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三郎聽了也冷笑,道:“衛星峰敢這麼做,想必在江陵已經把刺史府的屬軍牢牢握在手裡了。”
沒有軍權在手,給衛星峰十個膽子他也不敢這麼猖狂。
這一瞬間,崔三郎想起杜恆霜以前跟他提的建議。
似乎還真的有可爲之處?
八大刺史能這麼彪悍,就是因爲從前朝和前前朝一直傳下來的權力範圍,實在是太大了。
早前這片土地上,行使的是分封制。
頂上的皇帝雖然看上去高高在上,其實具體權力還不如下面這些分封的小王國。
後來皇權逐漸集中、增大,這些分封的小王國逐漸縮小、退化,最後成爲八大刺史這樣的存在,一直延續了數百年。
數百年來,朝代有更迭,刺史的位置也有更迭,但是絕大多數,都是在掌握刺史這個位置的士族之內更迭。
刺史既管民政,又管軍政,而且代行律法。在自己的管轄範圍內,還是延續着很久以前的小國建制。
士族的壯大,跟八大刺史的存在有着不可分割的關係。
不過因百年胡人之亂,大批士族南渡避禍,掌握刺史府的士族便又換了一批,不再是以前高高在上的五姓七望掌握這項位置。
如今握有刺史位置的,算是大齊士族中的中層力量。
但是假以時日,這些中層力量會成長爲頂級士族。
這也是爲何,五姓七望也都卯足了勁兒,要重新奪回刺史的位置。還有皇權不甘旁落,也卯足了勁兒,要剝去刺史那件金光閃閃的外衣。
太上皇永昌帝時代,曾經借剷除蕭銑的機會,想先把荊州刺史這個位置拿回來。但是因崔家從中作梗,最後還是不得不屈服,封給了崔家的女婿衛星峰。
而衛星峰一坐上這個位置。嚐到權力的甜頭,當然是不肯再吐出來的。
不止不肯吐出來。連跟崔家分享都不肯。
他打這個主意,也不是沒腦子。
因爲崔家的力量,在文官。本來培養的武將崔三郎,被杜恆霜射斷了臂膀,最後便宜了衛星峰。
衛星峰知道自己能打仗,現在手裡又有兵,崔家再厲害。看在他軍權的份上,就算啞巴虧他們也得吃,不吃的話,就是兩面受敵了……
不得不說。衛星峰對崔家的境遇看得還是比較準。
如果沒有杜恆霜從中作梗,給了崔家另外一個選擇的話,崔盈盈和千金公主這個虧是吃定了。崔家也只能乾瞪眼,看着衛星峰跟陛下攜手,將崔家的勢力逐步蠶食。直到徹底弄垮崔家。
崔家只要被踢出朝堂以外,轟轟烈烈的“崔半朝”就會成爲歷史。
而沒有權勢傍身的士族,還會是士族嗎?
士族從一開始,就是從家族連綿不絕的權勢中誕生的,從來就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範兒。
要打垮士族。當然也要從剝奪他們的權勢入手。
但是因爲衛星峰的這個刺史位置,是從蕭士及手上奪走的,觸怒的是杜恆霜和蕭士及兩個人。
所以杜恆霜和蕭士及早早做下套兒,要將八大刺史一舉掀翻。
揚州刺史已經被他們趁勢收拾了,如今派去的臨時刺史並沒有軍權。這已經是在悄悄實施蕭士及和安子常的謀劃。——另外其他六位刺史,就算是這一次遭受池魚之殃,給衛星峰陪葬吧……
你敢奪別人的口中食,就要防備被這食物噎死的一天。
這一切在長安發生的事情,衛星峰當然無從知曉。
他根本就不認爲,自己這個刺史位置是奪的蕭士及的食。蕭士及要怪,也應該怪廢太子和太上皇,關他衛星峰什麼事呢?
於是當衛星峰要跟丹娘複合,重新恢復原配之妻地位和名份的奏表送到永徽帝面前的時候,崔家也上了一個奏章,陳述衛星峰喪心病狂,爲了跟原配之妻複合,竟然不惜殺害千金公主,甚至又要謀害他們崔家的嫡女,也是他的並嫡之妻崔盈盈。
物證沒有,人證有一個,就是崔盈盈本人。
她到永徽帝的御書房裡面聖,親口說了衛星峰在江陵刺史府的所作所爲,特別是千金公主慘死的真相。
永徽帝一直沉着臉,沒有做聲。
千金公主的死,他當然覺得有些蹊蹺,但是和封衛星峰原配之子爲世子,從而狠狠打士族的臉這件事相比,又不算什麼了,所以永徽帝也沒有想過要徹查。他本來認爲,就算有問題,大概也是下人服侍不力的問題,他萬萬沒有想到,衛星峰竟然有這麼大膽子,將千金公主直接殺死!
“口說無憑,你可有證據?”永徽帝沉聲問道。
“陛下可以派人去江陵開棺驗屍。衛星峰如果還沒有燒掉千金公主的屍體的話,讓仵作驗一驗公主的後腦就可以了。”崔盈盈低着頭道。
人死後,皮肉在短時間內會腐爛的,但是骨骼不會。後腦的一道大傷,只要是仵作,都能看出來是怎麼回事。
厲害一些的仵作,還能看出很多普通人看不出的細節。
永徽帝聽崔盈盈敢這麼說,便知道她所言應該不虛。不然的話,開棺驗屍卻又沒有問題,崔盈盈就可以下天牢了。
“……只有你一言呈堂,要給一個刺史定罪,還是太兒戲了。這樣吧,朕派人再去江陵一趟,要去開棺驗屍。”永徽帝沉吟道,又對崔盈盈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衛星峰自然逃不過死罪。但是如果你說的是假的,誣陷衛星峰,你的死罪,也難逃!”
崔盈盈咬了咬牙,道:“只要衛星峰讓陛下派出的人驗屍,我願用人頭擔保!”
“若是他不讓驗,或者一把火趁亂把公主的屍身燒了,陛下可不能判我的罪。”崔盈盈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實在是江陵是衛星峰的地盤,若是陛下派出的人被衛星峰耍了。或者又跟他同流合污,她可就死定了……
永徽帝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這個自然。如果他破壞驗屍。那就是心裡有鬼,當同罪論處。”
崔盈盈往前拜倒。叩謝聖恩。
崔盈盈走了之後,永徽帝跟崔大郎和崔三郎又商量了一下派誰去的問題。
永徽帝派的人,崔家不放心。
崔家提的人,永徽帝也不放心。
最後好不容易找到兩個雙方都同意的人選,以去江陵給千金公主祭拜爲名,帶了大理寺十分厲害的仵作一起去了江陵。
崔盈盈就在家裡度日如年,等着從江陵傳來的消息。
衛星峰想恢復丹娘原配位置的奏摺遞上去之後。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一時連個響兒都沒有聽到。
他在長安的人手不多。以前他還是要仰仗崔家給他蒐集長安的消息,同時自己偷偷發展小批人馬。
Wшw ☢ⓣⓣⓚⓐⓝ ☢¢ ○ 現在崔家把大門給他關上了,他自己在長安培養的眼線還不多。很多消息就打探不到了。
再說崔盈盈向永徽帝進言的事兒,是私下裡進行的,除了崔大郎和崔三郎,別人都不知道。
衛星峰也是精明。他在江陵等了兩天,覺得有些不妙。便想親自去長安,將崔盈盈哄回來。
他的幕僚極力勸阻他,道:“刺史大人,您一去長安,不怕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嗎?若是崔家將刺史大人軟禁在長安,逼刺史大人換世子的人選怎麼辦?”
衛星峰又猶豫起來。
他的幕僚對於衛星峰一定要封原配之子爲世子很是不解,之前一直勸說他打消這個主意,衛星峰不肯聽。
現在崔盈盈跑了,衛星峰纔有些後悔。
但是這悔意也只是一閃而過,並沒有讓他很上心。
“算了,我給盈盈寫封信吧。女人家,哄一鬨就不知道天南地北了。”衛星峰想了想,還是決定先把崔盈盈哄回來再說,“我就跟她說,只要她回來,世子的事情好商量。”
衛星峰的幕僚拱了拱手,“刺史大人明鑑。這崔家雖然大不如前,但是爛船還有三千釘,您還是不能太過託大。——就算要託大,也要等跟別家刺史大人通過氣之後,再做打算。”
衛星峰想起這件事,就冷笑道:“陛下打的主意瞞得過誰?既要削士族,又要削刺史,哪一頭都不好辦,還想同時辦,也太異想天開了。”
因揚州刺史的事,讓各家刺史都很警惕。
他們察覺到永徽帝削刺史的決心和行動,也開始串聯起來,要擰成一股繩,共同對抗這股“削權”之風。
八大刺史管轄的地盤,佔了大齊一多半。
如果八大刺史都蠢蠢欲動,大齊將不亂自亂。
衛星峰自恃精兵強將在手,又跟其餘六位刺史通了氣,有了準備,所以底氣才這樣足,纔敢迫不及待地將已經和離的原配和原配之子都扶到檯面上,要跟他們同享榮華富貴。
就在衛星峰給崔盈盈的信寄出去不久,永徽帝派出的祭拜人員已經來到江陵。
“刺史大人,我們受陛下委託,來祭拜千金公主的。”那人一張白胖的圓臉,頜下一股短鬚,說話的樣子很是和氣。
衛星峰想了想,道:“明日再去吧。今日我先派人去公主的墳前準備準備。大人們遠道而來,還是先歇一歇。”
那些人也沒有推辭,都紛紛道好,在衛星峰的刺史府住了下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這些人就在衛星峰的安排下,來到給千金公主專門修建的陵墓前面祭掃。
上過香燭、紙馬和鮮果,也磕過頭之後,那些人站了起來,突然對衛星峰道:“我們受陛下所託,要開棺驗屍。”說着,拿出來永徽帝的手諭,給衛星峰看。
衛星峰心裡咯噔一聲,暗道糟了。他馬上聯想到,崔盈盈倉惶逃走,不是偶然的事情。她應該是知道了什麼關於千金公主之死的內幕,以爲千金公主是被自己有意殺掉的,所以才嚇破了膽子,趁着給千金公主送葬的機會。逃離了江陵。
這樣一想,他的心更焦躁了,但是面上還是做出一臉愕然的樣子。道:“這是做什麼?公主已經入土爲安了,難道還要驚擾她的神位麼?不必了吧?陛下爲什麼有這個手諭?不是假的吧?”一邊說。一邊接過永徽帝的手諭瞧了瞧。
是永徽帝的親筆字跡寫在一張宣紙上,還蓋有玉璽,只是不是正式的聖旨那樣正規。
衛星峰故意拿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後一臉爲難的樣子道:“你們能不能告訴我,陛下爲什麼要你們開棺驗屍?難道是懷疑千金公主的死因?她是意外身亡,那幾個害她致死的婆子已經被我處決了。”
衛星峰腦子轉得很快。馬上就自揭千金公主的“死因”,把責任推到那幾個婆子身上了。
永徽帝派來的人就拉長了臉,道:“刺史大人,話不是這麼說的。在你給陛下的奏表上。可沒有說千金公主是被人‘害死’的。你要知道,是真的意外身亡,還是被人害死,完全是兩碼事。前者算公主自己倒黴,後者。可是要滅族的。——衛刺史,那幾個婆子是哪裡人?你這樣做,是欺瞞聖上,罪也不小啊!”
衛星峰漲紅了臉。他在這裡三年多快四年了,早已經習慣了說一不二。這樣子被人訓斥。還是這幾年來頭一遭。
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冷冷地道:“那幾個婆子也是一時疏忽,並不是她們親手害死千金公主。償了命也就是了,難道還要將她們全族都滅了?陛下也不想背上‘暴虐’的名聲吧?”
“大膽!”那人氣得鬍子一翹一翹,“敢污衊聖上?我看你就是心裡有鬼!”
衛星峰笑了笑,道:“我就是隨口一說,您別見怪。”又賠禮道歉半天,還送了不少銀子,才讓這些人息怒,便道:“既然要開棺,要先做一場法事,免得擾了公主陰靈。然後再開棺,您看怎樣?”
“嗯,能開棺就行。”那人點點頭,袖着衛星峰給的好處走了。
不過他們回到衛星峰的刺史府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了。
過了十天,永徽帝在長安等不到這些人的消息,又派了一批人過來,這一次,是就近派的早就虎視眈眈駐守在附近的封裴敦帶隊。
衛星峰見到封裴敦,很是驚訝,道:“不是吧?他們不是十天前就走了嗎?——難道還沒有回長安?”
封裴敦很是疑惑,道:“陛下說了,沒有啊?明明沒有回去。”
衛星峰忙道:“哎呀,這我可沒有法子了。他們明明從我這裡走後,就坐船北上,那船還是官船呢。”一邊說,一邊讓人去打聽那官船回來沒有。
結果也說沒有回來。
衛星峰再派人去沿着河道往上查,便查到那艘官船原來遇到風浪,被打翻沉底了,裡面的人都淹死在江裡。
封裴敦笑了笑,道:“真是太巧了。”
“也不算巧吧?這江上來來往往的船隻遇到風浪翻船的人太多了。”衛星峰笑着請他們去刺史府入住。
封裴敦當然不會進衛星峰的刺史府,他婉拒了衛星峰的邀請,說是要在江陵走一走,看一看,同時也要看看千金公主的陵墓。因爲上一批人來開棺驗屍,沒有回長安就沒了,讓永徽帝很是沒面子。
衛星峰就笑嘻嘻地道:“那你們候着,明日一早就去千金公主的陵墓前開棺。”
過了這麼多天,他早就做過準備了,纔不怕所謂的“開棺驗屍”!
封裴敦同樣不在乎什麼“開棺驗屍”,他知道,明日去查,肯定一切正常,因爲早已經打草驚蛇了。衛星峰早做好準備了。
永徽帝已經對衛星峰害死千金公主的事深信不疑,悄悄密旨封裴敦帶兵捉拿衛星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