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大人中風過世了?”杜恆霜有些驚訝,不過她知道許紹已經年過七旬,這麼大年紀,中風也是老年病了。
可是她看見蕭士及沉寂中帶了絲悵然的面容,心裡一跳。
耐着性子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問蕭士及:“……你去突厥王庭,拿到證據沒有?”
蕭士及以前對她說過,說他爹在獄中含冤死去,原來是跟許家有關,是因許紹的原配妻子追殺歐陽紫而遭受的池魚之殃。許紹親口告訴他,突厥王庭有人有證據。再加上從西域來的以那色波爲首的一行人,還有那個小丫鬟,都是這個說法。
蕭士及一直閉着眼睛,沒有說話。
杜恆霜等了許久,以爲他睡着了,也沒有追問,睏意上來了,她迷迷糊糊正要睡過去,卻聽蕭士及開口道:“……拿到了。也給了許紹。”
“給了許大人?”杜恆霜一下子清醒了,她眨了眨眼,側過身,在枕頭上撐着頭斜躺,問他:“那是害死公公的證據,你怎會給許紹?”
蕭士及有些意外,他睜眼,仔細打量杜恆霜,忍不住問:“你不怪我?”
“怪你什麼?”杜恆霜沒有反應過來,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一雙眸子如上佳的黑曜石,光線落進去,就再也出不來。
蕭士及脣邊漸漸有笑意跳動,他伸出胳膊,將杜恆霜攬過來,讓她睡在自己胸膛上。
杜恆霜聽見他有力的心跳,微微嘆了口氣。
蕭士及在黑暗中低頭親了親她的秀髮,低聲道:“這就是許紹給我的交代……”
杜恆霜開始沒明白是什麼意思,也沒做聲。她一動不動伏在蕭士及胸前,聽着他有力的心跳,直到蕭士及剛纔的話在她心裡沉澱下來,她才唰地一下擡起頭,愕然道:“這就是許紹給你的交代?什麼意思?不會是……許紹不是中風而死?而是自盡?!”
蕭士及緩緩點頭,將杜恆霜拉下來。緊緊抱在懷裡,“這是他欠我的,欠我爹的。”
杜恆霜臉色悽然。她想到了孃親,想到弟弟許言朝。還有許家兩兄弟,以及這些年來,她們姐妹倆跟許紹的恩恩怨怨,一時不知道是該爲他惋惜,還是該繼續恨他……
許紹對她們杜家是有恩,但是同時又差一點毀了雪兒的一生。不,或者說,他曾經毀過雪兒的一生一世。只不過這一世,杜恆霜掙扎着活了下來,纔將自己的妹妹救了下來。
雖然不想哭。可是杜恆霜的眼角還是略有溼潤。
她將腦袋埋在蕭士及胸前,蹭去眼角的一點點溼意。
雖然只有一點點溼,蕭士及還是感受到了。他輕輕拍着杜恆霜的後背,緩緩說道:“許紹用他的死,換取我不向陛下告發他妻子做的孽。”這也是保全許家唯一可行的法子。
不然的話。若是永徽帝知道追殺他孃親歐陽紫的幕後黑手原來是許紹的原配嫡妻,整個許家家族都要承受永徽帝的怒氣。
抄家滅族就是指日可待的事。
杜恆霜咬了咬下脣,又嘆口氣,道:“可是,他妻子已經自盡,算是賠了罪了吧?”
蕭士及搖搖頭,道:“他妻子是爲先皇太后歐陽紫賠的命。許紹。是爲我爹賠的命。”
杜恆霜從蕭士及胸膛上擡頭,怔怔地看着他,道:“可是他並不知情……”
“他在他妻子追殺歐陽紫失敗後接手整件事。我爹入獄,是他一手設計的。”蕭士及眼裡也有了淚光。
那一天,許紹在書房裡坦承此事,跟蕭士及的推測不謀而合。
他自從知道這件事是許紹的妻子主導的時候開始。就在琢磨許紹這個人在整件事發揮的作用。
雖然開始的時候,許紹撇得很乾淨,一切都是他妻子的錯,他只是爲了給妻子收拾殘局,纔不得不左支右絀、絞盡腦汁爲家族打算。後來被蕭士及層層進逼。才承認他在整件事中真正的位置。
杜恆霜訝異不已,“居然是他設局抓公公入獄?——太過份了!枉我還曾經以爲他真正是被他妻子無辜拖下水的!”
蕭士及想了想,還是沒有把許紹進一步設局,逼方嫵娘不得不改嫁與他的事告訴杜恆霜。
既然他答應了許紹,而許紹也做到了他的承諾,那麼這件事就爛在他肚子裡,誰都不會說。
“許紹說得對。他們夫婦一體,他妻子的錯,就是他的錯。雖然後來抓我爹入獄,也是爲了給他妻子收拾殘局……”蕭士及抱緊杜恆霜,“我們也是夫婦一體。你有錯,我都會爲你承擔……”
杜恆霜本來既傷感,又氣憤,可是聽了蕭士及這句話,她又有些啼笑皆非。
輕輕推開蕭士及,杜恆霜正色道:“我不會揹着你做些危急整個家族的事,你大可放心。”她不是公主,也不是郡主。作爲寒門庶族良家子的她,在她爹離去之後,她就知道,這個世上,她已經沒有了可以恣意妄行的藉口和靠山。
因爲再沒有人會那樣無條件地愛她,不求回報地疼惜她。
蕭士及定定地看了看杜恆霜,在心裡喟嘆一聲,抖開被子,將兩人緊緊蓋住。
“天晚了,睡吧……”
……
第二天,平哥兒和箏姐兒一起過來給他們請安,又問他們打不打算去京兆尹府弔唁。
蕭士及命平哥兒備車,大家一起去。
來到京兆尹府,蕭士及帶着四個兒子在外院跟男人們在一起,杜恆霜帶着箏姐兒去內院安慰孃親,居然看見諸素素一早就在內院坐着了。
看見諸素素一臉疲乏的樣子,杜恆霜醒悟過來。昨晚兒許家應該是請了諸素素過來急救的。
不知道諸素素有沒有看出來許紹是如何死的……
杜恆霜在心裡揣摩着,對箏姐兒道:“你娘在那裡坐着,你去安慰安慰你娘吧。”
箏姐兒看見孃親,早就想過去。但是杜恆霜是她婆母。她現在嫁了人,理應是蕭家人。
好在杜恆霜並不計較這些,大大方方讓箏姐兒去跟自己親孃說話了。
箏姐兒謝過杜恆霜,進去對諸素素叫了一聲,“娘。您什麼時候來的?”
諸素素擡頭看見是箏姐兒來了,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拉着她的手道:“你來了,你婆母呢?”站起來往門外看。
箏姐兒道:“婆母去見許夫人了。”
諸素素就知道杜恆霜去看她孃親去了。
“那你陪我坐會兒。說說話。”諸素素拉着箏姐兒去迴廊下站着。
杜恆霜來到方嫵娘內室門前。
兩個丫鬟打開簾子,讓杜恆霜進去。
饒過雕花地罩,杜恆霜看見方嫵娘滿臉憔悴,躺在牀上。
夏侯無雙在旁邊捧着粥碗伺候。
見杜恆霜進來,夏侯無雙忙起身頷首道:“大姐。”
杜恆霜點點頭,從夏侯無雙手裡接過粥碗,“我來吧。你去歇一會兒,瞧你眼睛都佝僂了。”
看夏侯無雙這個樣子,昨晚大概一夜沒睡。
夏侯無雙卻搖搖頭,道:“我就在外面候着。有事大姐叫我一聲就行。”說着,行禮退下了。
杜恆霜側身坐在方嫵娘牀上,用調羹攪攪粥碗,又親自嚐了嚐冷然,才送到方嫵娘嘴邊。道:“娘,您吃點粥吧。”
方嫵娘看向杜恆霜,眼裡又涌出淚花,“霜兒,老爺的身子一向健壯,怎麼突然就中風了呢?是不是我……是不是我是個不祥人?”
杜恆霜忙放下粥碗,拿出帕子給方嫵娘拭淚。細聲道:“娘,許老爺也是年過七旬,這是喜喪,怎麼跟祥不祥的搭上關係?關您什麼事呢?難道女人一定要走在男人前頭,才叫祥嗎?”
“真的不是因爲我?”方嫵娘掙扎着坐起來,又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個香囊。遞到杜恆霜手裡,“這是士及從突厥王庭給我帶回來的東西,我給你。——拿着,這個你收着吧。”
“這是什麼?”杜恆霜好奇地將香囊打開瞧了瞧,半晌變了臉色。“娘,這些不是真的吧?”不過想起來夏侯家人曾經影影綽綽說過自己長得像當年那個“側帽風流”的夏侯信,心裡已經信了大半。
她不比方嫵娘。
方嫵娘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就被突然扔到這個位置上。
而杜恆霜卻是當年因和夏侯家有過來往,已經懷疑過自己家的身世。但是因爲知道當年事情的人,在整個中原都找不到了,纔不了了之。
原來知道真相,並且握有證據的人,是在突厥王庭!
難怪他們當初動用了夏侯家和柴家兩家的關係,還是一點頭緒都查不到!
不過,現在證明了又怎樣呢?
別說北周,就連滅了北周的大周都滅掉了,她們是前朝的前朝的舊人,跟現世,實在沒有什麼大關係。
再說方嫵娘是女兒,又不是兒子,沒有承繼香火的可能。
也許最大的作用,是可以讓方嫵娘認祖歸宗,改回柴姓,回秦州柴家祭祖……
但是要堂堂正正地認祖歸宗,又非要永徽帝親自下旨不可。
不過整件事,又是瞞着永徽帝進行的,不可能讓他知道。
杜恆霜苦笑着將香囊塞回袖袋,問方嫵娘,“娘,這事還有誰知道?”
“我誰都沒有說。本來老爺是知道的,士及也知道。就這幾個人了。言朝、雪兒,我都沒有說。”方嫵娘想起杜恆雪,又問道:“雪兒呢?她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杜恆霜道:“許大人去世的消息才送過去,可能要過幾天他們纔會趕回來。再說許言邦暫時還是范陽節度使編制,不能跟着我們回長安。等我和士及去了洛陽,將天策府重新立起來,再想法把他們調過去吧。也或者,許言邦就想待在范陽,我們也不好硬逼着他們跟我們走吧?”
除了許言邦和杜恆雪,還有蕭嫣然和呂二郎這一家,也在范陽,暫時沒有跟過來。
方嫵娘點點頭,“他們沒事就好。我老了,只想看見你們一家大小平平安安。不求多富貴。只要能平安就好。”
杜恆霜又喂方嫵娘吃了粥,看着她眼皮耷拉下來,像是睏意上來了,就起身喚了丫鬟進來看着。
夏侯無雙也跟進來。親自在牀邊照料。
見方嫵娘睡了,夏侯無雙在對面的榻上也合衣躺下。
杜恆霜在心裡暗自點頭,轉身出了屋子。
諸素素在外面等着她。
看見她出來,諸素素問她:“去後面走走?”
方嫵孃的正房後面有個大大的園子,正是平日裡散步用的。
杜恆霜跟她過去。
一路沒有旁人,諸素素就不客氣地問她:“蕭大哥到底怎麼回事?據我所知,許大人可不是‘中風’而亡。”
杜恆霜心裡一跳,眼神閃爍着道:“不是中風,那是什麼?”
諸素素挑了挑眉,“你別給我打馬虎眼。不是中風是什麼?你會不知道?你不知道。蕭大哥總知道吧?”
杜恆霜咬了咬脣,臉上露出執拗的神情。
諸素素知道,杜恆霜一露出這種神情,就表示她不想說話。
“唉,其實你也別瞞着我。子常都對我說了。他對許大人如此決定,並不意外。”諸素素嘆口氣,和杜恆霜並肩站在池塘邊上,看着池塘上的浮萍說道。
“你都知道了還問我?”杜恆霜鬆了一口氣。
這件事,本來應該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但是安子常是許紹的嫡親外甥,而且也是個殺伐果斷之人。這件事,想必許紹當年也沒有瞞着他。
諸素素四下看了看。見這四圍都沒有人,便輕聲道:“蕭大哥是不是做得太過了?許大人有什麼錯呢?他原配妻子是有錯,但是已經以命抵命,也就是了,何必又要逼不相干的人?——總是各爲其主罷了。”
杜恆霜正色道:“話不能這麼說。這件事,我在這裡跟你說不清楚。咱們回家再說。”
諸素素點點頭。
傍晚直接跟杜恆霜去柱國公府。也順便給箏姐兒診脈。
箏姐兒最近一直不舒服,胃口不好,又懶懶地,杜恆霜覺得她是有了,便讓諸素素順便過來瞧一瞧。
諸素素小心謹慎地給自己女兒診脈。還是不敢說得太絕對,只是道:“過一個月再瞧吧。現在還太早了。”然後就去杜恆霜的正房說話。
杜恆霜烹好茶等着她。
兩人在南窗下對坐品茗。
杜恆霜將當日的事緩緩道來:“我想你已經聽安子常說過。追殺歐陽紫,害得她難產而死,是許大人原配嫡妻的手筆。但是後來事情沒有成功,歐陽紫被士及他爹救走之後,出來善後,並且抓蕭祥生入獄,甚至在獄中嚴刑拷打,最後害他慘死,卻是許大人的手筆。這是許大人自己親口承認的。所以在他跟士及之間,是真正的殺父之仇。他的妻子倒是跟當今聖上是殺母之仇。如今你要說是各爲其主,迫不得已,不免對士及不公平。再說,就算是各爲其主,也是許大人和士及他爹之間各有主子,這可跟士及無關。士及作爲兒子,他不可能因爲一句‘各爲其主’,就放過真正的殺父仇人。”
……
京兆尹府的外書房裡,蕭士及此時也正面對着許言朝的怒火。
安子常揹着手站在一旁,沒有說話。
許言輝倒是更冷靜一些,雖然也很生氣,但還是耐着性子,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對許言朝說了一遍。
許言朝根本不聽,拽着蕭士及的衣襟,恨恨地問他:“如果我爹是我姐姐的親爹,你還會不會大義滅親?!”
蕭士及將許言朝的手推開,正色道:“如果許紹是霜兒親爹,也就是我岳父的話,他一開始就不會如此陰險,將我爹抓入獄中,更不會將他刑訊逼供而死。你說的這個前提根本不成立!”
頓了頓,蕭士及接着道:“不過你萬一要鑽牛角尖,一定要問就是岳父下手逼死我爹的話,我會怎麼辦。我只能說,我不會再跟霜兒在一起。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同樣的話,你可以去問你姐姐。若是我爹殺了她親爹,她還會不會嫁給我!”
……
柱國公府的內院上房裡,諸素素也在問同樣的問題。
杜恆霜淡淡地道:“如果是士及他爹殺了我爹,我也是無法跟他恩恩愛愛再做夫妻的。”她以前跟蕭士及的波折,是夫妻男女之間的問題,不算不可調和的矛盾。但是如果牽扯到父輩的生死血仇,沒有人可以委屈,沒有人願意讓步。
也許有些人可以,甚至覺得隔着父輩的血海深仇,兩個人在一起更有趣味,更能體會愛情的“難能可貴”。
但是杜恆霜和蕭士及這兩個人不可能。在這一方面,他們兩人是出奇地相似和固執。
諸素素聽着杜恆霜的話,想起了她前世看過的羅密歐和朱麗葉。他們兩人雖然愛得炙熱,但是隔着家族世仇,他們的結局,只能是互相殉情而死。他們並沒有你原諒我殺你爹,我原諒你殺我爹,最後兩人皆大歡喜,大團圓結局。
有些東西,是愛情無法逾越的。
“幸虧,你爹不是許紹。”諸素素由衷說道。
杜恆霜笑了笑,想起了許言朝。也許他和她的姐弟之情,今生緣盡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