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裡似乎因爲混雜了太多的情緒,反而讓我琢磨不透,張代說:“唐小二,如果我們今晚都要死在這裡,那麼在臨死之前,我能不能再吻你一下?”
身體隨之一僵,我怔忪幾秒,其實我很想再糾正他讓他別再喊我唐小二這個包含着太多記憶的名字,可想想我們或者會雙雙死在這裡我竟有些心軟也有些貪戀這個稱呼帶來的淺淺的暖,我最終含糊道:“我們未必會死。”
我以爲張代會死揪着這個問題不放,非要設定一堆堅決的假設讓我表個態才能作罷,但張代卻是沉寂小片刻:“我明白了。”
天就這樣被我們聊死了。
沉默再重新覆蓋過來,在黑暗中侵佔掉所有空間,我能清晰聽到張代呼吸的所有脈絡,他的呼吸聲在我的耳朵裡慢慢從均勻變得不太順暢,這一切無不朝着昭示着那些零下的低溫已經不是隻張牙舞爪虛張聲勢,它正在緩緩地吞噬着。
我越發僵硬的手腳,也在向我提醒,這一場冰寒它勢要將我的生命力從我的身體剝離開去。
大概張代也察覺到了它的殘酷無情,他打破這沉默梏桎,說:“唐小二,不然我們隨便蹦跳一陣,再坐下來。我們不能固定在原地,這樣更容易被凍僵。”
我彷彿能嗅到死亡的氣味不斷繚繞在旁,就算我不確定我們最後能不能獲救,我也不願放棄丁點微薄的希望,我點頭:“好,蹦一蹦再說。”
爲了防止在冰面上滑倒,我和張代只能手牽着手環成圓圈相互借力平衡身體,我們簡直就像兩個被設好固定程序的瘋子,我們一會站起來蹦跳,一會坐下去蜷縮在一起取暖,時間在煎熬中飛逝着,冰庫裡的乾燥在無情地剝奪我們身上的水分,我們的體力默默消耗殆盡,到最後我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重新坐回到原地上,張代伸手過來擁着我,他原本充滿力道的手變得力道鬆弛,那些寒意找到更多的缺口將我們刺得七零八落,我不知道張代的狀況如何,反正我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我越來越困,我那些薄弱的意識越來越無法抵擋那些接踵而來想要徹底入夢的慾望,我的眼睛瞌了起來。
在我徹底睡着之際,張代突兀用力抓住我的肩膀狠狠搖晃着:“唐小二,你不能睡!”
那些昏昏沉沉被這麼一晃,散去了一些,但還不足以支撐起我所有的意識,我有些迷迷糊糊的應:“我很困,我想睡覺。”
接下來我和張代之間就像是展開了一場拉鋸戰,我不斷要昏昏入睡,可張代總在我的眼睛徹底閉上之前搖晃我,我無法抗拒睡意的侵擾,更無力抗拒他的搖晃,可我的意識仍然越發模糊,我的身體越發沒有餘力支撐,我宛如觸碰到死神的手掌,懵懂間我倒在張代的懷裡,我僵着的手摸索良久,才摸到放在旁邊的手機,我哆嗦將近兩分鐘才把手機電筒打開,在微弱的光線裡我努力將沉沉的眼皮子頂開,張代的輪廓在我的眼睛裡已然是模糊一片,我卻不願將視線挪開,我嘗試着擡起手,艱難開口,我的聲音弱得像蚊子扇翅:“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臉?”
循着我這話,突兀有一連串的液體奔騰掉在我的臉上,帶給我短暫幾秒的溫熱卻隨即變得冰冷,張代抓起我的手,狠狠地扣在他的臉上,說:“唐小二,我求求你不要睡,我求求你再撐一會,當我求你。我求你。我害怕這種殘酷的死別,我求你了,你千萬不能睡着,你醒醒!我求求你不要扔下我,我求求你不要死在我的前頭,我求你了唐小二!”
我以爲我只是視線模糊,原來我的耳朵也逐漸變得不再靈光,我慢慢的聽不到張代到底在說什麼,總之我整個人就像是被泡進漿糊裡,被封起來與這個世界完全隔絕掉。
我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想我應該是死了。
要不然,我怎麼可能從那些冰凍中抽離出來,身處在暖融融的海灘上,被太陽無限眷顧着呢。
既然我都已經死了,終於將塵世間的一切悲傷悔恨付諸流水,那我還不趕緊放飛自我愛咋咋地,幾乎是想都沒想我就躺下去,蜷縮起身體在那一片無邊無際的沙灘上滾動起來,我滾啊滾,滾啊滾,卻不慎被一塊石頭咯了一下,我的腰徒然一痛,我的眼皮子動了動,眼睛就在毫無意識中撐大開來。
沙灘和陽光付諸虛無,映入眼簾的是一盞白燦燦的白熾燈以及白如雪屑的天花板。
茫然無措的,我將視線晃了晃,竟看到汪曉東的臉。
我還是沉迷在我已經死掉的幻象裡面不能自拔,我居然脫口而出:“你怎麼也死了?”
難得嚴峻正經的臉,抽搐痙攣着,汪曉東狠瞪我一眼,張嘴就罵:“你踏馬的終於捨得醒了,老子還踏馬的以爲要出錢給你辦喪事了,我艹!媽的,我剛剛就在想,只要你半個小時內還不醒,老子就對你奸.屍!”
他的意思是說,我沒死?
我的大腦皮層,似乎在那一場冰凍中被凍壞,我遲滯了將近十秒,才瘋了似的急急忙忙作勢想要從牀上爬下去。
眼疾手快,汪曉東將我彈起來的身體重重一摁,將我摔回牀上,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你要趕着去投胎是不是?”
我急得舌頭打結,嘴巴張了幾次才能吐出完整的話來:“張代呢?他人呢?他醒了嗎?”
面無表情的,汪曉東粗暴抓起被子往我身上一扣:“他死了,已經被燒成灰了。”
如遭雷擊,我呆若木雞動彈不得,幾秒後我像一個神經病似的從牀上彈跳起來,撲向汪曉東,不斷地用手撓他:“你的嘴巴能不能不要那麼毒,你能不能不要咒他,你別咒他行不行!”
慨然不動立在原地,任由我抓撓他,汪曉東臉色的表情沒有多少異動,他的嘴角動彈的幅度也不大,他慢騰騰吐出幾句:“他的臟器因凍傷感染衰竭,醫生已經下達病危通知書,也給家屬做過心理建設,讓做好最壞打算,他隨時會撒手人寰,你該有心理準備。”
明明是我先失去意識的啊,明明是我快要撐不住遊走在鬼門關的啊,爲什麼我睡一覺醒過來,傷勢嚴重的人反而是張代?這個問號在我的大腦裡面像氣球般膨脹,將我所有復甦的理智完完全全擠出去,只給我剩下一片摸不到邊的混沌。
心像是在頃刻間被揉個粉碎,我的眼窩子乾涸到擠不出哪怕一滴的眼淚,我的手頹然垂下,沒有哪怕一秒的遲緩我下牀,身體卻搖搖晃晃狠撲在地面上,我扶着牀沿站起來,走得一路跌跌撞撞。
三作兩步追上我,汪曉東扼住我的手腕將我往回一拽:“你別跟個****似的瞎鬧鬧,不然我直接給你一錘讓你繼續睡。”
我重重地甩手,我的臉僵得像一塊鋼板,我死死瞪着他:“汪曉東,是你爺爺把我和張代關進冷凍庫的!如果張代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我窮極一生也要讓他給張代陪葬!”
即便汪曉東是個玩世不恭吊兒郎當的人,被我這麼直接戳過去,他也有些撐不住,他終是訕訕然鬆開我的手,他的語氣弱下去,變得分外正經:“等事情塵埃落實,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的眼眶一熱:“如果張代死了,你的交代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撂下這句話,我趔趄兩下,踉踉蹌蹌地往外衝,我衝得太快,以致我的身體撞在門沿上,痛一寸寸彌散開來,而這些痛讓我越發清醒,也越發驚慌,我形同枯槁又被碰撞了一次。
在我身後的汪曉東,他的語氣更弱:“他在走廊盡頭的重症監護室,張大有他們都在,你現在過去,只會成爲他們攻擊泄憤的靶子。”
我就像是沒有聽見似的,捂着被撞痛的手臂像一陣風似的疾疾朝盡頭奔赴而去。
沒有任何的遲疑,更沒有給自己哪怕一秒鐘的緩氣時間,我抓住重症監護室的門柄一推,張大有,張源,夏萊,以及李達的臉,逐一在我的眼前浮游着。
可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們所有人的表情,夏萊已經像只失控的吉娃娃般朝我撲過來,她一把抓着我的衣領,她姣好的面容變得猙獰,她衝着我語無倫次地吼:“你怎麼還有臉到這裡來,都怪你,都怪你,全怪你。張代現在承受的那一切,本該是由你承受的。他要是活不過來了,你也別想再繼續活下去,我會直接把你掐死,送你下去陪他。你這個害人精,你這個掃把星,你就要把張代害死了,你開心了吧!”
朝着我這般疾風激浪發難一頓,夏萊的手擡起來,她作勢就要狠狠往我的臉上扣摔過來,我仍然深刻地記得此刻面目猙獰的女人,就是將我好不容易懷上的寶寶從我身上剝離的罪魁禍首,我仍然恨她入骨,可在張代生死未明的狀況下,我沒有多餘的心情與她跳腳對撕,也沒餘力去躲開她情緒崩潰下的粗暴行徑,眼看她的手就要落在我的臉上,張大有突兀低喝一聲:“夏萊,注意你的形象,別把自己弄得跟個沒教養的野丫頭似的!”
就像是扯線木偶,忽然被人扯住了繩索,夏萊舉起來的手遲滯一下,她有些悻悻將它收回,她抓住我衣領那隻手彎過來,將我推着狠狠撞在門上,她眼眸裡面的怨恨就像是一副色調飽和的水墨畫,她死死盯着我:“是不是你,非要張代把他身上所有可以保暖的衣物,全部脫下來給你的?在那種低溫的情況下,你知道不知道他只穿着一條褲子,他是在自尋死路!你怎麼能那麼自私,你做人怎麼能那麼自私!敢情你唐二的命就昂貴,我家張代的命就廉價是不是!”
我的大腦裡像是有炸彈爆破,轟然一響,我在頃刻間明白過來爲什麼先失去意識的我現在毫髮無損地站在這裡,而當時不斷地搖晃着我的張代卻徹底倒下,原來是他將他身上所有能用作保暖的衣物都給了我,是他將更多生還的機會讓給了我。
他真的是一個****!
他的情商似乎永遠不在正常的水平線上,他似乎永遠都無法搞懂,對於我而言,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凌駕在他的生死之上!而對我來說,最殘酷的莫過於,他現在躺在重症監護室裡與死神賽跑,我卻苟活在這人世看盡世態陰涼!
脊樑骨一陣陣的發涼,我身體一陣陣的發酥,我無力再強撐着自己站立在原地,我就這麼像被水沖刷變軟的麪條,軟綿綿地蹲跪下去,我用雙手抱住肩膀,難以自控地爆發出一陣嚎啕大哭。
並未因爲我情緒的徹底崩塌而就此放過我,夏萊彎下腰來用她做了美甲的指甲狠狠戳進我的皮膚裡,她繼續:“你把張代還給我!你把他的命還給我!你把他的命還過來!”
或者是徹底受不了我和夏萊這兩個神經病時不時發出的聒噪雜音,剛剛怒斥過夏萊的張大有再次開口,他的語氣裡沒有絲毫的思潮涌動,他宛如一個局外人般沒有對張代生死未卜的擔憂,他只有發號施令的漠然:“把夏萊帶出去,讓她冷靜冷靜。”
張源很快過來,他伸手架着夏萊的胳膊,他語氣分外溫和:“夏萊,別鬧了。”
在張源的拉扯下,夏萊站直了腰,她抗拒地甩手:“我哪裡也不去,我就待在這裡,我要陪着張代,我要陪着張代,我不能讓他太過孤單。我哪裡也不去,張源你放開我!”
眼皮子小幅度動了動,張大有的視線潦草朝着我們這邊方向掃了半圈,他淡淡的:“把她帶出去。”
語氣雖淡,但張大有這話裡似乎蘊含着一股讓人無法反抗的殊力,張源的眉頭蹙起,他抓在夏萊胳膊上的力道明顯重了不少,他對着夏萊聲音沉下半度:“夏萊,乖乖聽話,別惹爸生氣。”
夏萊最終在張源的拖拽下,離開了休息室。
而張大有他擡起眼簾,盯着我看了幾秒,他轉而再朝李達說:“你也出去。”
一轉眼,偌大的休息室只剩下我和張大有兩人。
用手胡亂擦掉眼角邊緣的淚串子,我木然地朝着監護室與休息室相隔着的玻璃擋板望去,我以爲我能望見張代的,可映入我眼簾的只是一連串的儀器,我拼命惦着腳尖也只能看到張代的一小截手臂。
捏起拳頭,我咬脣,將它咬破,再沾着那些鹹澀的味道開口:“我想進去看看張代。”
視線重新放回我身上,焦點在我的臉上碰撞一陣,張大有的目光裡有了淺淺的波動,他放慢語速:“你想進去看他,可以。但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