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後的叢林,似乎比往日更加靜謐。
清晨熹微的光亮,投映在廣袤的綠林,升騰一片稀薄的白色霧氣,籠罩着夏日的清涼,也彌散出一絲血腥的味道。
叢林南端的落神峰下,屍橫遍野,死氣沉沉。
因地氣燥熱,經過一夜的時間,大多士兵的遺體開始腐化變質,散發刺鼻的腥臭。
這對於林中的飛鳥走獸來說,可是極大誘惑。
成羣的鬣狗、豺狐、禿鷲、烏鴉、負鼠……陸續竄入擺滿屍體的戰場,它們饞涎滴墜,瘋狂地啃食,大口地吞嚥。
戰場上還有不少人影晃動,他們的眼神比這些禽獸更加噁心、貪婪。
這些人大都來自周邊的大小門閥、幫派,當得知此地有戰事,他們也早早藏匿叢林,只盼望戰爭更加慘烈,如此就可以搜刮到更多的財務。
他們細緻地翻動每一具屍體,熟練地剝下士兵身穿的戰甲。
死屍中達到銀甲級別的最受青睞,且不說這些將領的鎧甲、兵器多爲上品,能換取好的價錢,他們身上的儲納器中,更有不少值錢東西。
雖是來自不同門派,可這些斂財之人卻沒有發生你爭我搶的任何衝突,因爲遍佈滿地的死屍,足可以讓他們滿載而歸。
叢林口站着一人,冷眼注視前方的一切,發出一聲沉痛的嘆息!
他就是經歷過昨日之戰的蘭陵飛禽統領——高擎。
帶領士兵在叢林中修整一夜後,他仍舊不忍就此離開,他不想讓自己從萬里之外帶出的將士,就這樣暴屍荒野。
“高將軍,我軍共損失一百一十三名兄弟,但……但因屍體太多,而且很多都是血肉模糊難以辨認,我們只找到……只找到七十二名兄弟的屍身和部分飛禽的殘體,已經按照將軍的指令,合葬在叢林中。”
蘭陵某將士來到高擎身邊,哽咽回報,
當天交戰時,高擎爲避免過多傷亡,採用觀望游擊戰術,很大程度上保全了蘭陵士兵,損失百來人,對他來說,也算是少許的寬慰。
聽了將士的報告,高擎沒有做任何表示。
他深吸了一口林中的涼氣,轉身緩步來到壘好的墳塋前,彎腰捧起一把新土,灑在墳頭。
“將軍,我們還是給兄弟們立塊碑吧!”
副將見此情此景,也頗多感傷,悲慟之情溢於言表。
“對,給兄弟們立碑!”
“對,立碑!”……
副將的提議,得到齊聚在墳塋四周的將士衆聲附和。
有幾位士兵,主動把事先準備好的碑石擡往墳前。
“好!立碑!”
高擎用微紅的雙目注視着高高的墳堆,語調顯得有些激憤。
“諸位兄弟!高擎受祖父之命,帶你們突襲宛秋,不曾料我第一次出征就落得如此慘敗,不但令八百多弟兄被擒,還令你們葬身此地,是高擎帶兵無方,才遭此大難,對不住了!諸位兄弟,你們一路走好!”
高擎話音剛落,隨即在碑前跪地叩首。
“一路走好!”
衆將士見狀,也齊刷刷拱手跪地,齊聲高呼,叩首祭奠。
“將軍!將軍言重了!兵家勝敗是常事,若不是將軍早看出軒轅橫戰陣詭異,令我等及時撤離,恐怕墳墓之中遠不止這幾十位弟兄。”
副將極力勸慰,情真意切。
“只不過這是軒轅地界,我們還需謹慎,就不知這碑文當如何寫?”
副將側身攙扶起高擎,試探詢問。
高擎強壓心中悲憤,站起身來,抖動手中長槍。
只見槍峰輪轉,在石碑上輕盈勾勒,好一陣砂礫飛揚,鐵石鏗鏘。
石碑上赫然篆刻出兩個大字——忠魂。
蘭陵將士凝望碑文,皆滿腹悲愴,又滿懷寬慰。
對於一生征戰沙場的他們來說,拋頭顱,灑熱血,馬革裹屍,爲的就是一個“忠”。
忠於自己的族國、忠於自己的君王。
然而,這些蘭陵將士所不瞭解的是,高擎所寫“忠魂”碑文,不僅僅是爲祭奠犧牲的蘭陵將士,也是爲倒在這戰場上的每一個軀體。
刻好碑文,高擎領着只剩三分之二的飛禽隊再次祭拜後,火速趕赴比垣關。
同步準備趕往比垣關的,還有另外一支部隊。
那便是由蘭陵國師姜蠡率領,設伏大盂谷的五萬人馬。
與高擎所帶軍隊不同,這些蘭陵將士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
雖是忙碌了一夜,但個個神采奕奕。
爲在將士面前炫耀自己的才幹,也爲彌補在宛秋的失利,以便在蘭陵王面前邀功。
晚間成功伏擊後,子夔就立即下令打掃戰場。
他要命令士兵把所有的死屍,集中投放至谷中的窪地,並統計斬殺“敵軍”的確切數據,同時將所有戰利品,編制入冊、統一保管。
五萬蘭陵將士要清理戰場,本不是什麼難事。
不過大盂谷山道相對狹長、道路也很溼滑,戰後還有大量山石堆積路面,無疑加大了作業負擔。
特別是很多士卒被碾壓巨石之下,蘭陵士兵需要多人合作,花費上好一陣功夫,才能打開通道、破開阻隔,取出已經擠壓變形的屍體。
不過好在蘭陵軍還算紀律嚴明,而且士兵們都處於“大勝”後的亢奮狀態,整晚的奔波忙碌中,並沒有顯露多少疲憊之態。
值得一提的是,很多“機靈”的蘭陵士兵,不但不覺疲憊,而且還樂在其中。
當子夔下令將所有戰利品收繳入冊時,他們就多長了一個心眼兒。
盔甲、弓箭、刀搶、戰馬、靈獸,這些大件的品類自然不好下手,不過谷中只有先前聯軍敗退時,遺留下來的少量火把用以照明,四處光影暗淡,而且人多事雜,很多士兵在清理道路、搬運屍體時,也趁機撈上些油水。
氣宗、蚩炎聯軍死於大盂谷裡的多半爲普通甲兵,自然沒有銅甲、銀甲級別的戰士收藏豐富,不過要搞點錢幣什麼的倒還是容易。
清晨時分,清理已經接近尾聲。
近三萬聯軍遺體被胡亂丟棄在幾十米深的大溝壑內,累累屍骨堆積如山,令人觸目驚心、毛骨悚然。
子夔騎在血狼背上,望着自己的大手筆,甚是威風得意。
要知道在沒有損傷一人的情況下,能消滅“軒轅”的幾萬人馬,而且對方領軍之人還是名震九洲的軒轅戰神,不可不謂奇功一件。
正當子夔準備集中部將,發令撤軍時,窪地周圍士卒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引起了他的注意。
經驗告訴他,這並不是什麼好兆頭。
“陳統領,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
子夔瞄了一眼身旁的幾位將士,察覺這位叫陳旭明的長弓手統領,眉頭緊鎖,若有所思,便斷定他多少知道一些。
“回國師,將士們都在說……”
陳旭明吞吞吐吐,似乎有些顧忌。
“有話直說,不必忌諱。”
子夔低沉着聲調,以掩飾內心的焦躁。
這個陳統領也拿捏不準現在的情況,只得上前一步,在子夔旁邊耳語。
“國師,其實昨天夜間,就有很多將士在議論,都說他們在清理戰場時,發現谷中散落的全是蚩炎和氣宗的戰旗,並沒有見到軒轅的,天明後,將士們看到堆積在窪地裡的這些屍首的服飾,都說似乎也不太像軒轅人的着裝,因此他們……”
“嗯!”
子夔冷哼一聲,擡手阻止了統領陳旭明繼續往下說。
本就細小的眼睛,喵虛成兩條縫,陰冷之氣驟然釋放。
陳統領的話再是輕言細語,在他聽來也如同晴天霹靂。
現實殘酷地告訴他,這並不是一次完勝,而是再一次完敗,如此徹底而又如此滑稽。
從春風得意的雲端,轟然跌入一夢黃粱的深淵,可不止是粉身碎骨那般簡單。
嫉妒、憤恨、仇視、惱怒、不甘,所有這人世間的最痛苦難耐的情緒,在他的每根血管和神經裡,難以遏制地蔓延。
但他又不得不強裝若無其事,好在多年的隱忍,讓他早就具備了這樣的本領。
子夔深知若是將士們的懷疑沒有消除,若是伏擊自己盟軍的訊息有半點傳到蘭陵王的耳朵,若是宛秋未破、伏擊未成而兩罪並罰,那他和他的家族將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他必須儘快想出一個扭轉困局的辦法。
冥思苦想之際,子夔望見不遠處山腰上橫叉在巖壁上的“戰神”軍旗。
他很清楚那晨光下搖曳晃動的錦旗,是軒轅橫故意留下的威懾和警告,更或許是羞辱。
不過,無論是什麼,也只能全盤收下,因爲他需要利用這面旗幟,用做翻盤的救命稻草。
“哼哼哼……”
子夔莫名的一陣怪笑,成功地引起周遭衆多將領和士卒的注意,也極爲巧妙地掩飾了內心的恐慌。
“我說將士們呀,這軒轅橫真不愧號稱軒轅戰神,真想不到他爲逃過此劫,故意打着蚩炎、氣宗的旗號以掩人耳目,妄圖瞞天過海,還好高擎將軍早就給我傳信,我纔沒有上當。”
高擎派人傳信,很多將士確實也都知道。
子夔巧妙地拿這件事做文章,也算腦洞大開。
蘭陵將士聽此一說,也都將信將疑,或多或少表露出認同。
向來懂得察言觀色的子夔,借勢發揮,繼續說道:“聽說陳將軍最擅長弓矢之術,能否讓將士們開開眼界,矇眼射落前方巖壁上的那面戰旗。”
能在衆人面前展現身手,陳旭明可是求之不得。
他朝着子夔所指方向短暫看了一眼後,立刻掏出一條絲帶遮住雙眼,反手輕巧取出兩隻重箭,引弦開弓。
兩束暗光,帶着所有人期待的目光飛逝而出。
兩箭剛出,第三隻重箭,業已脫離陳旭明的長弓,直向上空,呼嘯而去。
“嘣。”
懸崖上的旗杆被攔腰切斷。
“咻。”
懸掛旗幟的繩索也被另一隻剪影劃破,戰旗從巖壁上飄飛下墜。
雙箭齊發射中目標,倒還不算太難,能達到如此造詣的長弓手,在蘭陵軍中也是不乏其人。
可要是在矇眼情況下,其難度便不可相提並論。
衆將士都被陳旭明的精湛技藝所折服。
只不過他們不明白,兩箭足以達到目的,爲何陳明旭還要連續發出第三箭。
而且方向還是朝着空中。
就在衆人滿心疑惑之時,也就是“戰神”旗幟飄飛之際,衆人發現空中一顆黑點極速下墜。
不錯,那正是程旭明射入空中後,回落的第三箭。
剛好在戰旗落在窪地屍堆的瞬間,刺入“戰神”二字的正中位置。
將旗幟牢牢釘在死卒的屍體上。
“將軍好箭法!”
“好……”
衆將士鼓掌歡呼,發出陣陣驚歎。
“陳將軍神乎其技,果真名不虛傳,本國師今天算是開了眼界了!”
子夔趁着士兵們興奮的勁頭,大聲誇讚。
其實,子夔很清楚,巖壁上的旗幟直線距離不過百來米,對陳旭明來講矇眼擊落只是小菜一碟。
他不過是想借那旗幟,告訴在場的士卒,昨夜被伏擊的軍隊、眼前窪地裡的死屍,正是軒轅之兵。
沒料想,陳旭明爲顯露身手,也算是使出了看家本領。
要知道,那匪夷所思的最後一箭,不但需要依靠到前兩箭的恰到好處的打擊,還要考慮到旗幟在空中飛落的軌跡,更要精確計算箭矢升空的高度、氣流的速度、旗幟翻飛的角度。
這樣才能完成最後定時、定位、定點,實現剎那間的完美“巧合”。
而這一切只不過依靠矇眼前短暫的觀察,不可不謂“神乎其技”。
不過,如此一來到激發出子夔借題發揮的靈感,他趁熱打鐵、推波助瀾。
“我蘭陵有像陳將軍這樣勇武的將領,還有你們這些英勇的將士,必將所向披靡、無往不前!”
“所向披靡、無往不前!” ……
被陳旭明精彩的表演所震撼,在子夔極具煽動力的語調催動下,蘭陵士卒氣勢高漲,已將先前的懷疑拋諸腦後。
子夔見事態正按着自己的設想順利發展,倒算鬆了一口氣。
爲保穩妥,他還需要加一把“火”。
於是他用手勢示意將士們停止呼喊,繼續施展比陳旭明還要“精彩”的演技。
“這幾萬軒轅軍,能死在我們蘭陵將士的箭下,也算死而無憾,他們爲自己的國家捐軀,也當是死得其所。哎!還是把這些屍體火化了吧!就算是,給他們一個歸宿。”
子夔虛眼長嘆,褶攏乾瘦的麪皮,裝出哀痛惋惜的神情。
子夔心知肚明,若想掩蓋事實,堵住悠悠衆口,就必須把所有不可知的隱患付之一炬。
然而,五萬蘭陵軍又非全是傻子,如此謊言豈能瞞得過所有人的眼睛。
很多部將不過暫時裝聾作啞,畢竟在沒有絕對依據的佐證和相對利益的衝突下,他們何必得罪位高權重的蘭陵國師。
更何況他們也參與其中,誰也不想落得個敗軍之將的壞名聲,現在這個結局應該都是在場所有人心底所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不是什麼懷事。
所以,子夔目前看似漂亮的掩飾,就如楊旭明的箭法一樣,只是用剛好的力道,在剛好的時間,巧妙地找到一個截點,獲得暫時的平衡。
至於,這個平衡能保持多久,那便只能看子夔還有多少能耐。
蘭陵士卒在子夔的命令下,迅速收集谷中敗草枯枝,累積在窪地屍堆上,點燃熊熊烈火。
就這樣另一支蘭陵軍,沿着熹微的晨光,伴着山谷中升騰的滾滾濃煙,懷着不一樣的心情,向着比垣關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