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掃,發現不少熟人,包括屢次起了爭執的柯宇偉。這男生態度囂張,目無餘子,上課倒是積極。還有上次書法課時衝自己笑的尼日利亞黑妹,皮膚黝黑髮亮宛如綢緞,在人羣中一眼就能看見。
黑妹身邊坐着一個神態親密的男生,赫然便是上次遞紙條時宋保軍隨手轉交給身後的男生。兩人肩膀挨着肩膀,腦袋挨着腦袋悄聲說話,看樣子竟然成了好事。想起自己無意間當了一次紅娘,製造出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國際戀情,倒是很有成就感。
宋保軍還是頭一遭上課時坐在高妹身邊,聞到女孩兒身上若有若無的幽香,只覺心曠神怡,拿出十二萬分的精神勁頭笑道:“淳淳,你用的是什麼香水,真好聞。”
葉淨淳順手整了整他歪過一邊的衣領,說:“沒香水啊,我很少用香水的。”
“哦,那你身上一定是天然體香,和西施、楊玉環、香妃一樣,怪不得李太白曾經寫過‘一枝紅豔露凝香’,‘沉香亭北倚闌干’,用來形容淳淳再也合適不過了。”宋保軍盯着葉淨淳粉嫩的玉頸說道。
葉淨淳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漸漸的臉上越來越紅,輕輕說道:“你什麼都會瞎扯一通,我身上哪有體香?”
宋保軍心想女孩子臉皮薄,改口道:“對了,你還沒說去模特公司簽約怎麼樣了。”
葉淨淳說:“他們想叫我放棄學業籤一份四年的長約,我覺得不妥,還沒想好。”
“沒想好就對了,模特行業只是吃一口青春飯而已,他們的價值太多體現在身體上,而非頭腦。身體的狀態是有時限性的,腦袋的時限性遠遠比身體的時限性長。你不就想證明自己嗎?當模特有什麼可證明的?在我心裡你接近完美。”
葉淨淳哦了一聲,嫣然笑道:“我哪裡完美了,你就會瞎說。”
“哪裡都完美,尤其是這對長腿。”宋保軍目光往下移:“這腿就是給我玩一宿也不會膩啊。”
葉淨淳臉紅過耳,使勁推了他一把,嬌嗔道:“要死你啊,什麼怪話都敢說。”
宋保軍嘻嘻笑着,也不反抗。
門外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兩人停止打鬧,正襟危坐起來。其他學生漸漸的安靜下來。
有人相讓着,請來請去的,一個熟悉的聲音說:“竹老,課堂在這裡,您請。”
另一個聲音說:“何主任不必客氣,請,請。”
打頭進來的是中文系主任何建民,西裝革履,微禿的腦門上塗了幾層厚厚的定型髮膠,看起來油光發亮,精神格外抖擻。
後面是個老頭,白白胖胖的,戴一副寬邊眼鏡,外形慈眉善目,正是聞名已久的荷花壩主人毛竹峰。
略帶花白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下巴颳得乾乾淨淨,穿一套常見的灰色夾克,肚皮腆起一半,不像傳說中仙風道骨的書法大師,倒是一股尋常的離退休幹部氣息撲面而來。
毛竹峰六十多歲年紀,七十歲不到,說老不算太老。別人尊他一聲“竹老”不是因爲年齡,其實在於他輩分大,成名早的緣故。據說毛竹峰年僅五歲之時便展現出出色的藝術天賦,拜在齊白石老人門下,專攻書法,國畫篆刻均有涉獵,成爲其關門弟子中年齡最小的一個。
齊白石門下弟子衆多,包括國畫寫意花鳥畫大師李苦禪、現代著名藝術家李可染、京劇大師梅蘭芳等等。隨着歲月流逝,年深日久,這些名人相繼辭世,剩下一些人至少已是八九十歲高齡,只有師弟毛竹峰一人至今仍活躍在書畫界,地位尊崇自是不必多說。
隨行的還有一個年輕男人,以及電視臺的攝影師和記者。
何建民走上講臺,清清嗓子說道:“各位同學,十一月的茶州,金風送爽,在這美好的時節,我們茶州大學迎來了著名國學大師毛竹峰竹老。”
教室響起熱烈的掌聲,毛竹峰站在何建民邊上朝大家微微頷首致意。
何建民說:“茶州大學倡導‘中西融合、古今貫通、文理滲透’的學風,一批學界泰斗在校園裡潛心治學、精育良才,形成了名師薈萃、鴻儒輝映的盛況。廣大師生滿懷豪情投身祖國教育、科研、建設事業,全面貫徹國家的教育方針,實行教學科研生產三結合,與老一輩國學大師的關心愛護是分不開的。竹老熱心公益事業,關懷茶州新一代青年成長,垂範學子的風采一直令我們受益匪淺,終生難忘。今天,竹老來到這裡,一是爲了指導我們學校當前的教育工作,二是走入廣大學生中間,看看時下年輕人的精神面貌,瞭解大家的思想動態,三是走近生活,獲取藝術的靈感。竹老來聽我們大學老師的書法課,既是課任老師的壓力,也是廣大同學的福氣。請各位同學端正學習態度,如果有誰在課堂上無視學習紀律,必將受到學校的嚴懲!”
不愧是中文系的系主任,講話發言的套話佔了一大半。
竹老微笑着擺擺手道:“何主任,我今天來,是臨時起意,沒想過太多,你們都不必太嚴肅了。大家上課時可以把我當做空氣,平時怎麼上就怎麼上,不必有太多顧慮和負擔。大學嘛,是自由發揮的地方,我今天不想講太多話,何主任,你看……”
這話等於是打了何建民的臉,臺下響起一陣善意的笑聲。
何建民忙伸手道:“竹老,請。”上前虛扶着毛竹峰向後排走去,沿途經過座位之間的走道,同學們紛紛起身鼓掌。
走到後面,何建民一眼發現正朝自己冷笑的可惡的宋保軍,腳步一滯,隨即當做什麼都沒看見。
不想宋保軍滿臉堆笑站起,一挺身牢牢卡在何建民身前,伸手接住竹老,笑道:“竹老,您慢點。”
他的笑是帶有虛僞人格“迷幻”天賦的笑容,天生讓人覺得無比真誠,看不出一點真假造作。尤其眉眼彎彎,嘴角勾起,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從上至下臉龐每一個毛孔都透出喜悅之意,簡直叫人懷疑這孩子是不是連中了五次福彩大獎。
有道笑容是最優質的名片,竹老見這學生笑得真誠,頓時心生好感,說:“不礙事,不礙事。”
宋保軍一撅屁股,將急於搶位的何建民推開半步,笑道:“竹老是我市之瑰寶,自當謹慎一些。”
何建民被憑空搶走獻殷勤的機會,壓着火氣說:“宋保軍,你來這裡礙手礙腳幹什麼?快讓開!”
毛竹峰說:“何主任,你不要太緊張了,這位同學也是一番好意。小同學啊,你叫什麼名字?”
宋保軍扶着毛竹峰在邊上的空位坐下,說:“竹老,我是中文系古文二年級一班的學生宋保軍,一直仰慕您的風采,敬慕您的人格。您寫的《遠別離》長卷舉世罕見,當爲我國弘揚中華民族文化之精髓。”
“哦,好,好。”毛竹峰雖然類似的馬屁話不知聽過幾千幾萬次,但從這滿臉真摯的學生口中說出,仍覺得歡喜。
何建民搶過去坐在竹老身邊,道:“宋保軍,快要上課了,你還不坐好?”
“是、是。”
前排陸續有同學向毛竹峰表示問候,竹老一一微笑應答。
課任教授裘元成後腳跟着走進教室,站在臺上朝後方竹老的方向深深彎腰鞠躬,誠摯的說:“老師不顧六十五歲高齡和心血管疾病的危險,特意來聽我的講課,實在叫人誠惶誠恐,不知怎麼辦纔好。老師一生桃李滿天下,卻仍然記掛着我這個不成器的弟子。我不知何以未報,自當認真講課,不墮了您的名頭。”
衆人又是一陣掌聲,這才明白裘元成原來是毛竹峰的弟子。
也不點名,直接開講北宋四大家,蘇、黃、米、蔡。這四大書法家前面已經單獨列出來講過,現在並列起來重新做一次完整的總結,內容也比單獨講解其中一人要豐富得多,精彩得多。
“北宋四大家中,蘇軾豐腴跌宕,黃庭堅縱橫鬱拔,米芾俊邁豪放。獨有蔡襄,雖取法晉唐,講究古意與法度,但其成就未免與前三家稍遜。他爲什麼也被列入了四大家,其實是有個典故的。”裘元成笑着環視四周,說:“我想大家已經猜出來了。”
宋保軍在下面小聲說道:“這還不簡單,蔡襄替了奸相蔡京的名頭。”卻是故意在葉淨淳跟前賣弄。
葉淨淳果然很好糊弄,笑道:“真的嗎?”
他們兩人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旁邊就是何建民與毛竹峰。
何建民老早就開足全身勁頭,偷偷關注着宋保軍的動靜。嘴上一邊與竹老說客氣話,耳朵卻高高豎起,聽見宋保軍與葉淨淳竊竊私語,當即敲了敲桌子,沉聲道:“宋保軍,課堂上不要開小差!老是唧唧歪歪的,成何體統!”
毛竹峰說:“何主任,對學生不能過於嚴苛嘛!老師在課上講得好不好,學生自有權力判斷。”
何建民便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