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2章 姻親 (珠圓潤玉圓潤和氏璧+)

“誰還能治得了他?!”曹刺史很是不虞,拍着書案埋怨道:“你看,他打仗是一把好手,別說大齊上下,就連最兇悍的突厥人也不是他的對手。聲望既高,能力又強,手上還有精兵強將,簡直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真是跟當初齊國公齊伯世,也就是咱們如今的太上皇起兵時候的名聲相仿了。”

“這就對了!”那幕僚聽完曹刺史的氣話,拍手叫好。

“對什麼對?”曹刺史瞪眼。

那幕僚湊近他耳邊,低聲道:“主上,您想想,若是把您剛纔說的話,寫入奏章,呈給陛下。——陛下會怎樣想柱國公呢?”

曹刺史的瞳孔猛地縮了起來,然後很快又恢復常態。

他自言自語地道:“……也對。我這個奏章,當然是要極力讚揚柱國公,將他誇得天上少有,地上全無。再加上他那些赫赫戰功……嘿嘿……”說着便笑起來。

這是極惡毒的一個奏章。

雖然是滿篇的讚揚之語,但是字字誅心,全篇都是在闡述四個大字:“功高震主”!

蕭士及再能幹,聲望再高,他也不能高過陛下。

如果他的各種條件對陛下造成一定的威脅,那就不是他曹刺史一個人的敵人了,而是陛下的敵人。

蕭士及打得過突厥人,但是他打得過陛下嗎?或者說,他敢跟陛下叫板嗎?

寫完奏章,曹刺史又猶豫了。

這一篇明褒實貶的奏章,會不會起反作用呢?

比如說。蕭士及沒有造反之心,卻因爲這個奏章,被陛下三番五次打壓,最後他不得不反,那怎麼辦?自己豈不是弄巧成拙了?

曹刺史的幕僚聽了,凝神想了想,道:“不怕。若是蕭柱國因此而反。咱們大齊精兵也不是吃素的。遠的不說,長安的安國公,那是跟他分庭抗禮的名將。他若是造反,安國公能袖手旁觀嗎?——雖然他們私交不錯,但是若是蕭士及造反。安國公能附從纔有鬼!一山不容二虎,難道安國公不明白?總得來說,他和蕭士及兩個人在咱們大齊朝,其實是互相牽制的關係。只要兩人都在,他們就掀不起風浪。若是有一方造反,另一方肯定是要與之做對的關係。所以。主上不用擔心這一點。蕭士及就算反了,也是個填溝渠的命!”

曹刺史聽了幕僚的話,想了好幾天。都拿不定主意。

結果有一天,他的侄兒打着他的名義坐着他的車外出,結果車毀人亡,死在外頭。死得不明不白,嚇破了曹刺史的膽。他隱約覺得,蕭士及好像也想要他的命。再想到自己的爹是怎麼死的,曹刺史終於下了決心。——他和蕭士及,本來就是你死我活的關係。他對蕭士及動手,對方心知肚明。蕭士及對他動手,他也心知肚明。

這一番想明白之後。他還是把這奏章遞出去了。

這個奏章遞到永徽帝案頭的時候,已經是九月底了。

永徽帝看着這道奏章,沉默許久,才發旨訓斥曹刺史,說他如同長舌婦般捕風捉影,實難當大任。讓他好好反省,寫道奏章上來認錯。

可是同時,永徽帝又把曹刺史的奏章封得嚴嚴實實,派專人給遠在范陽的蕭士及送了過去。

那前來送奏章的內侍是永徽帝的心腹,來到蕭士及的節度使府隨便看了看,什麼話都沒有說,就把那奏章遞了過去,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打道回長安了。

蕭士及看見這個密封的卷軸,有些莫名其妙。

不過當他在書房打開卷軸,讀了裡面封存的范陽曹刺史的奏章的時候,頓時覺得一股血涌上喉頭,差一點吐了出來。

他的臉色有一剎那變得鐵青,右手顫抖着去夠筆海里的紫毫筆,可是抓住了筆,他的腦子又一片空白,全身緊張地都不能呼吸了。

兩眼直愣愣地看着窗外,隔着青綠色的窗紗,他看見院子裡繁花似錦,幾隻翠鳥在窗外廊下的金絲鳥籠裡嘰嘰喳喳叫着,顯得整個庭院更加幽靜。

一切都跟以前沒什麼不同。但是他知道,有些東西,確實是不一樣了……

在書房坐了好久,他才慢慢起身,放下一個字都沒有寫的筆,將那奏章又看了幾遍,才收起來,重新裝回卷軸裡,袖着去了內院。

杜恆霜午睡方醒,一個人懶洋洋地斜靠在紫檀臥榻上出神。

看見蕭士及居然大白天到內院來了,杜恆霜有些驚訝,但是也沒有起身,只是眯着眼睛仰頭看他,笑着道:“今兒是吹什麼風?我們的大將軍居然青天白日地就進了妾身的房……”

杜恆霜一般不用“妾身”稱呼自己,除了跟蕭士及打趣調笑的時候。

蕭士及卻沒有如同往日一樣跟她嬉鬧,而是臉色嚴肅地坐在紫檀臥榻的邊上,將那捲軸取出來,對杜恆霜道:“你看看……”

杜恆霜見蕭士及這樣嚴肅,知道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忙也收了嘻容,坐直了身子,從卷軸裡抽出了那道奏章。

一讀之下,杜恆霜的雙手也在瑟瑟發抖。

“這曹不要臉的實在是太惡毒了!”杜恆霜忍不住罵道,“他寫這道奏章,就是想我們全家去死啊!——士及,你一直只想要他去死,並沒想過要他全家去死。我看你還是太善良了。這種賤人,就該全家死光!”

杜恆霜實在是怒不可遏。范陽曹刺史的這道奏章,算是將蕭士及和永徽帝之間的微妙平衡給打破了。

杜恆霜覺得最委屈的是,她和蕭士及根本就沒有想過要造反!

當然,也是因爲就算他們豁出去了,也是絕對不會成功的。最後肯定全族被滅的結果。

哪怕他們兩人活膩了,他們也不得不爲幾個孩子着想。

如果永徽帝就憑了這道奏章就開始整蕭士及,他們其實反抗的手段並不多。

這些年,他們暗中使力,對準刺史這個職位下手,將軍權剝離出來,然後掌握在自己手裡。就是擔心有一天,皇帝看他們不順眼了,他們一點倚仗都沒有,只能任人宰割。

可是他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呢,這一天就要到來了嗎?

蕭士及看見杜恆霜這樣憤怒的樣子。緊張的心情反而平靜了,他笑着拍了拍杜恆霜的肩膀,道:“彆着急,還沒有那麼嚴重。只是我們……心裡有鬼,所以一看見就炸毛了。你的心情,跟我先前在外書房的時候一模一樣。”

杜恆霜深吸一口氣。也覺得她剛纔反應太過了。

確實就如同蕭士及來說,他們是心裡有鬼,才被這一道奏章嚇破了膽。其實他們的打算。除了安子常和崔三郎,也許還有許紹,並沒有別人知曉。

更何況他們的打算,從來就不是要造反奪天下。

所以說實在的。另外幾個人只要爲自己家族着想,也會站到他們這一邊,不會做這種拆臺的事。

而這范陽曹刺史,明明就是被蕭士及挫敗了他私下打的小算盤,才上這樣惡毒的奏章。

將蕭士及擡到和起兵的太上皇一樣的地位,這絕對是不安好心。

“據說陛下也下旨申飭了曹刺史。但是同時陛下也把這道奏章秘密轉交給我,你說是什麼意思?”蕭士及溫言問道。他發現。這個世上他唯一能分享這些最隱秘事情的人,只有杜恆霜。別的人,他誰都不放心,包括安子常、許紹,甚至還有杜先誠。

杜恆霜慢慢地將那道奏章塞回卷軸裡面,沉吟道:“陛下這一招,其實很聰明。你可以理解爲是對你無比信任,所以把別人上的詆譭你的奏章也轉交給你看。”

蕭士及苦笑,“我有這麼蠢嗎?”

杜恆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爲,陛下是在敲打你,告訴你,你做的事情,他不是一無所知。所以你最好安份點,不要讓他揪住你的小辮子。”

“我更傾向這個可能。”蕭士及雙臂枕着頭,也倒在杜恆霜剛纔午睡的紫檀臥榻上,看着屋頂說道。

杜恆霜笑了笑,撫了撫蕭士及的面頰,“可是我覺得,你現在不妨蠢一些。要知道,以前那個你,讓陛下那樣放心,就是因爲你腦子不太靈光……”

“你說什麼?敢這樣說你男人?!”蕭士及佯作生氣,坐起來將杜恆霜拉到懷裡,按住了去撓她癢癢。

杜恆霜頓時咯咯笑出聲,全身顫得厲害,特別是胸前高聳的雙峰,更是讓蕭士及看直了眼睛……

守在外間的知數和知釵聽見從屋裡斷斷續續傳出來的聲音,淡定地將月洞門關上,然後兩個人走到外屋的迴廊底下站定,順手將大門也關上了。

知數道:“我去吩咐那邊熱水房的人準備熱水。”

知釵也道:“我讓人去小廚房做些點心,等下會要小食的。”

妖精打架之後,都會流許多的汗,然後會餓的。

……

兩人一番*之後,杜恆霜徑直去了浴房沐浴。

蕭士及跟着過去洗了洗,一邊跟她商議好了對策。

首先,對永徽帝那邊,蕭士及只有“賣蠢”了。

他親自上了一道奏章,表示對永徽帝的信任感激涕零,發誓要幫永徽帝守好北大門。然後又提了一筆,說突厥人最近又開始窺視他們的邊境地帶,從朔北那邊陸陸續續有普通牧民南遷,問永徽帝想如何處置。

這兩個迴應,還是比較正常的。永徽帝見蕭士及沒有想到他的另一個用心,只是當他對他無比寵信,心裡還是很舒暢的。而蕭士及提的突厥人那邊的異狀,永徽帝也略有所聞。當下就又給蕭士及下旨,讓他好生在范陽做節度使,也同意了他修建城牆壕溝,以及塔樓吊橋,甚至還有護城河,都一一答應下來,並且命令范陽刺史脅從督造。這就是要范陽刺史掏銀子的意思。

曹刺史見自己做出了最大努力,永徽帝不僅不相信他,反而還對蕭士及恩寵有加,着實讓他心都累了。

只有他的幕僚還在安慰他,道:“主上別爲一時的得失氣餒。照屬下看,這陛下說不定是要捧殺的意思。對柱國公只有厚寵,才能讓他驕狂到得意忘形的地步。”

“有這個可能?”曹刺史想了想,“還是做兩手準備吧。”

“主上是想……?”

“我爹說過,如果一個敵人你打不過他,就要跟他做親戚,這樣就不要擔心被敵人除掉了。——柱國公家裡兒子多,我曹家也是世代的范陽刺史,女兒也多。我覺得,是時候提一提姻親這檔子事了。”曹刺史說着,就回內院跟自己夫人商議此事去了。

打不過別人,就把女兒嫁過去。大凡弱勢一方的皇朝都是這樣做的。

763、窺視

曹刺史敢這麼說,當然是他不知道永徽帝把他的奏章轉給蕭士及看了。在他想來,這種事,就算永徽帝不當一回事,也是絕對不可能給蕭士及本人看的。

這一看,君臣之間的那點平衡不就打破了嗎?

曹刺史認爲永徽帝不會這麼做,所以纔敢打着跟蕭士及做親家的主意。

那幕僚聽了曹刺史的話,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過了許久,才用力嚥了口口水,訕笑着道:“……主上所思,真如天馬行空,令我等凡人摸不着頭腦是也。——屬下佩服!佩服!”說完便閒話幾句,就告辭了。

曹刺史在書房裡想了想,便去內院對他夫人道:“有空多請蕭節度使的夫人過來做客,讓她把孩子也帶來。她的孩子好像歲數不小了吧?咱們家女兒多,不妨多看看。”

曹夫人對杜恆霜的印象很是不錯,忙道:“她的孩子我還沒見過呢,老爺見過沒有?”說完不等曹刺史說話,又自言自語地道:“蕭夫人生得這樣美,聽說蕭節度使也生得很不錯。他們倆的孩子,一定不會差的。咱們家女兒確實不少,但是大多是庶女。而蕭家只有嫡子、嫡女,並沒有庶子。咱們的嫡女只有兩個。一個才五歲,一個才三歲,是不是太早了?”

曹刺史一窒。他光想着他寵妾生的庶女了。這孩子已經八歲,跟蕭士及的嫡長子蕭宜平應該年歲正相當。

可是庶女要配人家的嫡長子,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曹刺史一邊想着,一邊瞥了曹夫人一眼。試探着問道:“庶女確實不好跟蕭家結親。要不,你把韻蘭記在你的名下。也是嫡女。”

曹韻蘭就是曹刺史寵妾二姨娘所生的長女。

曹夫人心裡極不舒坦,但是也不敢明着過跟曹刺史做對,只是硬着頭皮道:“韻蘭確實是個好孩子。可是她姨娘見天地要在家裡鬧一回,鬧得讓所有親朋好友都知道,韻蘭是她生的女兒。這樣的孩子。就算記在我名下,你能保證你們曹家那些兄弟姐妹,沒有人去蕭家上好?偷偷告與蕭夫人,韻蘭其實是庶出?”

曹刺史聽了,這才覺得以前二姨娘鬧得實在有些蠢。那時候,每次鬧起來,他總覺得是夫人故意爲難二姨娘,有心離間人家親生母女的感情。

真是要到了快說親的這會子。他才知道,原來夫人曾經讓他管着二姨娘,不是爭風吃醋,而是確實有深意在裡面。

但是到了這會兒,曹刺史當然是不肯認錯的。男人怎麼會有錯?有錯的一定是女人,便立了眼睛罵二姨娘,“……是個不成器的小家子出身,可是壞了我女兒的終身!”

曹夫人在心裡暗自腹誹:你們兩人一起害了你們寶貝女兒的終身。這會子罵人也遲了……

爲了讓曹韻蘭不生事,曹夫人又有意把她和曹刺史之間的對話傳到曹韻蘭耳朵裡。

曹韻蘭已經八歲,早已懂事了。她在繡樓裡聽說了爹爹和嫡母這一番對話。只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般,震得她頭暈目眩。

她是刺史之女,雖然是庶出,但是因爲范陽這地方以前沒有比她祖父、比她爹爹更大的官兒,也沒有比他們曹家更高的門楣,因此她也對嫡出、庶出不是很在意。

再說她娘是寵妾。她自己是曹刺史最心愛的女兒,家裡所有的好東西,都是由她先挑,等她挑過了,纔給她的那些弟弟妹妹送去,因此從來沒有覺得庶女出身有什麼不如人的地方。

直到她到了要說親的年齡,才明白了原來嫡庶的名份,真的是一道跨不過去的鴻溝。

可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這麼些年,她姨娘從來不在衆人面前諱言她是誰的女兒,而她本人也從來沒有在意讓別人知道她是誰的女兒,甚至還因此得意非凡過。

因爲她姨娘是寵妾,是爹爹心坎上的人兒。

那時候的她,是多麼地蠢啊……

曹韻蘭在房裡哭了一下午,晚上去給嫡母請安的時候,兩眼的紅腫用了厚厚的粉都遮蓋不住。

刺史夫人看着曹韻蘭的樣兒,雖然很和藹惋惜地抱着她安慰她,但是心裡那個暢快,簡直是三伏天用冰,涼得爽透了!

杜恆霜和蕭士及當然還不知道曹刺史家打的主意,或者就算知道也不會在意。

他們家的孩子,有的是可以結親的人家,怎麼可能跟刺史那種馬上就要被他們拉下馬來的人家結親呢?

他們兩人現在關注的重點,還是在長安城裡。

過了年,就是永徽五年了。

范陽的這個冬天還好,跟長安沒有什麼不同。

蕭士及、杜恆霜和曾太夫人楊氏、小楊氏,以及所有的孩子們,加上跟來范陽的許言邦、杜恆雪夫婦,蕭嫣然、呂二郎夫婦,過了一個熱熱鬧鬧的年節。

許言邦、杜恆霜和蕭嫣然、呂二郎是第一次離開家人在外地過年,因此都準備了不少年禮,給在長安的家人送去。

杜恆霜和蕭士及也不例外,往長安親戚朋友那裡送的東西都是雙份的。

過年的時候,曹刺史和夫人大力邀請他們全家去范陽刺史府做客。

杜恆霜和蕭士及知道沒有跟范陽刺史公開撕破臉皮,所以該做的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就欣然接了帖子了,議定初五去刺史府吃年酒,初六回請刺史和夫人。

曹刺史請客請得很周到。

不僅請了節度使、節度使夫人,就連節度使的親戚,比如許言邦、杜恆雪,還有蕭嫣然、呂二郎,都請到了。

蕭士及也不客氣,對許言邦和呂二郎道:“曹刺史盛情。大家不要客氣。再說第一年來范陽,也要四處走走。才能熟悉當地的情況。”

許言邦和呂二郎都應了,回去準備。

到了正月初五那天,蕭士及和杜恆霜帶了兩個大一些的孩子平哥兒和安姐兒,還有楚順娘和順哥兒,一起去曹刺史府吃年酒。

帶楚順娘和順哥兒。是要他們倆跟着見見世面。

平日裡當地士紳請客,都是隻請蕭士及和杜恆霜的親生子女,從來沒有請過在他們家附居的親戚。

楚順娘過了年就十一歲,馬上要定親的年紀。

小楊氏對杜恆霜千託萬謝,想幫她找個中等人家嫁了。

杜恆霜當然應允,也經常帶楚順娘出去走走,參見一些當地的不需邀請就能參加的活動。

順哥兒過了年也七歲了。自從蕭泰及和龍淑芝死後,順哥兒越發乖巧懂事。看在蕭士及和杜恆霜眼裡,不免對他又多疼一些。只想好好待他,能讓他慢慢從失父失母的陰影裡走出來。

帶着這些人來到曹刺史府,杜恆霜、杜恆雪和蕭嫣然,帶着三個孩子,被婆子接到內院曹夫人的正房裡。

因平哥兒過年就十一歲了,杜恆霜沒有把他帶去內院,而是讓蕭士及帶着他。和許言邦、呂二郎一起,就跟曹刺史去外院吃酒。

曹刺史外院養着不少饗客的伎子,個個色藝雙全。在大家吃酒的時候,或者在旁邊佐酒,或者在堂上歌舞,一派其樂融融的情景。

因是年節,衆賓客有帶了十來歲的孩子,因此有些節目。都沒有上了。

平哥兒是第一次見到這些饗客的伎子,看着她們誇張的豔飾,袒露的衣着,以爲奇特,偷偷問他二姨夫許言邦,“二姨夫,這些女子是做什麼的?”

許言邦笑吟吟地道:“就是曹家的丫鬟,你打聽這些做什麼?”

平哥兒呵呵地笑,“二姨夫你不說實話,我回去告訴二姨,說你在外頭……”

許言邦一下子捂住他的嘴,佯作生氣地道:“胡說八道什麼?!我幾時在外頭亂來了?你二姨厲害着呢!”

蕭士及笑着敲了許言邦的手背一下,端着酒杯道:“放開我兒子。你做的事,你自己不知道?別把我兒子帶壞了。”說着,又給平哥兒一杯酒,“嚐嚐這個,別天天跟你娘在內院喝果酒。那是女人喝的,咱們男人要喝這種烈酒!”

平哥兒高興地舉起杯子嚐了一口。

只一口,就嗆得他咳嗽起來,整個人醉熏熏地差一點找不着北……

曹韻蘭悄悄躲在屏風後頭,悄悄看着堂上的那些少年郎,她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平哥兒吸引住了。

平哥兒的樣貌,他的小舅舅許言朝就曾經說過,說他纔是大齊第一美男子。

可見有多俊美。

再加上喝了點酒,熱氣上頭,更是臉泛紅暈,眼含桃花,更是美不勝收。

曹韻蘭的眼睛都看直了。

二姨娘也探頭看了看,就將曹韻蘭帶走了,一路上笑着問她:“可看見合心意的少年郎沒有?”

她是寵妾,這些日子都在外院住着,伺候曹刺史。

曹韻蘭想找一個好人家,二姨娘就幫她想了個主意。

趁年節大家來吃酒的時候,讓曹韻蘭親自來看。

挑中了誰,她就去跟曹刺史磨去,總得讓曹刺史同意去暗示別人來提親纔好。

沒想到曹韻蘭一眼就相中了蕭士及的嫡長子蕭宜平。

二姨娘聽了曹韻蘭的話,也有些躊躇。她試探着問道:“除了蕭大少爺,還有別人沒有?”

別的那些少年郎,也有庶子出身的。

如果曹韻蘭看中的是庶子,就皆大歡喜了。

曹韻蘭卻被平哥兒的美色吸引住了。本來就是*歲的小姑娘,哪裡懂別的呢?只要是身份高貴,配得上她,其餘的,當然是越好看越好。

二姨娘見曹韻蘭堅持,嘆口氣,道:“女兒啊,姨娘不想哄你。如果你看上的是蕭家大少爺,你最多隻能做妾。——你真的想做妾嗎?你爹可是范陽刺史!不想你姨娘,家裡破落了,不得不跟人做妾。”

曹韻蘭咬了咬下脣,輕聲細氣地道:“姨娘,您先求爹爹試一試吧。若是不成,咱們再想別的法子。如果實在不行,就算是做妾,女兒也是肯的。”一邊說,一邊羞紅了臉往前跑。

二姨娘忙叫住她,千叮萬囑,“姨娘可以幫你去說,但是你一定要記着,千萬不能跟人說,你偷偷見過蕭家大少爺,聽見沒有?若是讓人知道,你就算要做妾也是不可能的!”

曹韻蘭怔怔地點點頭,“這麼嚴重?”

“當然很嚴重。姨娘是心疼你,今兒才擔了莫大的干係,讓你去偷偷看一看那些少年郎。若是你爹知道了,肯定要責罰你姨娘的。這種事傳出去,你的名聲也不好聽。”二姨娘惴惴不安地道,現在纔有些後怕了。

自從夫人一口回絕了要把曹韻蘭記做嫡女的提議,二姨娘就對夫人又多了一層怨氣。

她自認爲她女兒這樣美貌,若是記做嫡女,配哪家公子配不上?就算是嫁入皇室也是可能的。

可恨夫人就拿着雞毛當令箭,非說她鬧得太過,就算記做嫡女,別人也都知道曹韻蘭是姨娘生的。

“我就不明白。爲什麼管你是誰生的?嫡出庶出,不是要看族譜嗎?只要族譜上把你記在夫人名下,你就是嫡出!我就不信,那些人還敢跟族譜過不去!”二姨娘忿忿不平地道,“如果你真的只想嫁給蕭家大少爺,我還是去求求老爺,把你記在夫人名下。蕭家縱然知道,可是一看族譜上你是夫人所出,一定不會在意你到底是誰生的。”

曹韻蘭對二姨娘的話也極爲贊同,聞言便道:“姨娘,您是個明理的人,一定要跟爹爹好好說說。嫡母那邊,姨娘也安撫安撫,讓爹爹去嫡母那裡住幾天,嫡母的怨氣應該就消了。——只要嫡母不再有怨氣,爹爹說什麼,嫡母都是肯的。”

二姨娘聽說要把曹刺史分出去,心裡有些不舒服,但是想到女兒的終身大事,還是悻悻地道:“知道了。我晚上就勸老爺去夫人那裡歇着。”

將曹韻蘭送到二門上,二姨娘就站住了,看着女兒帶着丫鬟婆子進去了,自己才帶着下人回去外院筵客的花廳。

內院裡,曹夫人聽說杜恆霜她們來了,親自出去把她們迎了進來。

“蕭夫人真是給面子。”曹夫人笑眯眯地道,彼此見過,和杜恆霜攜手進了上房。

764、討好

上房已經有不少曹家的親朋好友坐着。

看見曹夫人親自迎進來一個容顏絕世的女子,這些人都呆了一呆。

有些見過杜恆霜的夫人和小娘子最先回過神,紛紛上來見禮,跟杜恆霜、蕭嫣然和杜恆雪說笑問好。

曹夫人又命人上茶。

一個夫人看着杜恆霜身邊的三個孩子道:“這是蕭大少爺、蕭大小姐和二小姐?”

其實杜恆霜身邊跟着的是安姐兒、順哥兒和楚順娘。

曹夫人去節度使府做過客,見過杜恆霜家的孩子,忙指着順哥兒道:“這是蕭家二爺的兒子,是二少爺。”又拉了安姐兒的手,“這個花容玉貌的小娘子,就是蕭大小姐。”說着,還攬過來溫婉和氣的楚順娘,“還有這位,是蕭家的表小姐。”

杜恆霜笑着頷首,“曹夫人真是好記性。”

曹夫人就問道:“怎麼蕭大少爺沒有來嗎?”問的是杜恆霜的嫡長子平哥兒。

杜恆霜道:“他過了年就十一歲了,不宜再到內院。我們國公爺帶他去外院吃酒了。”

“已經十一了?這麼大了啊?”屋裡的女眷們用袖子掩着嘴,心照不宣地輕笑起來。

曹夫人跟着笑了笑,就招呼大家坐下吃茶。她行事玲瓏,手腕靈巧,一邊招呼杜恆霜,一邊也不讓杜恆雪和蕭嫣然覺得冷清。

屋裡的人笑語此起彼伏,情狀十分熱鬧。

見幾個孩子在這裡無趣,曹夫人就命人叫了曹韻蘭過來。讓她做頭兒,帶着今日內院的這些孩子出去偏廳吃小食玩耍。

因曹刺史是曹家三個兒子中年紀最小的。他的年紀也不大,最大的孩子就是八歲的曹韻蘭,下面的嫡子、嫡女,還有庶子、庶女,都比曹韻蘭要小。

曹韻蘭剛從外院回來。換了身衣裳過來了,先對各位夫人行禮問安,待看見杜恆霜,知道了她就是蕭大少爺的孃親,小臉頓時就紅了。

她對杜恆霜說話的時候越發恭敬,小心翼翼地不得了。

杜恆霜倒沒有多關注她,只是吩咐自己的女兒安姐兒,“要好生看着順哥兒。跟你表姨一起坐着。”楚順孃的輩分跟杜恆霜一樣,自然比安姐兒要高一輩。

安姐兒應了,跟着曹韻蘭去旁邊的偏廳吃點心小食,玩女孩子玩的東西。

曹韻蘭聽說安姐兒是蕭大少爺的嫡親妹子,對她也越發親熱,什麼東西都緊着她先用,也只跟她說話。末了還非要跟她交換禮物,要把自己的一根青玉蝴蝶簪子送給她。同時要安姐兒把她身上的玫瑰玉佩給她做禮物就行了。

那塊玫瑰玉佩是安姐兒的心愛之物,極難得的天然玫瑰色紅玉,雕工也極爲精緻。她娘捨不得用來做簪子。後來做成一對玉佩,安姐兒一個,平哥兒一個。

曹韻蘭也是剛纔一眼就看見平哥兒身上有這個玉佩,所以希望能從安姐兒這兒換來,也好以後可以“睹物思人”。

安姐兒當然不肯,她也不想要曹韻蘭的青玉蝴蝶簪子。雖然那玉她看得出來。也是極好極潤澤的,雕工也不比她的玫瑰玉佩差,但是她的玉佩意義不一般,是不能送人的。

再說禮物是送的,哪有找人索要這樣過份的?

安姐兒便笑着搖搖頭,道:“曹大小姐的這個簪子是上好的,我可不敢收這樣貴重的東西。娘知道了要罵的。”說着還吐了吐舌頭。

曹韻蘭一聽倒躊躇了,想了想問她:“你娘很難相處嗎?她看上去倒挺和氣的。不像會罵人的啊?”

安姐兒暗道,我娘關心我才罵我,關你什麼事啊?你以外我娘是潑婦,見誰都罵嗎?一邊想,一邊笑着轉了話題,“這個蝴蝶酥還不錯,要是加點牛油就更酥了。”

曹韻蘭的心思還在杜恆霜身上。小姑娘心思多,已經從嫁給蕭大少爺,直接過渡到如何處理婆媳關係了,怔怔地坐在那裡,想着要如何討杜恆霜歡喜,倒沒有再追着找安姐兒要玫瑰玉佩了。

安姐兒對楚順娘做了個鬼臉,兩人坐到一起去玩羊拐孤,又跟曹家親戚家的女兒說說看的書,繡的花,買的衣料、首飾,等等小姑娘喜歡的話題。

順哥兒覺得百無聊賴,但是看曹韻蘭是這家主人,便笑着跟她搭訕:“曹大小姐在想什麼呢?”

曹韻蘭一擡頭,看見是蕭家的二少爺,仔細打量了他一下,發現他年紀倒是不如蕭大少爺大,好像就五六歲的樣子,比自己還小兩歲。但是生得還算俊俏,雖沒有蕭大少爺俊美,但是比一般的少年郎還是好看多了,也跟他說起話來,話裡話外套問蕭家的情形。

待她得知順哥兒只是蕭家二老爺的兒子,而且蕭家二老爺和二夫人都已經過世了,不由很是失望,也不怎麼跟他說話了,一個人湊到安姐兒和楚順娘那邊,跟她們湊趣去了。

順哥兒漲紅了臉,手裡握緊拳頭,陰冷的目光一閃而過。他父母雙亡,平時在節度使府,不管大伯還是大伯孃,都對他極好。府裡的下人也沒有一個人敢看輕他,幾個堂兄弟姐妹也待他跟親兄弟一樣,沒想到來到曹家,居然被這個曹家大小姐看輕了。

但是他也知道,曹家是范陽刺史,好像是很大的官兒。

看曹韻蘭不再理他,順哥兒訕了一會兒,就去跟曹家別的小孩子說話。

他人本來就極聰明,心思又多,又加上家逢遽變,讓他比同齡小孩子要沉穩得多。

跟那些心思還在吃食上打轉的小孩子套話,是再容易不過的一件事。

很快順哥兒就知道了曹韻蘭的底細,不由在心裡冷笑:一個庶女,也敢在我面前仗腰子!

過了一會兒。那邊的筵席開始了,就有丫鬟婆子過來把這些小孩子接引過去。

安姐兒、順哥兒和楚順娘來到杜恆霜身邊。和她坐在一張條案後頭。

安姐兒、順哥兒一左一右挨着杜恆霜坐,順哥兒另一邊靠外的地方,就坐着楚順娘。

楚順孃的年紀是最大的,當然不會跟安姐兒和順哥兒搶杜恆霜身邊的位置。

她隔壁坐着賀蘭夫人鍾氏。

丫鬟們魚貫而入,將一道道鮮美的菜餚擺在客人前面的條案上。

曹韻蘭有心要討好杜恆霜。自己親自去捧了一碗奶白鯽魚湯過來。

這道菜在別的地方不算難得,但是在正月裡的范陽,這道菜是千金難買。

曹韻蘭用這道菜專門獻給杜恆霜,一是顯擺她們曹家的地位權勢,二來當然是向杜恆霜表示她的孝敬。

結果她捧着湯碗向杜恆霜走過來的時候,順哥兒一眼就看出來曹韻蘭要做什麼。他眼珠子轉了轉,從杜恆霜身邊起身,道:“大伯孃。我去更衣。”就是要去方便一下。

杜恆霜點點頭,讓知數帶着順哥兒去。

順哥兒自己繞過條案,走出去的時候,正好跟曹韻蘭碰上了。

順哥兒也沒有往前撞,只是堵在席口。

曹韻蘭往左,他也往左。曹韻蘭往右,他也往右。

看在別人眼裡,只覺得是兩個人對面相逢的時候。不小心碰住了。

就像是面對面走道的兩人想的方向正好相反,所以就對住了的樣子。

曹韻蘭本來就很緊張,被順哥兒這樣一堵。心裡更慌,她忙往楚順娘那邊走過去,可是走快了些,手一抖,她捧着的大湯碗便往前傾了一下,整碗奶白鯽魚湯就往楚順娘頭上傾倒而去。

楚順娘幸虧一直好奇地看着順哥兒和曹韻蘭“對對碰”。看見曹韻蘭端着的湯碗一下子傾斜,她忙往旁邊讓了讓,躲過了被魚湯“洗頭”的危險,但是身上的裙子卻沒有這麼好運,一半的魚湯都灑在她裙子上。

杜恆霜嚇一跳,忙起身問楚順娘,“沒有燙着吧?”又問順哥兒,“你也沒有被燙着吧?”

順哥兒看見一碗白生生的湯往楚順娘那邊灑過去了,也有些驚慌,但是最後看見楚順娘躲了過去,只裙子上沾溼了,才鬆了一口氣,回頭對杜恆霜道:“大伯孃,我沒事。”說着,又跟着知釵往外走。他要去“方便”,做戲當然要做足了。

楚順娘雖然被嚇了一跳,而且裙子被弄溼了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並沒有大發脾氣,也沒有嚇得直哭,還安慰杜恆霜道:“大表嫂,沒事,沒事。我帶了衣裳過來,只要借用刺史家的地方換一身就可以了。”

大戶人家的女眷出門做客,都是帶着好幾身替換的衣裳的。

曹夫人這時也走過來,不悅地對曹韻蘭道:“端菜有丫鬟婆子,你搗什麼亂?”

曹韻蘭眼淚汪汪,不知所措地低着頭,完全沒有了剛纔的伶牙俐齒。

杜恆霜以爲曹韻蘭是跟楚順娘交好,有意端一碗湯來給她的,忙道:“小孩子想幫忙,是好事。不過你們關係好,下次可以單請我們順娘過來,跟你說說話。”

曹韻蘭頓時明白,杜恆霜以爲這湯是給楚順孃的。

她巴不得有這個臺階下,忙點頭道:“多謝蕭節度使夫人。”又對楚順娘道:“來,我帶你去換衣裳。”

楚順娘看了看杜恆霜。

杜恆霜道:“跟曹大小姐去吧。”又讓知數跟楚順娘一起過去。

一場風波消弭於無形。

同樣前來赴宴的賀蘭夫人鍾氏在旁冷眼瞧着,越瞧楚順娘越覺得順眼。這小娘子大大方方,不故作姿態,也不裝好人打趣別人,被潑了湯也能不氣不急,實在是難得的人品。——又跟蕭節度使是親戚。

吃完年酒,杜恆霜帶着家人告辭。

賀蘭夫人鍾氏有意留在最後,對曹夫人悄聲打聽:“這楚順娘,跟蕭節度使到底是什麼親戚?”

曹夫人原來也打聽過,就道:“是蕭節度使曾祖母的內侄孫女。雖然好像遠了點,但是聽說她們孃兒仨是一直住在蕭家的,這楚順娘是在蕭家長大的。”

鍾氏很是滿意地點點頭,道:“聽起來跟我們家的情況差不多。你覺得,能不能把她說給我們越石?”

鍾氏的二兒子賀蘭越石自幼體弱多病,一直在家裡養着身體。

鍾氏只想給這兒子找個嫺淑安靜的士族女,夫妻兩人才好過日子。

曹夫人就笑道:“你莫急,等我明日去蕭家吃年酒,再幫你問問。”

鍾氏忙應了,千恩萬謝地走了。

第二天,曹刺史和曹夫人帶着曹家的幾個孩子去蕭家赴宴,席間就悄悄對杜恆霜提起此事。

杜恆霜問清楚是范陽的大姓賀蘭氏,並不是曹家,也有些意動。

楚家已經沒落,小楊氏也沒有想過要給女兒一定要找高門大戶。

杜恆霜就找曹夫人詳細打聽了賀蘭家,以及鍾氏的嫡次子賀蘭越石的情形。

除了向曹夫人打聽,又派人暗中去調查,跟曹夫人說的相對應。

一來二去,到二月份的時候,杜恆霜就把調查出來的全部情形一五一十對小楊氏說了,看她滿不滿意。

小楊氏聽說是賀蘭家,又看了賀蘭家的狀況,心裡就願意了,但是還是委婉地道:“我們的情形,他們可是知道?——我們跟你們家只是遠親。”

杜恆霜笑道:“這個她們是盡知的,都打聽過了。”

然後又向賀蘭家傳話。

賀蘭夫人鍾氏聽說對方意動了,喜出望外,忙親自帶了媒婆上門,和小楊氏敲定了婚事。

三月的時候,楚順娘和賀蘭越石定了親,直等十五歲就出嫁了。

杜恆霜一樁心事放下,又開始着重關注長安的情形。

“皇后娘娘那裡怎樣了?”杜恆霜這陣子一直跟諸素素保持書信往來,但是諸素素知道她們的通信不是很保險,因此在信裡從來不說重要的事情。

蕭士及就不一樣了,他一定有別的渠道可以得知長安的情形。

蕭士及卻道:“皇后娘娘好像心情不錯。徐才人,哦不,應該是徐婕妤進宮之後,頻頻承寵,宮裡的人都去她面前趨奉了。但是皇后娘娘卻一點都不在意。對了,皇后娘娘春日遊園,還寫了一首詩。”說着,就把那首詩拿出來,給杜恆霜看:

“上苑桃花朝日明,蘭閨豔妾動春情。

井上新桃偷面色,檐邊嫩柳學身輕。

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

林下何須遠借問,出衆風流舊有名。”

杜恆霜看了笑道:“皇后娘娘好心情,看來身子應該好多了吧?”

765、點撥

蕭士及這倒是不知道,他想了想,道:“應該還好吧。不然怎麼會做出這樣快活的詩?聽說陛下對這首詩愛不釋手,親自寫了條幅,命人裱了,掛在寢宮的牆上呢。”

杜恆霜鬆了一口氣,道:“皇后娘娘跟陛下也算是一路走來的,不容易啊。”

蕭士及笑了笑,攬着杜恆霜的肩膀,在她面頰上親了親,道:“再艱難,也不比我們艱難。但是我們都走過來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如今坐擁天下,更比我們想得開。”

杜恆霜微笑,握着蕭士及的手捏了捏,道:“你明白就好。”說着又道:“那徐婕妤在宮裡怎樣?”

兩個人在屋裡說着話,不知道外間安姐兒帶着順娘、媚娘,還有蕭嫣然的小女兒過來了。

蕭士及在裡屋說起徐婕妤,“聽說人很聰明,又生得和皇后娘娘一樣美豔,但是又年輕許多,也是能詩會畫的才女。陛下對她一日比一日親近。你覺得,真的沒有問題嗎?”

杜恆霜有些意外地看着蕭士及,忍不住掩袖笑道:“咦?榆木疙瘩開竅了?居然知道這樣下去,會不妥當?當初……”

蕭士及忙捂住她的嘴,笑道:“我說了不許再說當初,你又忘了?是不是要我提醒你?”說着便作勢欲撓。

杜恆霜連忙求饒,在他胸前打躬作揖道:“國公爺英明神武,饒了小的一次吧……”嘻嘻笑鬧一回。

蕭士及才感慨地道:“我這是旁觀者清。人和人雖然有不同,但是也有相同的地方。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都是一樣的道理。”以前他確實沒有往這方面想過。現在經過這麼多的風風雨雨,特別是跟杜恆霜的分分合合。他才恍然大悟。

“陛下就是喜歡賢惠大方有學識的女子,當然,如果生得美貌,就更好了。如陛下那樣的男子,就算不是皇帝。傾慕他的女子都不少。更別說現在是萬乘之尊,各方女子更是趨之若鶩了。”杜恆霜也感嘆一句,便聽見外間傳來知數的輕聲咳嗽聲,然後道:“夫人、國公爺,安姐兒和楚家小姐們來了,還有大姑奶奶的小娘子。”

杜恆霜和蕭士及便止了話頭,兩人掀開簾子走出去,對屋裡的小娘子們笑道:“今兒人來得齊全。你們可是有事?”

順娘和媚娘都笑嘻嘻地看着安姐兒。

安姐兒抱着蕭嫣然的小女兒,笑着對杜恆霜道:“娘,三月初三快到了,我們想在府裡辦賞春宴,可以嗎?”又道:“娘,我想跳胡旋,娘要不要跟我一起試試?”

杜恆霜臉上有些悵然之意。她看了看安姐兒,雖然才十一歲。但是她已經長到她的肩膀那麼高了。

假以時日,安姐兒的個子真是不得了。

自己的兒子、女兒都要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杜恆霜情不自禁撫了撫自己的面頰,笑着道:“娘看你們跳就可以了。娘這老胳膊老腿的。沒法再跳了。”

“娘,你一點都不老!”安姐兒急忙道,“上次在曹刺史家,好幾個小娘子還向我打聽,問娘是不是我繼母呢!我費了好大勁兒才說服她們,說娘是我的親生孃親。不是繼母!”

“真的?”杜恆霜莞爾。她知道一般繼室的年紀比原配要年輕得多,所以這些小娘子這麼問,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杜恆霜就當她們是恭維吧。

反正花花轎子人人擡,嘴長在別人身上,說好說壞還不是一字之差?她又何必這樣在意呢?——只要沒有真的影響到她的名聲,影響到她的家人,她都可以一笑置之。

蕭士及聽了也好笑,道:“你可以跟你認識的人說,你爹這輩子只娶過一個妻子,也只會娶一個妻子,就是你孃親。再有人胡說八道,你就不客氣打回去,不用擔心會跟人結仇。爹在後頭給你撐腰!”

杜恆霜聞言忙道:“你說什麼呢?有這樣教孩子的嗎?——去去去!去做你自己的事去,不要在這裡擋我們的路了!”不由分說,將蕭士及推出去。

蕭士及剛吃完早食,也是要去府衙裡辦公事去了,便嘿嘿一笑,看了杜恆霜一眼,心滿意足地出去了。

媚娘一直含笑站在旁邊,等蕭士及走了,纔跟着杜恆霜去東次間坐下吃茶。

安姐兒是個坐不住的性子,說了幾句話,就要帶着小侄女去後花園玩撲蝶。

楚順娘剛定了親,一副萬事皆定的樣子,什麼心事都沒有了,也想跟着去玩。

杜恆霜就讓她們跟着丫鬟去了,自己看着留下來的媚娘問道:“你爲什麼不跟她們玩去?”

媚娘笑了笑,問道:“大表嫂,我聽您和大表哥剛纔說徐婕妤的事兒,很有意思呢,您能不能跟我再說一說?我很喜歡聽呢!”一邊說,一邊雙手托腮,睜着明豔的大眼睛看着杜恆霜。

杜恆霜看了媚娘一眼,突然發現她豐額廣頤,面容白膩,小巧的懸膽鼻,細長的丹鳳眼,還有不畫而翠的長眉,看上去怎麼那麼眼熟?!

杜恆霜愣了一會兒,才發現……媚娘也有點皇后娘娘的模樣。

當然,沒有徐婕妤那麼相像。媚娘年紀還小,臉上還有些嬰兒肥沒有褪去,身材也是小孩子肉滾滾的樣子。

剛纔媚娘眼眸中的精明,就跟一閃而逝一樣,完全沒有蹤跡。

“你真的想聽有關徐婕妤的事情?”杜恆霜問道,“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爲什麼想聽徐婕妤的事情?”

媚娘看了看杜恆霜,那一瞬間,她竟然想明白了杜恆霜的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她不給出一個適當的理由,杜恆霜是不會再給她說這些事情的。

媚娘垂眸低首,雙手撥弄着衣帶。輕聲道:“陛下天縱英明,富有四海。皇后娘娘也是陛下的少年夫妻,出身高貴,樣貌美豔,還生有三個兒子。我想知道,爲何這樣的男子。有了這樣的妻子,還會去寵幸別的女人?”

杜恆霜眉間微蹙。媚孃的話,如果是從一個成年女子嘴裡說出來,也算不上驚世駭俗。但是從一個六歲孩子嘴裡說出來,卻很是讓她驚訝。

杜恆霜自忖在她還是媚娘這個年紀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如此深奧的問題。

六歲?杜恆霜那個時候還在對付剛剛認識的諸素素、以及幫蕭士及趕跑要佔他家產的猥瑣二叔呢……

那個時候,她何時想過日後會怎樣?何時想過“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的道理?!

這個孩子。真是要逆天了……

杜恆霜深思地看着楚媚娘,半晌沒有說話。

楚媚娘等了半天,見杜恆霜沒有說話,忍不住擡頭看她。

正好看見杜恆霜怔忡的神色,楚媚娘心裡一慌,忙道:“大表嫂,是我說錯什麼話了嗎?大表嫂不要不理我,如果我說錯話。做錯事,大表嫂打得罵得我!”

杜恆霜心裡一軟。還是個孩子啊,就是比一般孩子想得更多一些吧?

杜恆霜緩緩問道:“你告訴我。你爲什麼會想到這個問題?”

楚媚娘一窒,撓了撓頭,道:“很自然就會想到啊。自從姐姐去了曹刺史府做客,回來就跟我說,曹刺史寵妾,但是不滅妻。也算得是不錯的人了。我聽得糊塗,就問姐姐,什麼是‘寵妾滅妻’,姐姐便與我說了曹刺史府裡的事,都是她從那個曹家大小姐那裡聽來的。曹家大小姐是曹刺史的二姨娘所出,是庶女。她想跟平哥兒結親呢……”說完便捂住嘴,惶恐地道:“糟了,姐姐跟我說,這些話不能跟別人說的!”

杜恆霜聽了,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曹家的庶長女肖想他家嫡長子平哥兒?!

就算曹家是士族,他們蕭家是寒門庶族,他們也不會去娶一個庶女來做宗婦!

縱然想攀附士族,不惜連士族庶女也娶的寒門庶族並不在少數,但是蕭士及和杜恆霜從來就沒有把士族放在眼裡。

他們很信奉“門當戶對”四個字。

齊大非偶,可不是白說說的。

這是孩子們一輩子的事,過得好過得不好,就端看父母想要他們過什麼樣的日子。

“曹韻蘭想嫁給我們平哥兒?”杜恆霜笑了笑,“縱然是做妾也不可能啊。這種事有什麼好說的?你也不要再說了。說多了,三人成虎,倒是對方硬是說我們想攀附他們,可也麻煩得很。”

媚娘忙點頭,“我知道了。我就是不懂嘛。大表哥、大表嫂沒有妾室姨娘,我擔心平哥兒沒有嫡出、庶出的想法。若是對方有心算計,平哥兒一下子栽進去上了套怎麼辦呢?”

這話倒是完全爲平哥兒着想,而且說的是杜恆霜從來沒有想過的地方。

杜恆霜肅然道:“媚娘,大表嫂知道了。這些事情,確實是大表嫂沒有想到的,你思慮周全,幫我們想到了,大表嫂一定要謝謝你。”說着,起身還鄭重給楚媚娘行了個禮。

楚媚娘一向很喜歡跟杜恆霜說話,縱然她的有些想法,跟杜恆霜並不一致,但是杜恆霜對她一副當大人看的平等態度,讓她很是欣喜。她也因此願意幫杜恆霜查缺補漏,幫這個家抵擋外力不當的侵襲。

自從她知道了曹韻蘭對平哥兒的想法,她就在琢磨,要如何提醒大表嫂重視這件事。

她知道大表哥和大表嫂絕對不會同意。但是她也看得出來,平哥兒是個死心眼的人,也不如陽哥兒那樣滑溜活泛。曹韻蘭若是聰明,只往平哥兒身上使勁兒,哄得平哥兒心裡真是有了她,大表嫂和大表哥到時候就算強力反對,也會影響父子、母子感情。

何必要等到不可收拾了纔來亡羊補牢呢?

防患於未然有什麼不好?

楚媚娘雖然年歲不大,但是天生的沉穩聰慧,還有思慮周詳,以及多年來寄人籬下養成的察言觀色的本事, 讓她在人情世故方面比同齡孩子看得深,看得遠。

杜恆霜這些年請了不少好先生教養她,從典章制度,到史書禮儀,教的都不是普通女子學的東西。

楚媚娘對這些東西非常感興趣,而且也學得出奇地快。

楚媚孃的先生每次對杜恆霜說,這孩子了不得,實在是極有才學,杜恆霜就忍不住會想,對於媚娘這個孩子來說,她以後的路,會是走到哪裡呢?她會真的安於嫁一個好夫君,然後在內宅耗費一生的時光嗎?

對於有的女子來說,嫁一個好夫君就是一輩子的目的都達到了。

但是對於媚娘這種女子來說,也許嫁一個好夫君只是開始。她需要的,是借這個好夫君的力,走向更高的地方。

“你真的對宮裡的事情很感興趣?”杜恆霜正色問道,因楚媚娘拐着彎兒地問她宮裡的情形,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766、主流

楚媚娘見杜恆霜問得慎重,也愣愣地點頭,道:“是呢,確實很感興趣。”

“爲什麼?”杜恆霜繼續問道。

楚媚娘躊躇半晌,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就是很喜歡聽大表嫂和大表哥說宮裡的事情。聽先生講課的時候,也是喜歡聽史書上帝王將相之間的你來我往。”說完又不好意思地笑道:“大表嫂,我這麼說,大表嫂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我姐姐說,這些事情不是我們女人家該過問的,讓我別浪費時間了,可是我忍不住啊。姐姐喜歡的那些東西,我看一眼就明白了,何至於要整天費心思琢磨來,琢磨去?”

楚媚娘兩手一攤,臉上露出不以爲然的神情。

杜恆霜撫了撫額,嘆道:“真不知道怎麼說你纔好。這樣吧,我就跟你隨便說說宮裡面的事情。但是這些事情,也不單是我知道的,大部分人都知道,所以跟你說了也沒事。”

楚媚娘猛地點頭,耐心聽杜恆霜說宮裡面的事情。

杜恆霜一說,就說到吃午食的時候。

楚媚娘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問杜恆霜一些問題,就連杜恆霜都覺得不好回答,但是細想又有茅塞頓開之感。

後來楚媚娘走了,杜恆霜發現自己身上竟然起了一層薄薄的汗。

知數扶着她去浴房沐浴換衣裳,笑着道:“這位楚二娘子真是不得了。奴婢還沒有見過有人能把夫人問得出汗。”

杜恆霜苦笑道:“媚娘年歲雖小,本事可不小。你記得叮囑下人,好生伺候表姑她們母女三人。不得怠慢。”

也當是結個善緣吧。

知數點點頭,“奴婢曉得。”

杜恆霜從浴盆裡出來。換上乾淨清爽的衣裳,猛不防一擡頭,看見知數的髮絲裡似乎有幾絲銀光閃過,忙扳過她的頭細看,卻是看見她頭上已經有了幾根白髮!

知數好像還不到三十吧?!

杜恆霜極是憐惜她。輕聲問道:“知數,你真的不想成親嗎?若是你想,我這就給你物色一個極好的人。”說着又道:“女人這一生,能嫁的話,還是嫁一次吧。縱然是嫁了不好,還可以和離啊。有我給你撐腰,你怕什麼呢?”

知數聽了面色發紅。

但是這一次,她沒有如同以往一口拒絕。而是支支吾吾地道:“……如果不是太麻煩的話……”

“沒事!沒事!不麻煩!”杜恆霜喜出望外。知數跟了她這麼久,她很想她有個好歸宿。

雖然她不介意一輩子讓知數跟在身邊,但是作爲女人,她還是希望知數把做女人應該嚐到的事情都嘗試一遍。

晚上蕭士及從府衙裡頭回來,杜恆霜跟他說了知數的事情,道:“你那裡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可以給知數說合說合?她雖然是奴婢,但是我可以放她出籍。做良家子。”

蕭士及想了想,道:“就在外院那邊找幾個能幹本份的管事,問問知數的意思吧。你總不能指望她跟知畫一樣。也做官太太。知畫能做官太太,那是用命換來的。若是那大當家不是個東西,知畫早就沒有活在這個世上了。”

杜恆霜不由惻然。她點點頭,道:“好吧,還是你想得周到。”

過了兩天,兩人就把外院裡面的管事扒拉幾個出來。命蕭義出去調查。

蕭義聽說是要給知數找人,忙忙地進來回道:“國公爺、夫人,你們不用找別人了,就找我吧。”

杜恆霜一愣,“你不是眼界很高嗎?”她記得蕭士及幾次提過,說要給蕭義說親,蕭義都推了,說是事兒太多,顧不上自個兒的事。

蕭義忙叫起撞天屈:“沒有!沒有!絕對不高!”說完又覺得希望不大,垂頭喪氣地道:“以前曾經想娶夫人身邊的知畫,可是她如今已經嫁了好人家,我就沒了這心思。這兩年,跟知數姑娘相處融洽,可是我明裡暗裡試探過好多次,知數姑娘都不鬆口。如今鬆了口,卻沒有我的名字在名單裡面,看來知數姑娘真的是看不上我……”

杜恆霜和蕭士及相視一笑,搖頭道:“你真是……”又道:“這幾個人,是我們挑出來的,知數還不知道呢。不過,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如果知數不想跟你,你可不能有什麼別的心思。大家都在府裡頭當差,低頭不見擡頭見,別太過份了。”

蕭義忙正色道:“夫人說哪裡話。我蕭義是那樣小鼻子小眼的人嗎?您儘管放心,我一定會把公事和私事分開的。”

杜恆霜點點頭,“那你先下去吧。”

蕭義走後,杜恆霜和蕭士及說起蕭義和知數兩人的事情。

“如果他們倆真的成了,知數就不能再回到內院幫我了。”杜恆霜長長地嘆口氣,還是有些悵然。

知數到底是跟了她十來年的人。如果不是嫁給蕭義,她還是能作爲管事婆子回到杜恆霜身邊的。

但是如果嫁了蕭義,一個外院大總管,一個內院大總管,這兩人合起來,就能把杜恆霜和蕭士及架空了。

不是不相信他們兩人的人品,而是人品這個東西,本來就是根據位置的變化不斷變動的。

有些人可以共富貴,有些人卻只可以共患難。

杜恆霜不想好好的主僕之情,因爲自己給了他們不該有的權力,到最後變得面目全非。

大齊貴胄人家都是這樣的。

外院的管事如果娶了內院的管事丫鬟,這丫鬟一般就不能再進府裡做事了,就只有在管事家裡相夫教子。沒事的時候可以進來陪以前的主子說說話,解解悶,但是想再管事是不可能的。

主子也不是傻子。

若是真的把家裡的大權都委任給夫婦兩個人。纔是自討苦吃。

曾經也有過人不信邪,覺得這樣才能表示自己對兩個下人的絕對信任。

但是結果都不怎麼好。被這一對下人夫婦搬空了府裡的東西有之,求了主子將他們放出去,自己過上良家子的小官兒日子,然後倒打一耙的也有之。

前車之鑑,歷歷在目。不獨是杜恆霜想到這一點,大齊的大戶人家都已經是約定俗成了。

就像從小一起長大、伺候小姐的丫鬟,是不能做小姐的陪嫁通房丫鬟。

都是大戶人家的未雨綢繆之舉。

想到未雨綢繆,杜恆霜不免又想到媚娘說過的曹家韻蘭小姐的心思,還有自家對嫡庶之分沒有概念的兒子。

她瞥了蕭士及一眼,更忍不住想到,當初蕭士及還在信裡可憐穆夜來的生母姨娘在大婦手下過得不容易……

這也是個對正室和妾室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根本不瞭解的貨!

有時候,杜恆霜想一想。自己完全不許蕭士及納妾,對孩子們來說到底是好還是壞?

不許丈夫納妾這種事,在大齊朝的高門貴胄當中還是有些女人跟杜恆霜一樣的。

但是人家家裡人多,就算自己這一房沒有妾室,兄弟、抑或是堂兄弟那裡,都會有妾室,也有庶出的兄弟姐妹。

從親戚家裡,他們自然能看清楚嫡庶的差別。還有妾室對正室挖牆角的行爲。足以讓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也對如何對待妾室和庶出子女,有個直觀的認識。

杜恆霜和蕭士及的家。一直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早年陳月嬌蹦躂的時候,平哥兒和安姐兒曾經受過她的恐嚇。

但是後來陳月嬌死了,杜恆霜又把兩個孩子保護得很好,他們才從那段陰影中走出來,成爲兩個正常的孩子。

過了這麼多年,兩個孩子早忘了當初是怎麼回事了。

平哥兒也到了要情竇初開的年紀。若是真的對那曹家大小姐有了心思。他們該怎麼辦呢?

退一萬步說,就算對曹家大小姐沒有心思,但是對別的庶女有了心思,該怎麼辦?

嫡出的女孩子,因爲嫡出身份,大多比較矜持,知道自己的終身大事家裡人會安排得妥妥當當,所以不會主動去做什麼事。

而庶出的女孩子,從小就知道不爭不搶的話,沒有好東西會落到自己頭上,所以都是卯足了勁兒去努力吸引男人的注意。

家裡有庶出姐妹的嫡子,對庶女有正常的認識,不至於就一顆心陷了進去。

可是如同平哥兒這樣的,不僅家裡沒有庶出姐妹,就連親戚那裡都沒有。這樣的情況,要讓他對嫡庶之分有正確的認識,確實是不容易呢。

杜恆霜不由覺得頭疼,對蕭士及道:“我真怕平哥兒隨了你,對妾室覺得可憐,對庶女一片憐惜,那我可要哭都哭不出來了。”

蕭士及愕然,很是不滿地道:“你這是說什麼話?我怎麼啦?平哥兒隨了我纔好呢……對妻子一心一意,到哪裡找去?”

“你別盡往臉上貼金了。我看你是忘了,當初你還憐惜穆夜來在嫡母手下討生活不容易呢,還要幫人家妾室補私房呢……”杜恆霜忍不住譏諷道。

蕭士及想到那時候的事,也有些臉紅,嘿嘿笑道:“你還生氣呢?我都認過多少次錯了?那時候當穆夜來是朋友,當然同情她過得不容易。你忘了,我以前還同情過素素,任憑素素給我們家人看病的時候報虛賬,她要多少,我就給多少,從來沒有揭穿過她,也沒聽你抱怨過。怎麼就把穆夜來不時在嘴裡叨個來回?”

杜恆霜也笑,道:“也許是因爲穆夜來給我的威脅最大吧。也或者我一直耿耿於懷她似乎比我還了解你……”

她是他青梅竹馬的戀人,同牀共枕的夫妻,卻有時候吵得不可開交。

“吵架才證明我們是真夫妻。你見過有不吵架的夫妻嗎?——真的完全不吵架的,根本過不下去。因爲我們都是平凡普通人。”蕭士及說着,大手一攬,將杜恆霜抱在懷裡,“說吧,還有什麼爲難的事兒?”

她揉了揉太陽穴,對蕭士及道:“媚娘提醒我,說曹家的大小姐對我們平哥兒有心思。”

蕭士及愣了一下,“曹家大小姐不才五歲?太早了吧?”

“五歲?不是九歲了嗎?”杜恆霜也愣怔,“我見過她啊,曹韻蘭,怎麼可能才五歲?”

“曹韻蘭?是誰?我記得曹家的大小姐好像不是這個名字啊?”蕭士及更摸不着頭腦。

杜恆霜瞪了他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指的是曹家的嫡女,便笑道:“原來在你眼裡,現在又看不到庶女了?這樣可不好。嫡庶都是各家都有的,咱們家沒有,也沒什麼值得慶幸的。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對孩子們是禍還是福呢……”

767、主流

蕭士及聽了,無語半晌,末了搖頭道:“女人啊……女人……”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杜恆霜想了一想,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

若是蕭士及真的納妾,她肯定跟他翻臉不過了。

現在他不納妾了,她得了這方面的好處,卻又不知足地想讓孩子受到嫡庶的“薰陶”,言辭之間隱隱約約還有埋怨的意思。——這是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呢?

杜恆霜有些臉紅。

順得哥情失嫂意,這個世上哪有那麼多十全十美的事呢?

杜恆霜忙走到蕭士及身後,伸出手臂,輕輕爲他按摩肩背,道:“你別生氣啊,我就是打趣打趣,不是說你呢。”一邊又伏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軟話,說得自己耳根都紅了。

蕭士及拉過她的手臂,將她從背後拽到懷裡,撫着她的臉,嘆息道:“我怎麼想你不用管,我跟你這麼多年的夫妻,還不至於爲了這幾句話就跟你生分了。只你自己不要聽風就是雨。嫡庶這個事情,不是什麼大事。咱們的兒女,個個聰明伶俐,你好生跟他們講道理,他們會懂的。”

杜恆霜含笑摟着他的脖子道:“你想什麼,我如何能不管呢?你心裡不舒服,我也會心疼的。——喏,就是這裡疼,真的很難過很難過呢。”一邊說,一邊悄悄將蕭士及的手放到她的左胸口處,感受到她那裡勃勃的心跳和微微的顫動……

蕭士及好幾次想板起臉,對杜恆霜說。不用這樣,你就算罵我一頓。或者像以前那樣拿刀捅我一下,我也不會生氣。但是他聽見杜恆霜那樣軟糯的聲音,那樣貼心的舉動,嘴角還是忍不住翹起來,心裡滿滿的愛意幾乎要溢出來。

心裡的情緒一激動。蕭士及的手勁兒就大了些,本來是按在她的胸口,此時也變掌爲拳,握住了沉甸甸的地方,五指如捧軟桃,微一用力,便在白桃上留下五道指痕。

杜恆霜嚶嚀一聲,身子更軟。竟像是坐都坐不住了。

蕭士及也忍不住了,一隻手伸到她背後,將她輕輕提起來,然後另一隻手將她底裙一分,順勢也解了自己袍子,扶正了,便硬擦着擠進去。

極硬處碰到極軟處,便如水乳交融一般。百鍊鋼也化爲繞指柔。

蕭士及身材高大硬朗,渾身肌肉遒勁,將杜恆霜整個人摟在懷裡。襯得本來身材高挑豐滿的杜恆霜竟然顯得格外纖弱嬌小。

杜恆霜微闔着眼,半張着櫻脣,如同一葉在汪洋大海中的小舟,被風浪席捲着,一時快要飛到巔峰,一時卻又被拋落到海底。一股大浪捲來。將她人卷得透溼,從上到下,盡是溼漉漉的,泥濘不堪。她卻越發不肯認輸,咬着牙,攀着蕭士及如鐵的臂膀,死死忍住不叫出聲來。

蕭士及也發了狠,如同海神一般,執着長戟,一頓狠殺,槍槍中的,誓要將那風浪中的小舟送往幸福的彼岸。但是那小舟卻也韌性十足,在他前後左右打着旋兒地擠壓着,廝摩着,要奪他長戩,取他性命……

暗紅色的宮燈之下,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坐在交椅之上,只聽見時而粗重、時而輕微的鼻息,和間或傳來的似乎不堪重負的交椅的響動聲交合在一起,給外間值夜的提了個醒兒。

蕭士及到底覺得這樣不能盡興,索性將杜恆霜託着抱起來,起身之後,回頭又將她放在交椅之上,便又俯身上去……

重整旗鼓之後,杜恆霜差一點暈厥,她雙手推着蕭士及,連聲求饒,“好了好了,我實在受不住了,你就……饒了我吧……”

蕭士及滿頭大汗地擡起頭,看了看杜恆霜暈生雙頰的面容,忽地一下子吻了上去,堵住她求饒的嘴,給她送了幾口氣進去。

“好些了麼?”蕭士及氣喘吁吁地擡頭問道。

杜恆霜這才發現自己剛纔憋氣憋得很了,若不是蕭士及看出來,她就要把自己憋得暈過去了。

想到蕭士及在這樣的時候,還能記得她的狀況,杜恆霜心裡柔情更盛,伸臂過去拉下他的頭,主動獻上自己的脣。

柔軟的小舌頭伸進去,只對着蕭士及的舌尖輕輕碰觸兩下,蕭士及便守不住了,一泄如注……

完事之後,兩人還是緊緊纏抱在一起,享受着風浪之後的餘韻嫋嫋。

杜恆霜覺得腿腳胳膊,甚至整個人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被蕭士及抱到牀上,一沾枕頭就睡過去了。

後來蕭士及是如何打水來給她清洗,如何給她換上寢衣,她都一無所知。

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時候,她才悠悠地醒過來。

蕭士及當然已經不在她身邊了。

杜恆霜從牀上站起來,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靠在牀板壁上出了一回神。

思緒不知飄到哪裡去,卻又覺得臉紅,又一次滑到牀裡,將頭埋在枕頭上,咯咯地笑了幾聲。

知數和知釵在外間聽見杜恆霜的笑聲,才相視一笑,對着裡間屋裡叫道:“夫人,要起身嗎?”

杜恆霜應了一聲,再一次從牀上坐起來,出了一回神,就見身旁的帳簾被知數掀開,掛在鎏金銅帳鉤上。

知釵拿了衣裳過來,服侍杜恆霜換上。

然後去浴房沐浴,出來梳頭、整裝,折騰到快吃午食的時候,杜恆霜才從屋裡出來。

幾個孩子已經坐在吃飯的偏廳等着她。

杜恆霜笑着走過去。

幾個孩子忙站起來,跟她問好。

“娘!”

“大表嫂!”

“大伯孃!”

如今除了平哥兒已經不在內院吃飯了,安姐兒、順哥兒、陽哥兒、誠哥兒、欣哥兒、楚順娘、楚媚娘七個孩子每天都跟杜恆霜一起吃午食。

晚上楚順娘和楚媚娘去陪曾太夫人楊氏和她們的孃親小楊氏吃晚食。

杜恆霜晚上就和蕭士及、平哥兒、安姐兒、陽哥兒、順哥兒,還有三歲的誠哥兒、欣哥兒一起吃。

齊月仙的兒子久哥兒比誠哥兒和欣哥兒小半歲。但是從來不跟他們一起吃飯。

除了順哥兒,他們是一家人在一起吃飯。

但是這天吃完午食之後。別的孩子都去睡午覺去了,只有順哥兒留了下來,低着頭,像是做錯事一樣,小聲對杜恆霜道:“大伯孃。以後……以後我想跟久哥兒一起吃飯。”

杜恆霜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這樣啊?爲什麼呢?久哥兒跟我們不一樣的,你真的想跟他一起吃飯?”

順哥兒擡起頭,鼓足勇氣道:“如果久哥兒跟你們不一樣,那我也跟你們不一樣。大伯孃既然能讓我跟你們一起吃飯,爲何不讓久哥兒跟你們一起吃呢?——每次我去看他,久哥兒都要問我在做什麼。問別的哥哥、姐姐爲什麼不跟他一起玩。還問……問跟大伯孃、大伯父一起吃飯,是不是吃得特別好……”

杜恆霜心裡一動,臉色嚴肅起來,問道:“順哥兒,是不是有人剋扣久哥兒的飯菜?若是有,你告訴我,我一定不會輕饒了她!”

順哥兒忙擺着手,道:“不是!不是!沒有人剋扣!”頓了頓。又道:“久哥兒是我弟弟,我不想久哥兒跟我們不一樣。”

杜恆霜定定地看着順哥兒,想着他剛纔說的話。

她聽得很清楚。在順哥兒心裡,還是把“他”和蕭士及他們一家分開了。

杜恆霜說“我們”,其實是包括在順哥兒裡面。她的意思是,順哥兒是他們蕭家人,久哥兒並不是。她不想從小讓久哥兒有他是“蕭家人”的錯覺。

但是這樣做,卻讓順哥兒不開心了。

順哥兒說的是“你們”。“我和久哥兒”,很明顯,久哥兒和他纔是一家人。他不認爲自己和蕭士及他們是一家人。

他雖然聰慧,但是到底還不知道久哥兒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在他心裡,他大概只知道久哥兒也是他爹的兒子,雖然不是他娘龍淑芝生的。

杜恆霜一時也難以決斷。

她會幫齊月仙把兒子養大,但是不打算把他養成蕭家的兒子。

但是目前看來,這孩子養在他們家,就很難把他和別人分開。

以前久哥兒是個吃奶的孩子,不跟他們一起吃飯、作息,還沒有人生疑。

現在久哥兒漸漸大了,也能上桌子吃飯了,這件事就比較棘手了。

特別是久哥兒還有個名義上同父異母的哥哥順哥兒,就更難辦了。

杜恆霜沉吟半晌,道:“嗯,我曉得了。你先回去。我等你大伯父回來了,再問問他,好不好?”

順哥兒點點頭,笑了笑,謝過杜恆霜,轉身離去。

杜恆霜看着順哥兒的背影,輕輕嘆了一口氣。

孩子是無辜的,但是孩子長大之後呢?

她有這個本事和耐心,把這兩個孩子教好嗎?

久哥兒年紀小,也許還能試一試。

而順哥兒……杜恆霜搖搖頭,這孩子心思多着呢。

一時間想着要如何協調孩子之間的矛盾,倒壓過了她考慮嫡庶的心思。

晚上蕭士及回來之後,吃晚食之前,杜恆霜匆匆忙忙把順哥兒和久哥兒的事說了。

蕭士及很是詫異,問道:“久哥兒不是還在吃奶嗎?怎麼就能上桌子吃飯了?”

杜恆霜又好氣又好笑,嗔道:“你什麼記性?久哥兒過年就虛歲三歲了,還吃奶……比你的兩個小兒子只小半歲。你那倆小子都能抓住你的馬鞍往你馬上爬了,久哥兒怎麼還會是吃奶的娃兒?”

“這麼大了?只比誠哥兒、欣哥兒小半歲?”蕭士及抿了抿脣,“那怎麼辦?難道真讓他上桌子吃飯?我看見他就不舒服。”

“……如果他是穆夜來的兒子,你……”杜恆霜忍不住酸了他一句。

蕭士及更加愕然,“穆夜來的兒子?不是死了嗎?被她自己親手悶死的啊!”又指責杜恆霜,“還說我記性不好,你看看你的記性!素素說,生個孩子笨三年,你看你都笨了多少年了!”

杜恆霜不依地衝過去,嚷嚷道:“反了你!貧嘴貧舌的!看誰笨三年!——穆夜來悶死的明明是她女兒!她兒子好好地由封大夫人帶着呢,那也是封大都督的種!你瞧你那死記性!”

蕭士及“哦”了一聲,攔住杜恆霜撓過來的雙手,笑着道:“好吧好吧,是我笨三年!我笨三年!行了吧?——原來穆夜來生了兩個孩子,嘖嘖,比齊月仙強點兒。”

杜恆霜橫了他一眼,“那你說吧,久哥兒要怎麼辦?而且順哥兒那樣子,確實很慎重的。這孩子心思重……”

蕭士及摸着下頜想了想,道:“沒關係。我把順哥兒和陽哥兒一起帶到外院。你就讓久哥兒在內院上桌子。——只要把他和順哥兒隔開,應該就沒事了。”

768、六慾

杜恆霜默然半晌,緩緩點頭道:“也好,先這樣試一試吧。”

小孩子變數大,想一次性就把問題解決大概是不可能的。

兩人把這事商量好了,就攜手去偏廳跟孩子們吃晚食。

席間蕭士及就把這件事說了,道:“順哥兒、陽哥兒,你們倆從明天開始,就跟我和平哥兒去外院住吧。以後在外院吃住,一旬回內院一次。”

杜恆霜一聽,心都揪起來了。

平哥兒跟蕭士及去外院住,可是每天晚上還能進內院跟她一起吃飯。

這要帶了順哥兒和陽哥兒出去,反而要一旬才能見一次了。這怎麼行?

順哥兒倒是很高興,忙應了,又問:“那久哥兒?”

杜恆霜壓下心頭的不快,淡淡地道:“久哥兒就跟我們一起吃,你不用擔心。”

順哥兒連連點頭,“多謝大伯孃。”

杜恆霜笑了笑,給他舀了碗湯,看着他喝下。

平哥兒也跟順哥兒挾了一筷子明炙小牛肉,笑着道:“順哥兒多吃點兒,你最近瘦了。”

順哥兒重重地“嗯”了一聲,將那小牛肉大口吃了。

陽哥兒卻半天不說話,低頭捧着碗,扒着筷子在碗裡數米粒。

杜恆霜見了,有些詫異,問道:“陽哥兒,怎麼啦?可是這菜不合口味?”說着往席上看了一眼,有光明蝦球,是陽哥兒愛吃的菜,便給他挾了一筷子。

陽哥兒眼睛都不擡。將那蝦球夾到嘴裡,味同嚼蠟般吃起來。

這孩子是怎麼啦?

杜恆霜和蕭士及對視一眼。都有些驚訝。

不過蕭士及對杜恆霜搖搖頭,讓她不要再問,等吃完晚食再說。

杜恆霜這一次壓下心頭的不安,沒有再催陽哥兒。

吃完晚食之後,杜恆霜將陽哥兒留下來。帶到內室,問他:“你今兒怎麼啦?怎麼不好好吃飯?”

陽哥兒嘟了嘴,過了好半天才道:“娘,我可不可以不要去外院?”

“爲什麼啊?你不想跟大哥在一起嗎?”杜恆霜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回事啊。這孩子還是離不開她呢……

杜恆霜喜滋滋地想着,伸手將陽哥兒摟在懷裡。

陽哥兒將腦袋紮在杜恆霜胸前,悶悶地道:“娘,如果我去了外院。就只能一旬進來一次。我知道,一旬是十五天,那……那我就有十五天見不到媚娘表姑了。”

杜恆霜:“……”

臭小子!

居然不念着見不到你娘,就念着見不到表姑?!

杜恆霜瞪了眼,伸手一邊一個,輕輕拽了陽哥兒的耳朵,故作生氣地道:“什麼?你只想到見不到你表姑?那你娘呢?你姐姐呢?你弟弟們呢?你都不想了?!”

“哎喲!”陽哥兒誇張地大叫,“爹!爹啊!娘又發飆了!只有爹你才能製得住娘啊!”

蕭士及聽了。不知裡屋出了何事,三步並做兩步從外屋衝進來,卻只見杜恆霜兩手拎着陽哥兒的耳朵。在教訓他。

蕭士及忙道:“好了,有話好好說,別把他耳朵拎壞了。”說着就把陽哥兒從跟杜恆霜手裡“解救”下來,抱在懷裡。

陽哥兒嘻嘻地笑,回頭對着杜恆霜做鬼臉。

杜恆霜氣得上前,十指伸出。一邊一個,捏住陽哥兒紅紅的蘋果臉掐了掐,道:“還敢叫爹?我看不收拾你是不行了!”

蕭士及忙把她攔着,笑道:“好了,他小孩子家,也沒有犯大錯……”

“沒有犯大錯?是,他沒犯大錯,他只是眼裡沒有爹孃,沒有兄弟姐妹,只有他表姑!”杜恆霜有些酸溜溜地道。

自己的孩子,心裡最重要的人已經不是自己了。——她是不是要習慣接受這個現實了?

孩子們長大了,爹孃的位置就退後了?

蕭士及這才明白杜恆霜爲什麼發飆。他也認爲陽哥兒這樣很不對,便板了臉道:“陽哥兒,向你娘認錯。你娘辛辛苦苦生了你,把你養大,你不記得你娘,卻記得什麼外四路的表姑、表姐,你說你應不應該?”

陽哥兒不怕杜恆霜,卻對蕭士及怵得很。

特別是蕭士及說得又在理,陽哥兒剛纔也是一時情急,現在想來,他是不對。

對爹孃要孝順,他心裡只記得表姑算怎麼回事呢?

七歲的陽哥兒很快就想明白了這個問題。

“娘,是我錯了。您打我吧,我絕對不哭,也不叫爹!”陽哥兒擡起頭,愣愣地對杜恆霜道。

杜恆霜反被他逗笑了,往他額頭點了一點,嗔道:“好了,跟你鬧着玩的。不過你要記得,表姑是你長輩,以後要記得聽表姑的話,不要沒大沒小的。爹孃也是長輩,先生教的東西,你是不是都忘了?”

陽哥兒將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一樣,“沒忘!沒忘!”頓了頓,又道:“就是剛纔一時沒有想起來。”

杜恆霜和蕭士及都忍不住笑了,將陽哥兒抱到他房裡去了。

蕭士及被陽哥兒纏着說話,杜恆霜就先回來了。

回到內室,杜恆霜見知數正在屋裡伺候,便讓別的人退下,留下知數一個人說話。

“知數,我挑了幾個人,你不妨看一看。”杜恆霜要給知數找一個好夫婿,前前後後還是費了不少心,“你若是不喜歡這些管事,我可以放你出籍,聘到外頭做正頭夫妻。”

知數忙道:“在外頭也要靠着夫人,奴婢還不如留在府裡算了。——管事就極好,就怕人家看不上我。”

她年歲不小了,生得容貌只能算一般,但是爲人精明。又識字會數,是杜恆霜的左膀右臂。

至於歐養娘。她一到范陽。不知道是因爲換了地兒不適應,還是年歲大了,沒撐多久,就病倒在牀上了。

杜恆雪如今每天都去給她看診,情形並不樂觀。

看了歐養娘如今孤零零的樣子。杜恆霜越發想要知數有個好歸宿。

知數紅着臉,低頭細看杜恆霜給她的名冊。

裡面把那些管事的名字、籍貫、家境都說得清清楚楚。

知數一路看過去,居然看見蕭義的名字,頓時愣了,拿着蕭義的那個冊子道:“夫人,這莫不是弄錯了?”

杜恆霜搖頭,“當然不是。你看他怎樣?”一邊說,一邊留神查看知數的神色。

知數想了想。道:“蕭大總管奴婢實在是高攀不上。”說着,把他的冊子放到一旁,不跟別的冊子放在一起。

杜恆霜笑道:“這是另眼相看的意思?”

知數忙搖頭,道:“夫人,奴婢沒有這個意思。”想了想,她這樣跟杜恆霜解釋,“奴婢知道,蕭義是外院大管事。這麼些年下來,他的人品不用說,自是好的。夫人要是有心,可以把知釵嫁給他。——至於我,”她又頓了頓,像是下定決心,“我還是想給夫人做管事媳婦。如果嫁給蕭義,我大概就不能在夫人身邊伺候了。”

竟然想得很是明白。

杜恆霜一時倒是不知道說什麼。

一般女子。在如意郎君和自己的事業面前,絕大多數都是選擇如意郎君,哪怕爲此放棄自己的事業,回家相夫教子都在所不惜,而且引以爲樂。

但是知數明顯沒有這樣選擇。她的“事業”,雖然只是做丫鬟、管事媳婦,但是也好歹是靠自己的力量掙得一席之地。

秦國夫人身邊的大丫鬟,以後是主要的管事媳婦,對於知數來說,比回家伺候一個男人,從此看那個男人的臉色過活要妥當地多。

她可以成親,也會生兒育女。但是她不能放棄自己已有的地位。

“你這是何苦呢?蕭義不是那樣的人,你不用如此謹慎。”杜恆霜忍不住勸道。

無非就是知數害怕蕭義有一天變了心了,那時候,她又能怎樣呢?還不如抓住手裡已有的東西,別的事情,她就不求盡善盡美了。

最後反倒是知數把杜恆霜給勸服了。她只說了一句話,“夫人,若是夫人去問蕭義,問他,如果娶了奴婢,他就不能做蕭家的大管事了,他會不會願意?”

蕭義當然不會願意。

杜恆霜曾經讓蕭士及暗中試探過蕭義。

蕭義當然是不想放棄外院大管事的位置。

所以他們改爲試探知數,看她願不願意放棄做內院管事媳婦的位置。

她也不願意。

這就是有緣無分吧。

杜恆霜嘆息一聲,“隨你。”便把蕭義的冊子收了起來。

知數從那些人當中挑了一個外院的小管事,只管跟蕭士及出門的事情,不會跟知數在內院管的事情有衝突。

杜恆霜點點頭,答應去給那人回話。

沒過幾天,蕭義就知道知數挑了一個小管事,沒有挑自己,有些氣不過,找機會攔了知數說話。

“知數,我有哪些地方不如那人?你爲何選他,不選我?”蕭義問道。

知數笑了笑,道:“知數謝過大管事厚愛。不過,若是要知數嫁給大管事,大管事願意辭去蕭家大管事一職,另謀別的位置嗎?”

“這是爲何?”蕭義驚訝,“爲何要我辭去蕭家大管事的位置?你嫁給我,就不用再伺候人了,在家裡做少奶奶不好嗎?你這麼聰明,生得孩子肯定也極聰明……”

知數以袖掩脣,低聲笑道:“看,大管事不肯,我也不肯辭去我現在的位置。所以,咱們不成的。”

知數走後,蕭義想了許久。

雖然有些不甘心,但是過了些日子,也就忘了。

他對知數,一直是當她是個很好的成親對象,若說要多心愛她,那是沒有的事兒。

蕭義很快釋然,後來知數和那小管事成親的時候,他還送了一份大禮。

蕭士及見蕭義跟知數鬧了一出,卻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就有意要讓蕭義鬆散鬆散,便道:“陛下宣我和夫人進京,有事相商。你跟我一起去長安吧。”

蕭義應了,收拾東西,跟蕭士及和蕭士及一起啓程去長安。

范陽這邊,外有許言邦和呂二郎兩個男子照應節度使府,內有杜恆雪和蕭嫣然,還有曾太夫人楊氏坐鎮,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蕭士及帶着杜恆霜,坐着大車,快馬加鞭,在永徽五年十月底的時候來到長安,住回柱國公府。

他們有一年多不在長安了,這一趟回來之後,除了進宮面聖,然後就要走親訪友,跟家人敘舊。

兩人安置好之後,蕭士及進宮去見永徽帝,杜恆霜卻特別被皇后娘娘宣召到內宮。

“見過娘娘。”杜恆霜一進來就行了大禮。好久不見皇后娘娘,她也很激動。

“起來吧。秦國夫人客氣了。”慕容皇后笑盈盈地道。

杜恆霜擡頭,卻看見兩個女子一站一坐,在她前面。兩人的眉眼輪廓,身高胖瘦,甚至於眉宇間的神情都差不多。

正是慕容皇后和徐婕妤兩個人。

769、送子

慕容皇后到底年紀大很多,而且身子日漸羸弱,比她身邊站着的那個妙齡宮妃要憔悴許多。

不過就算憔悴,她的氣勢也不是她身旁那十來歲的小妃嬪能比的。

雖然那小妃嬪一直緊緊盯着慕容皇后,有意識地學她一舉一動,甚至連她臉上表情的變化都不放過。

杜恆霜看得清清楚楚,慕容皇后笑的時候,是先擡了擡柳眉,然後才綻開一個笑容,從脣邊一直到眼底,如同牡丹盛放,芳華徐徐。

那小妃嬪的笑容卻是最先在顴骨上堆積起來,然後再抿緊了脣,眉眼中全是不安和嘗試。慢慢地,她的笑容凝了凝,才如同慕容皇后一樣先擡柳眉,然後才從脣邊綻開一個笑容,但是這笑容並未到眼底,就像花開到荼蘼,最繁盛時已經快要凋謝了。

杜恆霜揣度:這小妃嬪就是徐婕妤吧?

慕容皇后像是猜到她的心思,笑着指了指身邊的女子,“這是陛下最寵愛的徐婕妤。”又對徐婕妤道:“這是秦國夫人,柱國公的原配嫡妻。”

那妙齡宮妃正是進宮不久的徐婕妤。

柱國公蕭士及她不陌生。蕭士及去她家處置過東山刺史軍政分離的事兒。她能到宮裡來做陛下的女人,也是跟柱國公和安國公有些關聯的。

徐婕妤上前道:“百聞不如一見,秦國夫人真是生得國色天香。”

杜恆霜不動聲色起身,對徐婕妤點點頭,“娘娘纔是花容月貌。正當韶齡,難怪陛下眷寵。”又對慕容皇后道:“皇后娘娘可大安了?臣婦在范陽時刻惦記着娘娘。”

慕容皇后笑着對她招招手,“你還跟我客氣。來,過來坐。”竟然拍了拍她坐榻旁邊的位置。並且自稱也不用“本宮”。

杜恆霜當然不敢跟皇后娘娘並肩,忙道:“多謝娘娘。”然後看了看徐婕妤。

按常理,這個時候應該是宮女搬一個繡凳過來,讓她坐在皇后娘娘斜對面就可以了。

杜恆霜進來的時候,慕容皇后把身邊的宮女都請出去了,只有徐婕妤還在。理當由她去把繡凳搬過來。

杜恆霜雖然也能搬,但是這樣卻顯得忒也熟不拘禮了。——這是在宮裡,又不是回孃家?

杜恆霜當然是一步都不肯多走,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徐婕妤卻是一直緊盯着慕容皇后,並沒有注意到杜恆霜。

杜恆霜無奈,只好道:“臣婦站着陪皇后娘娘說話就行。”

慕容皇后這才含笑瞥了徐婕妤一眼,道:“本宮要和秦國夫人說說體己話兒,你先下去吧。”

徐婕妤低低地“啊”了一聲,不安地道:“娘娘,陛下讓妾身一直跟在娘娘身邊……”

慕容皇后沒有再說話。已經轉過頭,對杜恆霜道:“那邊有個繡凳,你搬過來坐吧。”

皇后發了話,杜恆霜當然可以去搬凳子了。她也就不再等徐婕妤,自去搬了繡凳。

徐婕妤這才明白過來,臉唰地一下就紅了。在這裡再也待不下去,屈膝對皇后娘娘行一個禮,再對杜恆霜匆匆忙忙點點頭,就飛也似地離開了皇后的寢宮。

杜恆霜留神看着她離去的步伐,不由自主挑高了眉毛。——徐婕妤走路的背影,跟慕容皇后實在是太像了!

“娘娘,您這是……?”杜恆霜不解地問道。她不明白,徐婕妤擺明了從慕容皇后那裡偷師,好投永徽帝所好,慕容皇后這樣精明能幹的一個人。竟然由得她?!

慕容皇后粲然一笑,道:“你覺得奇怪?——她的一切都跟我學?”

杜恆霜看得出來,徐婕妤一切都在學慕容皇后,從裝束打扮到行走的步伐,甚至還有說話的姿態。眉宇間的神情。

“娘娘深意,臣婦愚笨,猜不出來。”杜恆霜老老實實地道。或者說,她不是慕容皇后,既不在她的位置上,也沒有她的脾氣性格,因此她猜不出到底是什麼原因。

慕容皇后悠悠地道:“……我故意地……”故意讓她學,怕她學不好,還主動跟永徽帝說了,讓徐婕妤不伴駕的時候,天天跟在她身邊。甚至還經常點撥徐婕妤。

比如皇后喜歡穿什麼料子的衣裳,什麼花樣的首飾,什麼口味的菜式,還有,睡前喜歡薰什麼香,平時喜歡看什麼書,跟永徽帝說話,用什麼語氣勸諫,都毫無保留地教給徐婕妤。

“娘娘,不是臣婦小肚雞腸。只是她已經是陛下的寵妃了,娘娘還這樣……忒也大度了吧?”杜恆霜忍不住爲慕容皇后不值。

慕容皇后感慨地拍了拍杜恆霜的手背,輕聲道:“霜兒,我也不瞞你。若是我和你一樣,健健康康,我也不會出此下策……”

杜恆霜心裡一緊,轉頭看着慕容皇后,“娘娘,素素是個好郎中,她一定能幫娘娘治好的。您不是……不是……一直在將養嗎?”連侍寢都交給徐婕妤去做了,難道還不好?

慕容皇后悵然地撫了撫自己的額頭,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明白。素素是不錯,但是她也治不了本,只能治標。我如今已經只剩一個空殼子了,不趁自己還能動的時候,爲自己的孩子們未雨綢繆,難道等自己撒手去了,將孩子們扔到狼羣中,讓他們自生自滅?”

“怎麼可能?!”杜恆霜忙道,“您的孩子在宮裡頭,怎麼會……”

“怎麼不會?你以爲這宮裡,比外面野地裡的狼要少嗎?”慕容皇后笑眯眯地道,卻並不悲傷,也不憤怒。因爲這是身在最高位的應有之義。

不在狼羣中搏殺出來的獵人,不是好獵人。

杜恆霜默然,伸手握住皇后娘娘的手。頓時覺得如同火炭一樣扎手。——皇后娘娘的手,真的只剩一把骨頭了……

“好了,這些廢話少說。我叫你進宮,是想託付你一件事情。”慕容皇后低聲道。

“娘娘儘管說。”杜恆霜忙道。她就知道慕容皇后專門召她入宮,絕對不會是隻因爲太想她了。

“我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和二兒子都不小了,在宮裡待着我還放心,但是小三子,今年虛歲四歲。但是被陛下寵得太過。他脾性又軟,動不動就哭,我老是說,他是託錯了胎,他應該是個女娃纔對。”說起自己的三兒子齊治,慕容皇后眼角眉梢都是笑。

虛歲四歲,那就是隻滿了三歲而已。

杜恆霜知道,雖然慕容皇后抱怨永徽帝溺愛三皇子齊治,但是她自己,其實更溺愛。就看她的神情就知道了。

“娘娘別這麼說,他上面有兩個嫡親的哥哥,還有厲害的父皇、母后,他不用太硬氣,就能舒舒服服過一輩子。”杜恆霜笑着安慰慕容皇后。

慕容皇后笑了笑,道:“我若能一直活着。當然會讓他舒舒服服過一輩子。我只擔心,我一走,我的孩子們就分崩離析了……”

杜恆霜猛地瞪大眼睛,“娘娘!”

“你別大驚小怪。我這個做孃的,不把最壞的可能打算到,難道真的還希望等我走了,這些人會一直記得我,甚至恩惠我的孩兒們?”慕容皇后臉上的笑容終於有了些譏誚之意。

杜恆霜默默地閉了嘴。她知道,慕容皇后說得纔是老成之語。

也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古老道理。

“他們是嫡出皇子。等我不在了,他們註定要比別人艱難。所以我會盡自己最大努力,幫他們提前準備,應付以後的難關。”慕容皇后淡淡地道,看着杜恆霜。“霜兒,我想要你幫我一個忙。帶我的治兒去你的范陽節度使府,讓他跟着柱國公過幾年。柱國公從寒微之中靠自己的戰功封侯拜將,有很多東西值得治兒學習。當然,關鍵是,我知道你兒子多,讓治兒跟你兒子們一起玩幾年,也算是結個善緣。另外雪兒一直跟着你在范陽,讓她幫着照看治兒的身子,比宮裡的御醫讓我放心。”

杜恆霜再鎮定,此時也被慕容皇后的提議驚得張大了嘴巴,她結結巴巴地道:“娘娘……娘娘……三皇子身嬌肉貴,臣婦家裡……臣婦家裡……”她害怕死了會出茬子。齊治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全家就算完了。說着就給慕容皇后跪下來,求慕容皇后收回成命。

慕容皇后親自把她扶起來,道:“你放心,我會派人跟着他過去,也不會透露他的身份。他從來在宮裡,沒有去過外頭,你們家裡的人,大概除了你和柱國公,沒人知道他是三皇子。他年紀也還小,還沒有到知道自己爹孃到底是誰的地步。所以這個年紀讓他出宮住幾年,我覺得正好。再說,你家,我放心,比別的人家都要放心得多。”

杜恆霜一時情急,恨不得道:“……我們國公爺馬上就納妾……”

說他們家比別人家好,不過是因爲他們家沒有妾室,喜歡折騰的二房蕭泰及和齊月仙、龍淑芝他們又死光光了,所以家裡比較清靜而已。

要是換了以前,皇后娘娘可不敢說這個話。

“你啊,就被推辭了。我會派侍衛,還有養娘、女先生跟着一起去。他們都是我多年的手下,絕對不會透露一個字治兒的身份。”慕容皇后再一次安杜恆霜的心,並且保證:“若是治兒的身份暴露了,你馬上把他給我送回來就行了。”

杜恆霜苦笑,“娘娘,您這是非要讓他去不可了?”

“當然。”慕容皇后挑了挑眉,“你家又不是龍潭虎穴,難得去不得?”

“不是去不得,只是干係太大。”杜恆霜想了想,終於還是道:“娘娘,您要知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出了什麼事,就算不是因爲他的身份,而是別的原因,比如意外啊,生病啊,三皇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確實擔當不起。”本來這個世道夭折的孩子就多。而這三皇子,聽慕容皇后的語氣,似乎身體還不算很強壯。

慕容皇后收了笑容,靜靜地看了杜恆霜一會兒,道:“這些我都想過。但是這些事情,就算他不去范陽,就在這宮裡,也是會發生的。我不能因噎廢食。去了你家,說不定還有機會改掉他的那些壞毛病。如果不去,他這輩子就沒什麼可能了……”

看見杜恆霜猶豫的神色,慕容皇后又道:“你若是還擔心,我可以給你寫個手諭拿着。若是治兒出了意外,我和陛下絕對不會追究你們蕭家的責任。”

慕容皇后都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杜恆霜再也無法拒絕。

“謹遵娘娘諭旨。”杜恆霜躬身打倒。

770、挑撥

從皇后娘娘寢宮出來,杜恆霜一直有些恍惚,不敢相信剛纔聽見的話是真的。

蕭士及見完陛下出來,上了車,見杜恆霜一臉魂不守舍的樣子,忙道:“怎麼啦?皇后娘娘爲難你了?”

杜恆霜搖搖頭,苦笑道:“沒事,回去再說。”

蕭士及明白過來,拍拍她的肩膀,“除死無大事,別沒事在心裡發愁。”

杜恆霜笑了笑,將頭偎在蕭士及寬闊的肩膀,覺得心裡安定許多。

兩人回了長安城崇康坊的柱國公府內院上房,杜恆霜才把皇后娘娘的手諭拿出來,給蕭士及看。

蕭士及看了,也半天合不攏嘴。過了半晌才道:“……這麼大事,陛下大概一點都不知道。”如果知道,今天跟他說話的時候,就不會半點也沒有提及了。

杜恆霜也道:“皇后娘娘大概是想先斬後奏了。”說完她也悵然,道:“娘娘居然一點都不擔心三皇子在宮外會出事?”

“要出事,在哪裡都會出事。或者就如皇后娘娘說的,在宮裡出事的可能,比在外頭還大點。我們家裡,確實比宮裡好多了。”蕭士及很是感慨地道。

杜恆霜想起跟陳月嬌、穆夜來,還有齊月仙九死一生的纏鬥,忍不住輕笑一聲,道:“是,暫時是好多了。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有什麼李月嬌、張夜來、胡月仙前仆後繼……”

蕭士及嘿嘿地笑,握着杜恆霜的手道:“有你在,掃平這些牛鬼蛇神不在話下!”

杜恆霜啐了他一口。甩開他的手,沒好氣地道:“去去去!誰給你掃平牛鬼蛇神?!我跟你說,再有這樣子的人,你自己擺平。若是弄到我面前。我可是恕不奉陪。你別忘了,我能自求下堂一次,就能自求下堂第二次。”

杜恆霜伸出兩根手指頭在蕭士及面前擺着,笑得很是狡黠。

蕭士及看得牙癢癢,又捨不得真跟她頂嘴,讓她生悶氣。只好笑呵呵地轉了話題,道:“如果三皇子跟我們回去,咱們家裡又要熱鬧了。”

杜恆霜瞥了他一眼,坐回長榻上歇息,揉着腿道:“我腿都軟了,這會子心裡還撲通撲通直跳呢……”

“哦?是嗎?那我給你捶捶……”蕭士及拿過美人捶,給杜恆霜捶腿。

……

皇宮裡面,慕容皇后正請了永徽帝過來,笑着對他道:“二郎,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自從永徽帝登基之後,慕容皇后再也沒有叫過他“二郎”。

再一次聽到這個稱呼,永徽帝心情大暢,笑着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慕容皇后就把要送三皇子齊治去范陽節度使府住幾年的事情說了一遍,末了道:“柱國公蕭士及幾乎是跟你一起長大的,他爲人如何。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況且,當初我們欠了他們家那樣大一個人情,這樣的人家,我覺得是不用擔心別的東西的。”

永徽帝倒是一愣,下意識道:“啊?你要把小三子送走?可是朕……朕最疼小三子,一天不見他就想得慌!”

“那二郎就多想想。”慕容皇后掩袖而笑,“等他從范陽節度使府回來,二郎豈不是跟他更親熱?再說了,范陽節度使是朝中勢力最大的節度使,你難道不想派個人過去盯着?”

永徽帝一愣。繼而明白了慕容皇后的意思,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道:“蘭舟,你一心爲我,我這輩子有你爲妻。真是三生有幸。”

慕容皇后心裡頓時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雖然她知道她的身子不行了,但是她還沒有準備好馬上就離開這個人世。

慕容皇后抿了抿脣,將那股不祥的預感拋之腦後,淡然道:“我這輩子,就是爲了你,爲了我們的孩子。除此以外,我別無他念。”

永徽帝握了握她的手,溫言道:“好,都聽你的。你要派哪些人跟着小三子去?小三子還小,養娘少不了。侍衛也要派最忠心的。要不朕派幾個給你?”

慕容皇后笑道:“正要向二郎討要幾個侍衛呢。二郎可要跟他們吩咐好了,不能暴露治兒的身份。如果敢仗着治兒的身份在節度使府作威作福,我可容不下這樣的下人在我治兒身邊。”

永徽帝忙點頭,“這是自然,這是自然。”說着,心裡就已經有了幾個人選,道:“你還要準備些什麼東西?快快準備了吧。”

慕容皇后應了,道:“再就是要給他挑個先生。我想着他年紀小,會住到節度使府的內院,所以挑了個女先生。”

“哦?是封家那位飽讀詩書的娘子嗎?確實不錯。封家出大儒,這位娘子又愛書成癡,連嫁人都不想嫁,確實難得。朕看過她做的幾篇策論,做得花團錦簇,而且言之有物,見識確實不同凡響。”永徽帝都忍不住誇讚這位封家的娘子,只可惜她不肯應選入宮做妃嬪,只願意做女官。

慕容皇后知道永徽帝喜愛賢惠大度又有才學的女子,微微一笑,道:“你也不能把天下的好女子都得了去吧?總得給我們兒子留幾個吧?”

永徽帝聽了哈哈大笑,過來摟住慕容皇后的肩膀,道:“蘭舟,難得聽你說這種含酸的話,今兒真是當浮一大白啊!——來人,拿酒來!”說着,便命內侍送上酒菜,和慕容皇后共吃,晚間就在她寢宮歇下了。

第二天,一道聖旨便送到封家在長安城外的莊子上,賜封家娘子爲三品女官,兼皇子讀師,宣她入宮去了。

封娘子喜出望外地跟着內侍進了宮。

慕容皇后見了她,笑着道:“封娘子,本宮有一事相托。不知你肯不肯?”

封娘子忙道:“但憑皇后差遣。”

慕容皇后就把送三皇子去范陽節度使住一陣子的事情說了,還道:“如果封娘子願意跟去做女先生,就一定不能泄露三皇子的身份。”

封娘子着實是個聰明人,一下子明白過來。忙道:“娘娘的意思是,當三皇子是個普通孩子一樣,到別人家住一陣子,是不是?”

慕容皇后欣喜地點點頭,道:“正是。”說着又笑道,“看來本宮的眼光不錯。看得出來封娘子確實是個雅人。”

封娘子笑了笑,頷首道:“這倒是我很喜歡的一種方式。三皇子天潢貴胄,生下來就是高人一等。如果他能到普通人家小住幾年,熟悉一下普通人家的人情世故,比在宮裡要學得正一些。”

慕容皇后見封娘子完全理會了她的意思,立即拍板,“好,那就這樣吧。——來人,把治兒叫來,讓他向封娘子行拜師之禮。”

封娘子忙道:“不敢不敢!”

說話間。三皇子已經被宮人領了過來。

“娘……”三皇子生得很白,眉眼清秀,說話的時候語調有些慢,但是很清楚,不像有些說話慢的人總是嘴裡含了蘿蔔一樣,說話含含糊糊。

“過來。給封娘子行禮。她也是你的先生。”慕容皇后笑着道,指了指在旁邊不知所措的封娘子。

三皇子雙手握住拱起,對着封娘子行了半禮。

封娘子忙讓開了。

這纔算是行了拜師之禮。

封娘子也知道,三皇子還有許多真正的大儒做先生,她這個女先生,就是帶這孩子出門幾年,見識一下外面的世面。

等三皇子大一些了,肯定是要回宮的。到時候,她已經跟三皇子結下深厚的師生情誼,這輩子縱然是不嫁人。也不用愁了。

封娘子越想越高興,拉着三皇子齊治的手說了幾句話,仔細觀察一番,見這孩子不知道是因爲年紀還小,還是別的原因。一點皇室的傲氣都沒有,確實是個妥當好帶的孩子,心裡更加滿意。

慕容皇后又讓三皇子下去,單把封娘子留下來,絮絮叨叨交代了很多事情。

封娘子仔細聽着,頻頻點頭。

其實照料三皇子的起居飲食,自有養娘、丫鬟和廚子,她這個皇子讀師,最重要還是給三皇子啓蒙,然後教他淺顯的經史子集,還有吟詩作賦。

等他大一些了,看情況再教他治國之策。

封娘子雖是女子,卻對朝堂很有自己的一番見解,暗暗打算要趁這個機會,好好教養三皇子……

從宮裡回到封家在郊外的莊子上,封娘子只是對夢兒道:“我入選了。皇后娘娘要送我去洛陽行宮待兩年,然後回來做女官。”她當然不會說她是要去柱國公的范陽節度使府陪皇子體驗生活去了。

這是要嚴格保密的事情,這點子輕重她還是知道的。

夢兒很是失望,道:“啊?不是在長安?爲什麼要你去洛陽?”她這幾日跟封娘子交好,正是把她當了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待。

封娘子卻打心底裡看不起夢兒這樣以色事人的女子。但是她涵養好,表面上一點都看不出來,反而不管是誰跟她說話,都覺得如沐春風。

封娘子正色道:“這是皇后娘娘的決定,不是外人可以置喙的。你莫要亂說話,讓別人知道,還以爲我是故意拿喬,傳到宮裡娘娘耳朵裡,娘娘一怒之下,將我蠲了下來,丟人的可不止是我,而是我們整個山東封家士族的人!”

夢兒從來沒有見過封娘子這樣鄭重其事的樣子,不由嚇得縮了縮脖子,訕訕地站了一會兒,便一個人出去了。

她漫無目的地在莊子的羊腸石子小道上走着,不知不覺來到一處低矮的茅屋前面。

那一股難聞的餿味兒迎面而來,夢兒忙掩住鼻子,轉身就走。

“咦,這不是三夫人嗎?居然有空到我們這種下賤的地方來了?”一個婆子的聲音傳來,聲音有些耳熟,但是很沙啞,聽不出以前的聲音是什麼樣子的。

夢兒回頭看了一眼,頓時愣了。——居然是穆夜來拎着一桶泔水站在她面前。

看着穆夜來被毀的面容,花白的頭髮,還有乾枯如雞爪的手背,襤褸的衣着,夢兒突然有種脣亡齒寒的感覺。

她下意識退了兩步,別過頭不去看穆夜來,道:“我走錯路了。”說着就要往回走。

“走錯路了也能走到我這裡,說明咱倆有緣啊。”穆夜來咯咯笑道,只是聲音不再動聽,聽起來像是鴨子被擰住喉嚨發出來的聲音,極是難聽。

夢兒剛走了兩步,就聽穆夜來又悠悠地道:“看你的首飾黯淡,衣裳也是洗了好幾水的,怎麼啦?寵妾的位置沒有坐穩?”

“關你什麼事?我過得再不好也比你好百倍!”夢兒猛地回頭,揚了揚下頜,很是傲慢地說道。

771、妾室

“哈哈哈哈……”

穆夜來聽了夢兒色厲內荏的話,手裡握着水瓢指着她哈哈大笑,她曉得那樣厲害,笑得腰都彎下來了。

夢兒被穆夜來桀桀般如夜梟的笑聲笑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裡又發虛,忙往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到她這邊,才低聲道:“你夠了!——還笑!再笑,小心我讓人來再抽你一頓!”

穆夜來的笑聲戛然而止。她的身子瑟縮兩下,似乎對鞭打十分害怕。——看樣子,她在這裡捱了不少打……

夢兒看見穆夜來露出有些害怕的神情,才覺得心裡好受些,冷笑道:“知道怕了就好。哼,你吃了那麼多虧,還學不乖,倒也怨不得別人。如果要怨,你就怨你自己吧!好好的一把牌,被你打成這個樣子。若我是你,早一頭撞死了!”

穆夜來的臉色漸漸變得奇怪。她偏着頭,翻着白眼看了一眼天空,搖搖頭,道:“你沒有死過,當然覺得死是很容易的事。我以前跟你想的一模一樣,後來才發現,原來真的是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不想死……我還是不想死……”穆夜來喃喃說道,聲音越來越小,小到夢兒都聽不見了。

夢兒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說什麼?”

穆夜來仔細打量夢兒,“沒說什麼,只是看着你在走我的老路,覺得有些可憐你而已。說起來,咱們就是同病相憐的人。”說完便拎起那泔水桶,往旁邊那一排低矮的房舍走去。

“站住!”夢兒沉下臉。“話沒說完就想走?你什麼時候這樣不把主子放在眼裡?”

穆夜來的腳步頓了頓,在前面停下來。她微垂着頭,很有些傷感。——她現在已經不是“主子”,而是“奴婢”了。兩世爲人。混到現在這個地步,她卻還是捨不得死,真不知道當初她決意要把自己女兒掐死時候的勇氣到哪裡去了……

那時候,她想着,不成功,便成仁。她反正是死過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無所謂。

但是後來當她被封裴敦毒打,並且被送到這郊外的莊子上的時候,她卻又嚇着了,拼命不想死,抓緊一切機會要活下來。

那麼重的傷,也沒人給她醫治,她居然也活了下來。

除了毀了容,整個人變得蒼老不堪以外,她還活着,這就足夠了。

她不想死。她還想有好日子過,她不想死啊……

“想明白了沒有?想明白了轉身過來,跟我好好說說話。”夢兒見穆夜來呆呆地站在前面,半天不回頭,覺得她應該是回心轉意了,便又一次說道。

穆夜來緩緩轉身。眼神閃爍地看着夢兒,過了一會兒才道:“……三夫人,我餓了,有吃的沒有?”

夢兒挑了挑眉,“跟我來。”說着,轉身就往來路上去了。

穆夜來放下泔水桶,跟在夢兒身後。

她們走了一段路,一個凶神惡煞的婆子衝出來,揪住穆夜來的衣襟,惡狠狠地道:“你又想偷懶耍滑了?你別給我仗腰子。你如今不是二夫人了,我就打得你罵得你!”

夢兒回頭,皺了皺眉頭,道:“放開她。”

那婆子一愣,纔看見前面不遠的地方站着三夫人。忙腿腳一軟,給她跪了下來,順勢把穆夜來也拖着跪下來,對夢兒磕頭道:“三夫人饒命!三夫人饒命!奴婢一時眼花,沒有注意三夫人在前面,讓這懶婆子髒了三夫人的眼睛,奴婢這就帶她走。”說着,就要站起來將穆夜來拖走。

“住手!她是我叫來的,你趕快放手!”夢兒沉下臉。在長安的伯爵府,下人越來越多的趨奉大夫人邵氏,她這個三夫人,是越來越沒地位了。這也是爲什麼她主動要陪着封娘子住到城外莊子上的原因。——對於家裡的那些事,她眼不見心不煩。

那婆子不敢再說話,放開穆夜來,垂手站到路旁。

“走吧。”夢兒轉身,淡淡說道。

穆夜來揉了揉自己被那婆子抓疼的胳膊,臉色木然地跟着夢兒往前走。

來到夢兒在莊子上住的院子,穆夜來來不及打量她屋舍的佈置,眼睛就被桌上的糕點吸引住了。

穆夜來忍不住嚥了一口口水。

“吃吧。等下我叫廚房再做幾個小菜給你吃。”夢兒看了一眼穆夜來的衣着,有些嫌惡地往旁邊讓了讓。

穆夜來渾然不覺,撲上去就捧着糕點往嘴裡塞,一邊塞,一邊含糊不清地道:“多謝三夫人!多謝三夫人!”說着,三口兩口,居然把一碟子糕點如風捲殘雲一般吃得乾乾淨淨。

夢兒目瞪口呆地看着穆夜來被噎得直翻白眼,忍不住道:“你慢點吃,小心噎着。”

穆夜來不客氣地拿着旁邊的茶壺往自己嘴裡灌了一壺茶水,才緩過氣來,拍着胸口道:“三夫人,我好久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了,我也好久沒有吃飽過了。”

夢兒上下打量了一眼穆夜來骨瘦如柴的身形,頓生惻隱之心,微微點頭,道:“坐吧。”

穆夜來在夢兒下首找了個位置,斜簽着身子坐下,行動恭敬了許多。

夢兒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問道:“說吧,你先在那地兒說得那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話?”穆夜來故意裝傻,試探夢兒。

夢兒不耐煩地看着穆夜來,冷冷地道:“你不記得了?你連這點記性都沒有了,還能做什麼?對我有何用處?你還是回去吧。”說着,夢兒就指着門外要趕穆夜來走。

穆夜來有些尷尬,忙收了試探之心,訕笑着道:“三夫人別急。我只是腦子裡想的事情太多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會子已經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夢兒將茶杯放下,伸手指頭敲了敲桌子,“你是被老爺趕出來的。在這莊子上做苦役。難道你在城裡的伯爵府還有人手?”

穆夜來搖搖頭,“我怎麼有那麼大能耐?您看我如今連飯都吃不飽,還能管到府裡?”

“那你剛纔就是在胡說八道了!?”夢兒太高聲音,“我還當你有些人手呢,啊呸!”

穆夜來見夢兒就要翻臉了,忙道:“三夫人。話不能這麼說。雖然我在府裡沒有人手,但是我看一看三夫人的樣子,就知道三夫人過得如何,並沒撒謊。——三夫人若是不信,也不會叫我來說話了,是不是?”

夢兒又沉着臉坐了回去,繼續盯着穆夜來,示意她往下說。

穆夜來就道:“三夫人,先前我就說了,您頭上的赤金首飾都斑駁了。這就是舊了,沒有及時炸的緣故。還有您身上的綢緞衣裳,我穆夜來雖然現在落魄了,但是當初也是從大富大貴中過過來的,眼力價兒還沒丟。您這身衣裳,至少洗過五水。這上門染得的花紋都快褪得看不見了。——光從這兩樣,我就看得出來,您在府裡過得不甚如意。”

夢兒的臉色陰晴不定,脣角緊抿,顯得臉頰兩旁也有了深深的法令紋。

不看年齡的話,一般心思陰沉的人,纔在年輕時候就有深深的法令紋。

“咱們以前在府裡,那些衣裳都是穿過一次就不要了,再做新衣裳穿。我沒有三夫人那樣受寵,但是箱子裡的衣裳也是穿不完的。首飾也是隔三差五就有外面的首飾鋪子送進來給我們挑選。老爺更不是小氣的人。對我們這些人更是大方。”穆夜來想起以前的富貴日子,恍同隔世。許是這樣艱難的日子過得多了,前世的事情她都快記不清了,唯獨先前在封裴敦府上過得日子,還記得牢牢的。因爲那些日子隔得最近。

大齊的綢緞染色技術還不發達。所以那些鮮亮的綢緞衣裳洗一水就會褪色許多,讓人看出來是洗過的。

富貴人家的女眷,衣裳從來就不穿過過水的。一過水洗,就賞賜給下人了。外面的人縱然得到這些衣裳,也沒法子攀誣高門女眷。因爲那些衣裳一看就是洗過的,而洗過的衣裳,對她們來說就跟垃圾一樣,是要徹底丟棄的。——賞給下人,也是這個道理。

穆夜來說得頭頭是道,夢兒居然不能反駁。

她擡頭,見周圍都沒有人,便嘆息道:“你說得不錯,以前咱們的日子過得多好。從來沒有穿過舊衣衫,也沒有戴過褪了色的首飾。可是現在跟以往不同了。大夫人在府裡說一不二,老爺又向着她,對我和我兒可有可無,又經常在外面忙差事,經常十天半個月也不在府裡。我待着實在憋屈,就帶孩子到莊子上住了。——哦,那個封娘子,就是山東封家的娘子。她很有本事,是來應選皇后娘娘的女官的,剛剛選上,不過又要去洛陽行宮了,也不知道要待多久。”

穆夜來默默地聽着,半晌道:“大方人以前不是待你很好麼?如今怎麼……”

夢兒苦笑,“我也不知道爲何,我並沒有佔着老爺,不讓老爺去她房裡,反而先前我還主動勸老爺不要冷落大夫人。可惜我把老爺親手送到大夫人房裡,大夫人反而不管我了。”

穆夜來聽了嗤笑一聲,搖搖頭道:“三夫人啊三夫人,別人家叫你一聲夫人,你就真當自己是夫人。——你只是個妾室!妾室佔着老爺不是天經地義的?你是小妾,你可以爭風吃醋、可以不放老爺去別人房裡,甚至可以尋死覓活,只要老爺眼裡只有你一人!這些事情,纔是小妾該做的。你做什麼不好好做妾室,要學人家做夫人?把老爺勸到別人房裡?你當你是老爺的原配嫡妻啊?!”

這話說得夢兒渾身一震。她狐疑地看着穆夜來,道:“……難道我做錯了?可是大夫人說,老爺喜歡賢良淑德,不爭不搶的女子……”

穆夜來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道:“大夫人說得話你也信,你真是傻了吧唧的。——我跟你說,你就看看大夫人,你把老爺勸走了,大夫人可曾像她說的那樣,也賢良淑德地把老爺勸到你房裡去?”

夢兒想了想,搖頭道:“應該是沒有。我試探過好幾次,大夫人都裝不知道。老爺也親口跟我說過,大夫人不想他去別人房裡。他不想大夫人傷心,還說,大夫人爲他打理家業,生兒育女,着實不容易,要多順着些她……”

穆夜來聽了,簡直想噴一口老血出來,她恨恨說道:“這年頭真是反了天了。原配正室個個一副小妾做派,倒是讓你這個貨真價實的小妾做正室派頭,可不面子裡子都讓那起子賤人得去了!?我卻是不服,我告訴你,大夫人哄你呢,老爺從來不喜歡賢良淑德的女子。他喜歡的女子,其實你以前做得挺好,不用改了,就做回你原來的樣子。記得不要學正室做派。你是小妾,你可以大大方方霸住男人!千萬別再傻了!”

夢兒聽得怔怔地,躊躇良久才道:“……可是,老爺的心,已經偏過去了。”

“不怕!他能偏過去,我就能幫你再讓他偏回來!”穆夜來斬釘截鐵地道,很是有主意。

夢兒大喜,“你果真有法子?”頓了頓,又道:“你若是真的有法子,讓老爺的心再偏過來,我發誓,一定要讓你在這裡住得舒舒服服的,沒人再敢欺負你!”

“真的?”穆夜來也眼前一亮,她真是怕死了那些拿鞭子抽打她的婆子,她恨這些婆子,就跟她恨杜恆霜一樣。若是有機會反擊,她一定不會放棄!

夢兒點點頭,伸出手掌,“咱們三擊掌爲誓。你幫我贏回老爺的心,我幫你脫離苦海。”

“一言爲定!”穆夜來走過來,伸出髒兮兮的黑手掌,跟夢兒三擊掌。

夢兒也不再計較穆夜來身上髒,痛痛快快跟她說定此事。

“來人,帶她先去洗漱,換身衣裳,咱們晚上再說話。你去跟她頭兒說,就說是我說的,要她搬到我這裡來住。”夢兒喚來一個下人吩咐道。

那下人應了,出去吩咐。

穆夜來走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的封娘子才緩步走進來,笑着道:“原來還有這樣一出,我真是小看你和大嫂了。”

772、閨蜜

夢兒沒想到封娘子居然在門外聽見了,有些緊張地站起來,兩手絞着帕子道:“封娘子,我是……”

封娘子擺了擺手,笑道:“你不用跟我道歉,也不用跟我解釋。我跟你們不是一路人,也管不了你們這些事。我只是奇怪,當初不是大嫂主動擡你進門的嗎?如今怎麼鬧成這樣?”

夢兒苦笑,低聲道:“其實也不算什麼吧。大夫人讓我進門,本來就是有目的的。”說着,就把當初的事情說了一遍。

封娘子恍然,拊掌道:“原來是這樣,狡兔死、走狗烹,內宅之中也有深諳兵法者,我真是小看這些內宅婦人了。”

夢兒聽着這話怪彆扭的,她識字不多,看書也不多,前半輩子的心思,都用在勾引封儉上了。後來跟封儉斷了,她的心思又放在封裴敦身上,用來充實自己的時間着實不多。

好在沒幾個男人看中女人的才學,所以就算夢兒不識字,只要她美貌柔順,男人照樣會喜歡她。

封娘子微笑看着夢兒,想起她剛纔說的穆夜來的往事,突然問道:“那女人是柱國公的救命恩人?還跟柱國公有一段情?”

夢兒點點頭。雖然穆夜來一直說她跟柱國公蕭士及是清清白白的,封裴敦也信,但是夢兒和邵氏都不信。

她們都相信穆夜來至少是勾引過柱國公,而柱國公也差一點上鉤。如果不是他原配嫡妻杜恆霜厲害,說不定他就被穆夜來勾走了。

“哦?原來這戰功赫赫的柱國公在女色上居然如此把持不定?那我倒要見識一下,他的妻子有何手段了……”封娘子意味深長地道。在她心裡。一直很佩服蕭士及、安子常這樣的英雄男子,認爲他們纔是大齊朝的支柱,常常希望有機會能跟他們平輩論交,把酒暢談朝內外大事。笑看天下風雲變幻。

但是聽說蕭士及還曾經差一點對妻子不忠,封娘子又對他有些鄙夷,心裡微微嘆息着搖搖頭。

夢兒沒有放在心上,笑道:“您想見柱國公?這可不巧。他們一家子去了范陽做節度使,不在長安。等他們回來,不知道要等多少年。若是封娘子到時候還在長安城。倒是可以一見。”

封娘子含笑道:“那是自然。”她並沒有說自己很快就要住到范陽節度使府了……

封娘子走後,穆夜來洗漱過後,換上乾淨衣裳過來,跟夢兒住在一起。

這十來天裡,夢兒從穆夜來那裡學了不少東西。她終於明白過來,原來她不應覺得自卑,更不應該在大夫人面前擡不起頭。——真正感到惶恐不安的,應該是大夫人母子纔對!

因爲穆夜來說得清清楚楚,嫡妻和嫡長子,天生就是男主人的敵人。他們的利益是不可調和的。就跟皇帝和太子、皇后的關係一樣。

如今朝堂上,陛下雖然早立太子,太子也是慕容皇后所出的嫡長子,但是這個太子,實在還不如上一代的廢太子,如今才十來歲。已經有些不好的風評傳出來了。

傳這些風評的人是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是陛下對此不聞不問,明面上看着好像相信太子,事實上卻是助長了這股歪風邪氣。

慕容皇后體弱多病,自顧不暇,永徽帝將內宮把持得鐵桶一般,外面的事情傳不到內宮,所以慕容皇后暫時還不知道這些謠言。

太子要上位做皇帝,皇后要升一級做太后,兩人的目標都只有一個。就是靠死皇帝。

所以皇帝活着,就是這兩人的障礙。

“……咱們家裡也是一樣。老爺如果突然去世,得好處的只有大夫人和她的兩個兒子。你們這些侍妾和庶子、庶女,都是填溝壑的命。”穆夜來這樣對她說道,“所以。你要努力讓老爺認識到這一點,不要再信任大夫人。遠的說,皇宮裡面的事情,老爺知道得比你我清楚。近地說,就是當年呂夫人家裡的事兒。其實當初你秋娘說過,呂大人是呂夫人殺的。別人都不信,我卻是一聽就信了。”

夢兒心裡怦然一動,“你說真的?”

“千真萬確。”穆夜來微微一笑。她差一點就用這個理由把封裴敦的心徹底贏過來了,再加上她女兒一條命,本來是十拿九穩。結果就因爲她錯算了這一世的杜恆霜和蕭士及,她才落得這般下場。

她不服!所以她要活着,她要一直活着,活着看到柱國公府被滿門抄斬,讓蕭士及和上一輩子一樣,無後而終!杜恆霜的五個孩子,最好一個不留,和上一世一樣死光光。

她記得很清楚,上一世的時候,那個“杜恆霜”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是在成年之後猝死的,後來才讓陳月嬌生的小兒子襲了蕭士及的爵位……

夢兒沉吟半晌,緩緩點頭,“好,我記下了。等回去之後,我會小心籌劃。”

“你記得,嫡系的名份,沒世人想象得那麼好。若是嫡妻真的那麼好,爲什麼納妾的男人還是數不勝數?——你該動腦子好好想一想,不要被大夫人那個口蜜腹劍的人給陰了。”穆夜來最後鄭重相告。

穆夜來走了之後,夢兒一直睡不着,在牀上翻來覆去了好久,終於讓她想出一盤計策。

第二天,夢兒命令穆夜來給她守院子,不用再去做粗活,然後收拾行李,跟着封娘子回了長安的伯爵府。

封娘子直接進了宮,和慕容皇后的人一起帶了三皇子,跟着杜恆霜和蕭士及的大車回范陽去了。

三皇子年歲還小,說話也遲。到現在口齒還不是很清楚。平日裡慕容皇后讓他叫的都是“爹”和“娘”,因此也不用擔心他會說“父皇”、“母后”而泄露行藏。

封娘子是三皇子的讀師,倒是沒有跟三皇子特別親密。因她是未嫁女,也不懂帶小孩子的那些瑣事,所以齊治的事情還是他的養娘和丫鬟、侍衛們打理。

蕭士及跟他們說了,這孩子是杜家遠親,就說叫杜治,爹孃去了海外做生意,要過幾年纔會回來。

這番話編出來,倒是無人不信。

只因杜恆霜和杜恆雪的爹爹杜先誠當年就是去海外尋訪沒有戰禍的世外桃源,纔在海上“遇難”的。

因說起了杜家人,杜恆霜免不得又想起爹爹杜先誠,悄悄對蕭士及道:“我想我爹了……”

蕭士及將她摟入懷裡,低聲道:“我派人出去打探了,等年底應該就有迴音了。”

杜恆霜仰頭看着蕭士及,又驚又喜地道:“真的?”

“我怎會騙你?”蕭士及淡淡地道,低頭親了一親杜恆霜的額頭。

杜恆霜閉上眼睛,嘴角噙笑,慢慢陷入沉睡……

,他們來的時候走得快,回去的時候,因要照顧頭一次出遠門的齊治,就有意放慢了速度。

等他們到范陽的時候,已經是永徽五年的年底,快要過年了。

封娘子自視甚高,但是一見到杜恆霜,她也就愣了。

蕭士及的樣貌,比她想象得還要俊美,這就不說了。

關鍵是杜恆霜也這樣美貌,而且還不是繡花枕頭,封娘子就很有些驚訝。

她原本以爲,杜恆霜能單騎破敵,肯定生得膀大腰圓、貌若無鹽。就算有人跟她說過,杜恆霜幾乎算得上大齊第一美女,她都一直先入爲主,認爲別人是在說笑。——用膝蓋想也知道第一美女都是嬌滴滴的,怎麼可能去單騎破敵?!理論上說不通啊!

直到見到杜恆霜,而且兩人還在行路途中比拼了箭術,封娘子才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跟杜恆霜形影不離,非要跟她做最好的閨蜜。

但是杜恆霜除了諸素素和自己的姐妹以外,跟別的人都是保持距離。

包括慕容皇后。自從她做了皇后之後,杜恆霜就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再不以皇后的好友自居。

而封娘子那樣主動熱忱,她有些吃不消。

一路上也曾經半真半假地對蕭士及抱怨過。

蕭士及卻比她的怨氣還大,恨恨地道:“她老霸着你,我想跟你說說話都不行,真是太討厭了。等回到節度使府,我要把她的住處安排得遠遠地,她來見你一次,非要走上大半天不可!”

杜恆霜倒是不好意思再抱怨了,笑着道:“好了好了,咱們馬上要到家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總是要看在皇后娘娘面子上,不要對她太過份。”

蕭士及哼了一聲,沉聲道:“她不惹我,我自然不會過份。若是她惹我……”

“行了!還說?她如何惹你?你是男子,她是女子,絕大部分時候都在內院,你們根本是風馬牛不相及。”

蕭士及雖然心裡不安,但是看杜恆霜一臉不在乎的樣子,也不好再說什麼,點點頭,道:“好吧,我聽你的。你也提醒她,她的職責,是教養皇子,不要把心思用錯了地方。”

“那是自然,我一定會提醒她的。我看她是個好人,你不要擺這幅臭臉。”杜恆霜說着,伸手擰了擰蕭士及的面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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