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士及猛一擡頭,居然看見是穆夜來站在他面前。
荊釵粗服,臉上脂粉未施,頭上蒙着塊帕子,手裡拿着一個小小的花布小包袱,從外面正要走進來。
上一次見到穆夜來的時候,還是新太子妃冊封大典的那一天,在柱國侯府門外,穆夜來哭着過來給他們夫婦磕頭認錯。
蕭士及抿了抿脣,點點頭,道:“這麼巧。”
“是啊,真的很巧!蕭大哥,我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沒想到你居然會來這種地方……”穆夜來驚喜不已,她都不抱任何希望了,居然還能碰上,這是不是就是她和蕭大哥之間斬不斷的緣分呢?
蕭士及知道穆夜來是被廢太子妃贖回來的,不過沒想到她住在這種地方。
蕭士及又點點頭,和她擦肩而過。
穆夜來有些失望,看了他的背影一眼,轉身來到店裡面,對掌櫃低聲下氣地道:“掌櫃,能不能再賒給我一點肉?我娘病了,就想喝點肉湯……沒有肉也行,給我點肉骨頭,算便宜點。我這裡有件綢緞衣裳,您給看看,值不值一塊肉骨頭?”
那掌櫃嘆口氣,搖搖頭,道:“最後一次了。穆小娘子,你還是趕緊找個人嫁了吧,光靠你一個人,還有一個一天到晚吃藥的娘,你怎麼可能養得活你們兩個人?”
穆夜來訕訕地笑着,將那花布包袱留在掌櫃的案上,接了小二遞過來的一包肉骨頭,轉身走出店門。
沒走幾步,她猛地停住腳步,回頭一看,竟然看見蕭士及背靠在小店外面的牆上,手裡拎着一個紙包,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蕭大哥……你……還沒走啊?”穆夜來壓抑住心頭的狂喜,輕聲問道。
蕭士及皺了皺眉,道:“你住的地方在哪裡?”
“就……就……在那邊。”穆夜來忙指了指對面的一排低矮的院子裡面的一間。
蕭士及往那邊揚了揚下頜。
穆夜來會意,帶着他往那邊走。
蕭士及牽了馬,跟在她旁邊慢慢前行。
“你母親跟你住在一起?”蕭士及問道,他倒是不知道這個。
穆夜來點點頭,“我姨娘。我姨娘這一陣子一直咳嗽,看病吃藥,把太子妃給的銀錢都花得差不多了。”說完又覺得怪怪的,忙道:“我不是要向蕭大哥借錢啊……”
蕭士及嘆息一聲,搖搖頭,道:“你也太膽大妄爲了。賣官這種事你也敢做,就算你爹包藏禍心,你呢?你自己難道就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穆夜來臉上臊得通紅,過了一會兒,才喃喃地道:“……是我一時利慾薰心,壞了蕭大哥的大事。可是我……”她擡頭,眼淚汪汪地看着蕭士及,“我要拿什麼來還你?”
“還什麼?”蕭士及不解,跟着穆夜來站定。
“……我弄丟了蕭大哥的官職,不知道該用什麼還……”穆夜來喃喃地道。
蕭士及卻想起了杜恆霜沒了的誥命,心裡也很不是滋味兒,默默地擡頭看了看。
見已經到了她和她姨娘住的院子。
蕭士及看了一眼,發現這院子的樣子還不錯,沒有他想象中那樣破舊。
跟着穆夜來進了屋子,他看見穆夜來忙忙地將肉骨頭放到盆裡泡着,對蕭士及道:“我姨娘就想喝口肉湯……不瞞蕭大哥,我們自從住到這裡,就沒有吃過幾回肉。我姨娘病着,喝點肉湯讓她有力氣。不然她都起不來牀。”
蕭士及隔着簾子瞥了一眼裡屋,看見穆夜來的姨娘在屋裡躺着,屋裡一股藥味,不時傳來幾聲咳嗽。聲音很是蒼老。
屋裡的傢俬很簡陋,都是將將能用的東西。
穆夜來掀開簾子進去,把石姨娘從牀上扶起來,給她捶背,又給她喝藥。
石姨娘苦着臉道:“我不喝了,苦死了,嘴裡一點味兒都沒有。”說着,又用鼻子嗅了嗅,道:“什麼東西 ?好香啊……”
穆夜來有些尷尬,忙道:“姨娘,我剛從酒家買了點肉骨頭回來,晚上給你熬肉湯。”
蕭士及看見石姨娘,不免想起自己的孃親龍香葉。她已經瘋了那麼久了……
好在楊太夫人還是個厚道人,雖然龍香葉的院子一般人不能去,就楊太子妃隔三差五去看她,確保那些下婆子沒有糊弄龍香葉。
蕭士及嘆口氣,將手裡的燒雞放到外間桌上,又從袖袋裡掏出所有的銀子,放在燒雞旁邊,默默轉身走了出去。
從穆家小院出來,蕭士及翻身上馬,正要走,就見穆夜來追了出來,拉着他的繮繩,面色如緋,“蕭大哥,那燒雞我就不客氣,留下了。可是這銀子,我不能要……”說着,把銀子要還給蕭士及。
蕭士及淡淡地道:“你姨娘生病了,要請郎中抓藥,都要用錢的。”說着,一抖繮繩,騎着馬走了。
穆夜來拿着銀子,在暮色下看着蕭士及高大的背影漸漸遠去,忍不住淚流滿面……
“杜恆霜,你別怪我,蕭大哥這麼好,我不能放棄他,絕對不能……”穆夜來握了握拳,再一次給自己打氣。
蕭士及回到柱國侯府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
回到內院,看見杜恆霜不在屋裡,就問了一聲。
知數忙道:“侯爺,夫人去大少爺和大小姐的屋子去了。”
蕭士及想了想,道:“給我備水,我要沐浴。”
知數忙去吩咐人燒水。
在浴房的大桶裡,蕭士及將全身泡在熱熱的水裡,仰頭靠在桶壁上,闔眼沉思。
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讓他從憤怒,到無奈,從張揚,到內斂,情緒忽上忽下,整個人都處於異常亢奮的狀態。
只是到了今天,連杜恆霜的誥命都被褫奪的時候,他才真正落回了地面。
這些日子,他對霜兒確實是有些疏忽了,疏忽到,他都忘了她是一個什麼性子的人……
她是由歐養娘精心教養長大的。
歐養娘雖然是家生子出身,但確是歐陽世家太夫人身邊最信任的陪嫁大丫鬟的親生女。她自幼跟着歐陽太夫人長大,又被歐陽太夫人有意栽培,讓她做她的耳目,幫她打理整個歐陽世家的後院,自然學到了很多一般的婢女丫鬟,甚至是妾室姨娘都學不到的東西。她的見識,能跟士族門閥精心栽培的嫡女相提並論。
但是歐陽太夫人這樣擡舉她,也是害了她。
直接的結果,就是歐養娘做了通房之後,被主母忌憚,最後尋了個錯處,打發出去嫁了人。又因爲當年避子湯喝多了,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男人死了之後,她就出來到大戶人家做養娘了。
本來是方家跟她以前認識的人家有些瓜葛,後來方家說他們家用不着這樣的養娘,但是他們的女兒方嫵孃家有個寶貝女兒叫杜恆霜,正在找養娘。杜家有的是銀子,歐養娘要的價,也只有他們出的起。
就這樣,歐養娘就來到杜家,做了杜恆霜的養娘,也把她在當年歐陽太夫人身邊學到的士族門閥中規矩和見識,都精心教給了杜恆霜知曉。
蕭士及不無羨慕地想到,當初,若是自己家沒有因爲那件事敗落,他爹也會找如同歐養娘這樣真正有見識的人來教他,他也不會對朝堂上的很多事情都看得不如杜恆霜透徹了。
不是他的本事能力很差,而是他們的成長經歷不一樣。
他和杜恆霜,其實是兩個圈子的人。
杜恆霜雖然是寒門庶族,卻是從小跟士族門閥的嫡女一樣教養,不說身邊的歐養娘,就連她長大的地方,也是在洛陽大士族許家那樣的大家族裡。對於那些世家大族之間朝堂爭鬥,自然瞭解得比他透徹。
而他,一直學的,都是杜先誠教他的用兵之道,還有在最低層裡摸爬滾打的狠辣。他真正欠缺的,就是這樣一種在世家高門中浸yin的閱歷和眼光。
本來若是給他一些時間,他也能歷練得如同安子常一樣,在朝堂高門之間遊刃有餘。
但是這些人好像不想給他時間,就毫不留情地將他踹了下來。
他是會打仗,但是僅此而已。他只是一把刀,被人利用的刀。誰都可以把他握在手裡,等仗打完了,就是收刀入鞘的時候。
蕭士及在水裡握緊拳頭。他不服輸!他這輩子,絕對不能只做被人握在手裡的刀!
他要做那握刀的人!
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他不能就此消沉下去。
蕭士及心情終於振奮起來。
失去的東西,他會一樣一樣,再掙回來。
不同的是,這一次,當他重新把那些東西握在手裡,他一定要確保沒有人能夠奪走他們。
功名利祿,一樣都不能少。
他從浴桶裡站起來,用布擦了擦身子,換上天竺棉的袍子從浴房走出來,看見杜恆霜已經回來了,坐在妝臺前卸妝。
“平哥兒和安姐兒都睡了?”蕭士及問道,一邊繫上外袍的腰帶,要出去看看兩個孩子。
杜恆霜淡淡地道:“他們已經睡了,你就不要去打擾他們了。”
“我看一看而已,又不叫醒他們。”蕭士及還是想去。
“真的不用了。”杜恆霜不想讓蕭士及再去見兩個孩子。她一定要帶走孩子,孩子也要適應沒有爹爹的生活。
蕭士及看了她一眼,“怎麼啦?我就在窗外看一看。”說着,還是走了出去。
沒過多久,就從外面回來了,笑着道:“平哥兒最近是不是躥了個兒?我看大了不少。”
杜恆霜低下頭,沒有接話。她從蕭士及這句話裡就能聽出來,蕭士及忽略這三個孩子,有多久了……
杜恆霜將頭上的釵環取下來,然後去浴房沐浴。
她的腳早就好了,但是她一直裝還沒好,就是不想再跟蕭士及糾纏。
好在蕭士及這陣子心思都不在她身上,似乎也沒有注意到這些。他這陣子一直睡在南窗下的長榻上。
晚上兩人依然分牀而睡。
蕭士及在長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就隔着屋裡的屏風跟杜恆霜說話。
“霜兒,你睡了嗎?”
杜恆霜沒有睡着,但是也懶得說話,沒有理他。
蕭士及自顧自說下去,“我今兒在南城看見了穆夜來,她和她姨娘住在廢太子妃她們準備的院子裡。她姨娘病了,母女倆一貧如洗,我就給了她們幾十兩銀子。”
杜恆霜在黑夜中睜開眼睛,透着些微的夜光,凝視着牀帳上精緻的繡花出神。過了許久,她淡淡“嗯”了一聲。
“你沒睡呢?”蕭士及有些驚喜,索性從長榻上起身,抱着被子繞過屏風,“我陪你。”說着,已經把被子展開鋪到杜恆霜旁邊的牀上,又問她:“你是不是腳好了?我可以睡回來嗎?”
杜恆霜沒有同意,但是也沒有反對。
蕭士及就側着身子躺下,絮絮叨叨跟她說着今天的事情,“……我本來買了一隻燒雞,打算帶回來給你和兩個孩子嘗一嘗的。結果看見她們母女倆這樣,就留在她們那裡了。”
杜恆霜“咕”地一聲笑了,淡淡地道:“原來已經登堂入室了,不錯,不錯。”
“你說什麼?”蕭士及湊過頭問她。
杜恆霜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一點情緒都不帶地道:“她現在算是過得不好吧?你以前說過,要她過得好,你才能心安。——現在呢?你是不是不能心安了?”
蕭士及愕然,“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他有嗎?
“你忘了?”杜恆霜將手臂縮回被子裡,“你給我的信,還在那邊抽屜裡放着呢,白紙黑字,你就算抵賴都不行的。”
蕭士及皺着眉頭使勁想了想,纔想起來,是那一次在江陵的時候,穆夜來要借銀子,他一時豪氣發作,大手筆要送穆夜來十萬銀子,並且還在信裡說,希望穆夜來過得好。
那時候,他是真的把穆夜來當他的救命恩人看待,並且還因爲當初自己對她的懷疑而羞愧,所以越發地想補償她。
一切事情,好像就是從那一次送銀開始,漸漸脫離了他的掌控。
蕭士及嘆口氣,“是我想得不周到。你別生氣了。若是知道他們家會生這麼多事,我管他們死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