛纔還熙熙攘攘的十里長亭頓時走了個精光。
只剩下少數幾個人在那裡。
毅親王當然不敢在大庭廣衆之下跟他說話,甚至連招呼都沒打,就徑直登車回去了。
太子揹着手,看着悵然若失的蕭士及,心頭微微快意。
這一切,當然是永昌帝跟他早就商議好了的。
看見這一幕,南寧郡王齊孝恭是最高興的一個人。他跟太子交換了一下眼色,也帶着自己的手下走了。
安子常倒是慢慢踱過來,在蕭士及肩上拍了一拍,笑道:“兄弟,保重。”說着,也搖搖晃晃地走了,身上帶着一股酒氣,似乎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的。
太子妃和穆夜來是所有人當中,除了蕭士及以外,最驚訝的兩個人。
她們萬萬沒有想到,蕭士及在江陵大勝歸來,得到的卻是被永昌帝當衆打臉的待遇!
這是怎麼回事?
太子妃忍不住拉了拉太子的衣袖,道:“殿下,陛下是什麼意思?柱國侯明明……”
“你住嘴!”太子低喝一聲,怒視着太子妃,“不該你管的事,你一件都不要管!”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轉身就走。不過走了幾步,又擔心太子妃在外頭給他丟人招禍,又回頭道:“真真,跟孤回去。”
太子妃被這聲“真真”叫得心亂如麻,只得低着頭,跟着他去了。
穆夜來不知該如何是好。她是太子妃的女官,今兒也是跟着太子妃出來的,本來應該跟太子妃同進退。
可是看着蕭士及站在那裡,一臉的隱忍痛楚,漸漸跟他前世的形象在穆夜來眼裡重合了,她又放不下蕭士及這邊。
猶豫躊躇之間,太子已經帶着太子妃登上輕車步輦,回城去了。
穆夜來只好嘆口氣,從高臺上下來,來到蕭士及身邊,含淚道:“蕭大哥,你別生氣,陛下應該是有他的用意的。我現在就回城,去找我們貴妃娘娘問一問,看看陛下到底是什麼心思……”
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穆夜來過來安慰自己。
蕭士及看着她,有一瞬間,他多希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杜恆霜……
可是想到杜恆霜,他就想到昨夜跟她的爭吵,心裡更是煩躁,不耐煩地道:“不用了,陛下的心思,豈能被旁人窺測?你還是不要給你姐姐招禍了。”說着,轉身走到路邊,翻身上馬,一勒繮繩,竟是揚長而去。
穆夜來哭笑不得地看着蕭士及遠去的背影,忙大聲叫道:“蕭大哥!你帶我一起回去啊!太子妃的車駕走了,我又沒有騎馬……”
蕭士及聽見穆夜來的叫聲,勒馬駐足,對自己的親兵努了努嘴,“你跟別人騎一匹馬,把你的馬給穆三小姐。”
那親兵雖然不情願,但是蕭士及的命令不能違抗,只好應了,和同伴一起騎着馬來到穆夜來身邊,冷着臉道:“穆三小姐,侯爺吩咐,這馬給您騎。我們跟着您去穆侯府,然後再把馬騎回來。”
穆夜來有些失望。她還以爲,蕭士及會帶着她共騎一乘,就跟前世一樣……
但是眼下她也別無選擇,只好應了,翻身上馬,一起騎着回長安城。
蕭士及騎着快馬,一路繃着臉,進了長安城,然後順着朱雀大街,拐上進皇城的大路。
穆夜來一路緊緊跟在他後面,發現他沒有回家,而是徑直進了宮,才鬆了一口氣,自己也跟着進東宮去了。
來到東宮門口,卻被攔着不讓進去,說太子妃出去傷了風,病了,不能見人,讓她這段日子暫時不要進宮。
穆夜來沒法子,只好又去託人給穆貴妃送信,說有事求見。
沒想到這一次,穆貴妃很快就派了大宮女出來,領着她進去。
穆夜來本以爲只要蕭士及一回來,自己就能飛上枝頭,重新得回上一世的榮耀,所以這一陣子對穆貴妃很是冷落,不耐煩敷衍她。只有到了今天,在長安城外的十里長亭看着陛下那一番舉動,她才隱隱覺得不妙,心慌意亂之下,她第一個想到的,是來穆貴妃這裡打探消息。
來到穆貴妃的寢宮,穆夜來驚訝地發現,不過十幾天沒有來,穆貴妃的宮裡着實寥落不少,不再有以前第一寵妃的派頭。
“娘娘,這是怎麼啦?”穆夜來驚訝地問道,看着穆貴妃憔悴的容顏很是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