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心理防線決堤,我的情緒似乎就顯得特別生機和充沛,我前腳剛剛冒出那麼幾句話來,眼眶漸紅,我卻無意再過多去掩飾與隱藏。
畢竟,這應該是我人生裡面的最後一次,面對着這個讓我一言難盡的男人袒露自己的心跡,也即將是我人生裡面最後一次,在他的面前將自己的情緒肆意表露與宣泄,而從此之後,我該放下執念,我該重新開始,我該試着開啓沒有他參與在內的精彩人生。
我相信我能拿得起,自然也可以放得下。
我曾經有愛他的勇氣,可當這一切的愛顯得可悲,即使前路是剜心割肝,我當然也會有不再愛他的志氣。
可能是對我徒然低下的氣勢感覺到迷惘,張代沒有接上我的話茬,他也沒有動彈一分,只是盯着我,似乎在靜待着我的下文。
正了正身體,我即使坐着也將脊樑骨挺得筆直:“她活得最好的時光,是在遇到那個她後面掏心掏肺卻無法得到善終的男孩子,那時候她根本不懂什麼叫愛情,她來着一個名不經傳的小山村,她的身上揹負着足夠熱切卻不算是太過沉重的期望,她過着物質無比貧瘠卻足夠快樂的生活,即使一日三餐只吃得起最廉價的饅頭你卻覺得自己足夠幸運。她後面又幸運考上還算滿意的大學,然後她在那裡遇到了她人生中第一次除了親情和友情之外的東西。剛開始的那兩年,那仍然是她活得最好的時光,她碰到一個與她同樣物質貧乏的男孩子,她跟他牽手,坐在他借來的單車後面笑,她陪他在房子租一個小小的長滿青苔的房子,她隨他到菜市場,哪怕走得一路的泥濘她仍然將歡笑灑滿遍地,她無數次想過與他的未來,想過她身披婚紗嫁給他的模樣,她完全沉湎在自己美好的想象力裡面心醉不已,她以爲她所有的真心實意,會換來一場最無怨無悔的攜手白頭,但生活朝她伸出手掌時,不可能永遠是攤開手掌心讓她看到糖,也會趁她得意忘形愛到如癡如醉時給她狠狠扇一巴掌,教會她生活有多美好,偶爾就有多醜陋,她接受了生活裡面的美好,自然也該嚐嚐醜陋帶來的殘酷味道。”
我再用餘光瞥張代一眼,只見他的眼睛裡面全是霧靄沉澱,讓人分不清他的情緒更迭,我只覺胸膛一陣陣發酸,緩了一口氣繼續說:“她那束埋藏在身體裡面的靈魂,第一次受到的暴擊是,她與那個叫張代的男子爆發他們甜蜜生涯中第一次巨大的爭吵,張代離開之後,她被一個禽.獸闖入門來,極盡猥瑣之能事,她不僅僅爲此揹負足夠多的羞辱欺辱,還爲此揹負着別人惡意揣測出來的罵名,匍匐前行。但真正殺死她靈魂的,卻不是這件事。這只不過是一個開端罷了,她會慢慢的死掉,是被慢慢消磨,一丁點一丁點地消磨,慢慢地殺死的。”
嘴角微微一咧,我毫無情緒地笑笑:“那次事件之後,她輾轉來到深圳,她好不容易靠着自己的努力,將被毀得面目全非的生活慢慢重新堆砌起來,她好不容易從那一場風波跌宕裡爬起來,她似乎快要擁有別樣的精彩,可曾經丟下她一走了之的男人重新晃盪回到了她的生活裡。那個男人剛開始裝逼,卻極致糾纏,也不忘做一堆感動她的事,她終於被他打動,她終於選擇原諒,原諒他第一次離開時口不擇言給她心裡挖下的傷口,原諒他的不辭而別,原諒他因爲對她的不信任間接給她造成的狼狽瘡痍,她舊情難耐閃婚嫁給他,她以爲生活在朝她明媚招手,她以爲曾經所有的噩夢都會遠去,她曾經遺憾到不能自已的感情重新得到圓滿,她時常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似乎做夢,都能美得笑醒。”
“但很快,原來所有的暴風雨它必然藏匿在平靜的美夢下,當暴擊馬不停蹄地趕來,所有美好的幻像,它真的就是一場幻像。她從別處得知,那個他在遇到她之前,心裡面埋藏着另外一個女孩子。她貪心地想擁有他的所有,她介意到發狂,卻又懦弱到可笑,她不惜試探,卻終被他識穿,可他卻只是對着她語焉不詳模棱兩可說他愧對那個年少時代的女孩子,他不能爲了因着要給她安定感而將那個女孩子的過往細細告知,她表示她理解,卻無法除掉她的心魔。她的患得患失,隨着那個女孩子的到來,變本加厲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可是她的懦弱,仍然讓她三緘其口。她害怕她展露出來哪怕一丁點的小心眼,都會引來那個男人的看法,她不斷地按捺忍隱,她以爲她足夠從容,她的婚姻就能得到長治久安。”
“但她錯了。那朵人前人後不一致的白蓮花不斷地招惹她,肆意地挑釁她的底線,不斷地朝她暗示,她身邊睡着的男人,曾經對那那朵白蓮花有多溫柔有多好,她妒忌到發狂,也曾驚慌到輾轉難眠。她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細心經營着她的婚姻,她錯誤地認爲只要她足夠沉得住氣,那個幾乎佔據她所有青春歲月的男人,自然會用天長地久來回饋她。可她卻沒有辦法遏制他日復一日對她的冷落,但她還是拼命地爲他找足藉口,直到有天他們之間的戰火終於火力全開,難以撲滅。爭吵起來,人的理智總是捉襟見肘,他們彼此撂下很多狠話,她拖着行李箱出門那一刻,她其實並非想爭一口氣,她只是想她深愛的那個他,伸出手去抱一抱她,她就可以前事不計再奔赴他,可他沒有。”
“後面的事,越發展似乎越脫離她的控制,她被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叫去鯨山,然後那朵白蓮花,挺着個大肚子洋洋自得地看着她,那個被她深愛的男人的奶奶,拿着那個男人給予的她難以受孕的體檢報告,質問她難以懷孕爲什麼要瞞着,老太太還讓她與那朵白蓮花和平共處,她無法忍受這樣的屈辱正要憤然離去,那朵白蓮花卻先於她一步作勢要走,她意氣闌珊心灰意冷無意再看這一場將她變作小丑的鬧劇,她低着頭要離開之際,老太太卻莫名其妙滾下樓梯,她瘋了似的用身體去擋,卻只換來那個男人的仇視和惱怒。然而這些,其實還不足以徹底將她殺死。真正將她身體裡面最後一縷靈魂抽離得乾乾淨淨的是,她在她婚姻的盡頭處,忽然發現她懷孕了。”
剛剛還安安靜靜給足了我時間,讓我自行敘述的張代,他的瞳孔徒然撐大,他的身體蹦過來,用手重重地摁在我的肩膀上:“你說什麼?你懷孕?孩子呢?我問你孩子呢?孩子哪裡去了?!”
我原本只是紅着的眼眶裡,終於有源源不斷的眼淚層層疊疊涌出來,我毫無情緒看着他,眼淚奔騰下聲音卻平穩得讓我自己都感覺到害怕:“第一,把你的手從我的身上拿走。第二,不要打斷我說話。”
瞳孔越大,張代的身體徒然一顫,他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浮游一番剛剛被拽回般,他急急用他的衣袖作勢朝我的臉上送過來,我避開:“你不要再拿你的手來碰到我了。”
張代的手遲滯一下,又是試探性往前一伸,我於是哭着笑:“你不要再朝我伸手過來了。”
手就像是被點穴定住,懸在那裡顯得頗爲突兀,張代情緒繁複地凝視着我,他張了張嘴,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我咬了咬嘴角,根本不需要醞釀和羅織,又繼續往下說:“她打針吃藥了大半年,煎熬輾轉着最想要的生命禮物,在她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悄然而至。她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小生命表現出足夠多的重視和戰戰兢兢,她細緻想要呵護這個給她生活帶來亮色的希望,卻依然無法逃脫命運殘酷的主宰。她的喜悅沒持續幾天,就在一個冷冰冰的夜晚被打破,她在睡夢中被劇痛驚醒,她爬下牀就倒在地上,她情急之下放下自己所有的自尊朝那個他發出求救的信號,她足足給他撥了五次電話,卻只得到一次又一次無情的掛斷。她驚慌失措下給他發短信,她等待着他能暫時放下一切爭吵的芥蒂朝她奔赴過來,即使他不願意救她,也救救她好不容易盼來的孩子,可她得到的只有絕望。”
“她痛得快要死去活來之際,她曾經的上司給她打來電話,她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以爲她可以就此保住孩子,可等她醒過來,那個悄然而至的小生命,在她的睡夢中化成了一攤血水,匆匆離去。她固執認爲是自己的錯,纔沒能留住這個孩子,醫生的判斷卻是如果她早晚一些被送到醫院,等待她的會是大失血而死。她好像是僥倖地逃過了鬼門關,但其實她並沒有。因爲她的軀體,雖然逃脫了死亡的拉鋸,可她的靈魂,卻因此被徹底粉碎。而徹底粉碎她的,除了是那個來得匆忙走得匆忙的孩子,壓垮她的還有他那一條冷漠的短信。”
臉上露出焦色,張代突兀不管不顧地伸出手來,他作勢想要將我團過來,我急急往後退,他的手騰空,他急急說:“唐小二,我沒有掐過你電話,也沒給你發過什麼短….”
無心再分析他這話是真的,還是爲了辯白自己而脫口而出的,我只想摘清楚一切結束一切,我隨手拽過不久前被他扔在一旁的包包,將手機掏出來飛快地翻至那一條短信,扔給他。
接過去掃了幾秒,張代的表情滯了滯,他忽然像是疾風巨浪般朝我覆過來,不由分說將我狠狠扣入懷裡,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壓得我一陣生痛,他的喉結貼着我的脖子,動來動去的,他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說。
可我卻沒有給他說話的空隙。
我更沒有給自己在與他貼合在一起肆意擁抱的機會。
用力將他狠狠一推,再將他還想覆上來的手,像是丟掉一塊我不再需要的抹布似的丟得遠遠的,抽了抽鼻子,我將淚腺裡面還想朝外面輸送出來的眼淚強行禁錮住:“真正殺死她的,不是那個曾經給她無盡屈辱的禽.獸,不是那些嚼舌根子的人在背後對她的指指點點,不是這幾年風餐露宿的生活,也不是那朵人前人後不一致的白蓮花,而是他。他漸行漸遠的冷漠,和重蹈覆轍的不信任,以及對她人格最輕視的猜疑,這些都是殺死她的利刀,她無力抗拒,於是她就死了。她死得不夠轟烈,她死得無聲無色,她死得不知不覺,有時候我很想念她,我也想憐憫她,可我其實覺得她一點都不值得被同情。當她爲一個男人背棄她所有的原則所有的底線,當她爲一個男人將自己一退再退,當她想用隱忍來獲得海闊天空,她的悲劇早早就被寫好結局。她不該與他再續前緣自討沒趣,她不該與他再續前緣自取其辱,她不該與他再續前緣自行找虐,她不該以爲人這一生很短,只夠愛一個人,她不該掛在一棵歪脖子樹上不能自拔。她所有下場都是咎由自取,她付出的所有代價都是作繭自縛。我不該憐憫她同情她,我該以她爲恥。所以張代,這個傻姑娘的故事我講完了。”
再努力睜了睜眸子,我用手撫平自己眉角處的皺意,努力讓自己的神情不那麼喪,放緩語速:“張代,我再重申一次,我和鄭世明之間光明磊落。不管是在那四年之間,還是在我與你婚姻的短短几個月裡,我和他都足夠坦蕩磊落。或者你真的從我的口袋裡面掏到什麼所謂昂貴的禮物,或者真的有鐵證一般的東西指認我跟鄭世明有染,可我還是那句,做過的事我會認,不是我的鍋我不背。我現在與你說這些,是想一次性將話摘得清清楚楚,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對我來說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反正從今往後,你我之間的總總,塵歸塵,土歸土。我跟你之間,所有前塵舊賬,我以後不翻,不說,不提,就當沒事發生……”
我的話尾音拖着還沒有完全鬆開,張代突兀像一頭情緒崩塌的豹子般撲上來,他不管不顧牟足勁將我重重地摔進懷裡,他的手猶如藤蔓纏得讓我沒有任何出口,他肆意將他的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用他的胡茬颳着我的脖子,他來回反覆幾下,他再開口聲音裡面的嗚咽呼之欲出:“我,唐小二,我,我錯了,我錯得離譜,我真的錯了,我根本不知道你懷孕了,我錯了,我……”
他手臂曲起來,他手肘上的關節,將我的後背勒得一陣陣的痛,而我像是倒豆子般倒完這些話,渾身的力氣像是全然被抽空了一樣,我再也沒有餘力去推開他,我就像是一截正在迅速枯萎下去的木頭,頹然毫無聲息地說:“你鬆開我。”
張代的手臂卻環得更緊,他似乎想要將我揉進他身體一般,他平常這麼能說的一個人,此刻完完全全的詞窮:“唐小二,我就是個****,我是個****,我是個****啊,我錯了!”
幾乎是掐着這個尾音,張代突兀像一個頃刻間失掉所有糖果的孩子般,他的嗚咽聲就像是一陣驚雷,炸在我的耳邊一陣陣的刺痛,卻無法激起我內心丁點的波瀾。
很多人都說心靜自然涼,其實心死,纔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撼動的涼意。
再被他擁着,我只覺得時間恍惚得讓我不知身在何處,於是我努力醞釀一番,嘗試着聚集起來些力道,再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往下一摁,我終於脫離了他的禁錮。
我斂了斂眉,面對着眼眶上的通紅逶迤成一片,還似乎閃爍着亮晶晶液體的張代,淡淡然:“我們走到今天這一步,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沒有走對多少步。可是非對錯,再拿出來分析研究,也無法再將你我之間的溝壑填平。我曾經聽人說過,所有久別重逢的複合,都不過是爲了奔赴下一場離散,我曾經覺得這個簡直可笑,我曾經以爲你和我之間會有所不同,我也曾經以爲愛是可以跨越任何一切阻滯溝壑的東西,但我錯了。或者,我們之間可能還會有愛,但其實更多,或者是對那段不得善終的青春歲月的不甘,將我們捆綁糾纏罷了。張代,我們都錯了,但還好我們還沒有錯到白髮蒼蒼,就在這一刻我們都能及時止損,挺好的。反正你我之間的一切,就此打住吧。我不求我們以後能彼此祝福,也不求相忘江湖芥蒂全失,我只求你也能如我這般乾脆利落將一切砍斷,還我們彼此最後的海闊天空。”
完全枉顧我半分鐘前才耗盡力氣推開他,張代再一次狠撲上來,他再次用手環住我:“唐小二,我求你不要說這些話,不要說這些讓我懼怕的話,我們之間不能夠結束,永遠不能結束!我會改的,我真的會改,我會好好抑制我內心所有患得患失害怕失去你的心魔,我真的會改的,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改好不好,我求你不要結束,你不要對我說狠話,這樣我會害怕,你會徹底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