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代這一聲疾喝下,鄭世明面不改色用手撐着牀頭上的擋板,站直了身體。
彼時,張代已經立在我的牀沿邊上,他用自己的身體將鄭世明擠開一些,眼眸中的陰霾卻是越演越烈:“你剛剛,想對唐二做什麼?”
可能就站在開門那個位置那個角度,張代以爲鄭世明在吃我豆腐吧,他出於關心我,關心則亂的一跑進來不等我們說話就問責鄭世明,這似乎也挺符合邏輯。可偏偏這卻讓我尷尬得無地自容。
急急伸手去抓住張代的手腕,晃着扯動了一下,我忙不迭的說話:“張代,你別這樣。剛剛我撞了頭,老鄭他是給我幫忙,剛巧鞋子打滑摔下來了。”
因爲張代背對着我,我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但我能察覺到他的身體微微一滯,在我的話音落地了差不多半分鐘後,他愣是沒有再吐出一個字來。
估計,他也覺得尷尬了吧。
好在,鄭世明打破了這僵持,說:“我臨出門太趕,隨便蹬了一雙鞋子,它底子不好。我剛剛出去買東西,已經滑幾次了。”
說完,鄭世明這麼沉斂穩重的人,他突兀弓下腰去,將其中一個鞋子摘拿在手上,隔着恰當的距離朝張代揚了揚示意一下:“張總,你可以看看這個鞋底,它真的沒有摩擦力了。對於我來說,唐二是個值得我尊重的好女孩,我剛剛真的是並非故意想趁機揩油。”
然而,隨着鄭世明這些動作這些話,氣氛好像變得更尷尬了。
當然,似乎所有的尷尬都是從張代和我的身上散發出來的,鄭世明有的只是坦蕩。
手僵了僵,張代略有艱難地開口:“鄭總,我很抱歉。”
鄭世明卻是淡淡一笑:“沒關係。我知道張總你不是質疑我的人品,你是太看重唐二,關心則亂。我也是從你們這麼個年紀過來的,我能理解。”
頓了頓,鄭世明擡起手腕隨意掃了一眼手錶,說:“既然張總你過來了,那我也該撤了。我回家陪孩子。”
將我剛剛放在櫃面上的手機揣到手上,鄭世明側了側身:“回見。”
遲滯了幾秒,張代再吐出幾個字:“謝謝你幫我照顧我的妻子。”
鄭世明語氣淡淡:“唐二是我下屬也是我朋友,這舉手之勞,張總不必太過客氣。”
就算剛剛氣氛再尷尬,張代還是循着禮貌將鄭世明送至門口,目送着他走遠,這才把門關上,走回到我的身邊來。
直接坐在牀沿上,張代一把抓住我的手,揉了好幾個回合,他才滿臉愧疚說:“唐小二,是不是把你給嚇壞了?”
我承認,在當時我還真的沒被嚇得半死,我感覺自己的心臟都不知道被嚇碎多少趟了,儘管現在危機已經解除,我面對着張代,身體裡面涌動着無數的酸澀,它們在不斷澎湃着尋找出口,但我卻將它們死死按捺了下去。
是的,我不能表露得太過。
我怕我這麼哇的一聲哭出來,我哭爽了,卻將張代推到萬劫不復愧疚難當的境地,也讓他對曹軍的恨意猶如壓根壓制不住的熊熊烈火。我怕這一場火,會給張代帶來麻煩,甚至是毀滅。
強忍着翻江倒海的情緒奔騰,我大大咧咧沒心沒肺說:“還好啊。我這四年混在業務行業,啥狗血奇葩事沒見過啊。這次,也只能算是小兒科啊,我到最後還不是跟之前那樣有驚無險嘛。”
我覺得我今天的演技,雖然不說是能問鼎奧斯卡,但也算是爐火純青登峰造極,要多自然有多自然,但張代的眼眸卻流轉變得黯淡:“唐小二,你是怕我愧疚吧?”
被張代這麼毫不費勁就戳破,我厚着臉皮:“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啊。張代,我早不是四年前那個啥世面都沒見過的人了,我好歹也出來混了幾年,這點承受力,我還是有的。”
幾乎是咬着我的話尾音,門一下子被打開了個縫隙,汪曉東將臉探進來瞄了瞄,他又一把將門徹徹底底推開,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我以爲鄭世明還沒走,我好過來湊一桌麻將,現在好了,又不夠人手了。”
隨意將菸灰彈了彈,汪曉東把煙叼嘴上猛然地吸了一口,繼續說:“我今天運氣不太好。剛剛在這裡,看了一場朋友情誼深似海,現在又來一場愛情不打烊,這病房也是熱鬧得要命,大戲不斷,可惜我每次都只有當觀衆的命,真踏馬的晦氣。”
嘴角抽搐着,快要擰成一團,張代似乎很是勉強,纔將它舒展開來,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臉上演繹着各種繁複交織的情緒更迭,他的嘴巴張合了好幾次,才緩緩對着汪曉東,卻是分外莊重認真地吐出兩字:“謝謝。”
汪曉東睥睨了張代一眼,滿嘴的嘚瑟:“喲,平時那麼高冷那麼炫酷拽的張總,他剛剛跟我說了什麼?他好像跟我說謝謝?我好怕,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這是張總做好心,給我臨終關懷呢?”
面對着汪曉東的挖苦,張代波瀾不驚,仍舊保持着忍隱的認真:“我欠你一份人情,改天必定還你。”
臉色往下一沉,汪曉東的語氣徒然變得凜然:“你張代的臉沒那麼大,我會出手,是看唐二的面子,跟你張代一丁點關係也沒有。”
將煙丟下,狠踩一腳將它踩熄,汪曉東冷冷道:“你省省吧。你張代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一清二楚心知肚明,你不必在我的面前裝。”
三作兩步繞進來,站在我靠裡邊的牀沿上,汪曉東稍微將眼皮子往下一撇:“蠢貨,你欠我汪曉東個人情,至於你要怎麼還我,哪天我想好了再聯繫你,你別想着賴掉。就這樣,老子閃人了。”
也不等我有任何迴應,汪曉東腳下生風,嗖的一聲就沒了人影。
與我對視了幾秒,張代的神情放緩,他又握起我的手揉着:“頭還疼嗎?”
疼倒不算是疼,但那種暈乎乎的感覺一直繚繞着揮之不去,可我還是沒說實話:“睡了一覺,感覺好多了。”
張代給我將被子拉上來一些,說:“唐小二,你昨晚剛開始去了哪裡,我八點開始打你電話,第一個你沒接,後面我一直打都打不通,我快急瘋了。”
啊?昨晚張代有給我打過電話?
絞盡腦汁回想了一下,昨晚八點左右,我跟夏萊在餐廳吃飯,衣服上不小心沾了醬汁後我去了洗手間,估計張代就是那時候打過來,我手機沒放好震動幅度太大,導致我包包掉地上了?包包掉地上之後,我那破手機裡的信號針受到撞擊,忽然失靈了?
除此之外,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平常我手機好端端的,怎麼就忽然打不通。
蹙眉,我砸了砸嘴:“我昨晚跟夏萊出去吃飯了,你打來那一陣,我正巧去了洗手間。至於後面爲啥打不通,可能我手機不小心砸了一下,砸出毛病來了。”
停了停,我又想到什麼似的:“你昨晚不忙啊,那麼早打給我。你前兩天都是九點半之後纔有空的。”
張代給我揉手背的動作緩了緩:“我恨我當時太忙,忙到天昏地暗,等我好不容易停下來喘口氣,有閒暇時間去推敲我和曹軍最近的合作動向,我有直覺曹軍可能會對你下手,雖然這種直覺還沒有得到證實,可我一想到自己還身處崑山,你在深圳要真的有個什麼事,我鞭長莫及。我一邊讓助理給我想辦法能讓我以最快速度趕回深圳,一邊打電話給你,想讓你別出門,好好呆在家裡等着我。但我打過去,你不接,後面電話直接打不通了。我努力壓制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方寸大亂,先是打給戴秋娟問她,你是否有跟她聯繫,她說你下午就從她家裡離開了。當時已經是九點,我再打給水榭花都的物業,讓幫忙查找停車場監控,卻一直沒有翻到你開車入庫的信息。一直到九點五十分,物業反饋過來,你大概在二十分鐘前開車進庫了。我再次麻煩物業去按我們家門鈴,卻得不到任何的應答。我確定你出事,再讓物業將所有停車場監控錄像倒出來給我,我從D區隱約看到曹軍常用車的車牌號,輾轉通過我交警隊的一個同學翻查了他那輛車的行車軌跡,確定你被帶到東海岸別墅區後,我打給了汪曉東,還好,他動作夠快。唐小二你沒事就好,要不然我就算是死,也謝不了自己的罪過。”
原來,張代並非是從鄭世明那裡截獲消息,他是靠他自己抽絲剝繭確定了我的位置,找來汪曉東救我的?
我覺得憑着張代的聰明,他能管中窺豹將所有信息鋪排開來得到正確的結論,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我仍舊想確認一下,鄭世明他有沒有第一時間向張代傳達這個信息。
挪了挪身體,我將視線落在張代的臉上:“昨晚,鄭世明有給你打過電話嗎?”
張代遲滯幾秒:“有。他打給我,說接到你的電話,你很着急說你在東海岸,不知道是71棟還是11棟,你請求他救你。”
額,鄭世明還真給張代打過電話啊,那再想想剛纔張代這般誤會他,我更覺得尷尬:“噢。”
臉上有一縷我一下子看不太透的情緒一掠而過,張代揉我手背的動作放得更慢:“唐小二,你在那種危急情況下,爲什麼第一個不是打給我,而是打給鄭世明。”
雖然張代說這話時,語氣平坦得很,但我怕他多心,就忙不迭解釋說:“當時我手機只有一丁點電,我神智又有些不清晰,按錯了號碼。我怕掛掉再打,沒電能支撐得起,會徹底跟外界失聯,所以我….”
張代忽然伸出中指,放在我的脣間:“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這個,我們不討論了,只要你沒事就好。”
我想,張代他大概又回想不久前他對着鄭世明冒傻氣那一幕,他感覺到不好意思了吧,於是我很快轉到另外一個話題:“你不是一向跟汪曉東不對盤,怎麼你會找到他幫忙?”
手從我的臉上,慢騰騰移動到我的額頭上,張代小心翼翼地來回撫動幾下,他神情自若:“我雖然與汪曉東不和,但我從高中開始認識他,我知道他的本質,也信任他的人品。事關到你,我也沒心思去管我和汪曉東那些陳舊恩怨。更何況像曹軍這樣的人,不是每個人踩上門去要人,他都會給三分薄面。但汪曉東,他不敢不給這個面子。上次汪曉東把曹景陽揍得半死,他連句重話都沒敢對着汪曉東蹦一個。說到底,他不過是一欺軟怕硬的主。”
真是藏不住話啊,我一聽:“臥槽,聽你這麼說,好像汪曉東很牛的樣子?”
脣勾起來一些,張代語氣淺淡:“汪曉東的爺爺跺跺腳,曹軍都要抖一抖。”
我明白了。
與其說是汪曉東牛,還不如說是他的家世,讓他有牛的底氣。
不過能拼家世,也是一種本事,至少說明汪曉東運氣好,會投胎啊。
再對比下張代,他要能力有能力,要勤奮也勤奮,他與大多數的紈絝子弟不一樣,他那麼一枚陽光燦爛的好青年,他享受不到哪怕一絲來自家世的庇護我覺得也還好,但我無法接受的是,那些東西反而成爲他最沉重的捆綁。
一想到這裡,我的心說不上的難受。再想想像曹軍那種人,居然能對張代頤指氣使,各種無下限無底線地試探,我心是揪着揪着,有種裂碎感。
反手抓住張代的手,我用力捏了他一把:“張代,曹軍他昨晚會對我動手,他是想試探在利益和我之間,你更偏重哪個。他其實一直對你有所保留,他懷疑你仍舊對曹景陽耿耿於懷,你接近他是想給你找茬。他就是一個老狐狸,他有這樣的想法很正常,但張代你不能衝動,不能讓他坐實這一點。張代,你說過大丈夫能屈能伸,你這一次也要再忍耐一下,不要因爲顧及我,而中了曹軍的圈套。”
張代的身體明顯有些僵着,這些僵着通過手傳遞到我這裡,已經變得微乎其微,可仍舊讓我猶如坐過山車般忐忑,視線不敢移開分毫,只管盯着他看。
只見張代的眼眸裡,演繹着各種迷霧交織,小片刻後,他平穩低沉對我說:“這個,我會看着處理,你不用擔心。”
停了停,他又說:“你餓不餓?想吃什麼,我給你弄來。”
我忙不迭擺手:“剛剛鄭世明買了東西過來,我喝了一包牛奶,不餓。”
張代的手機,咬合着我的話尾音,響了起來。
將手機掏出來掃了一眼,張代的臉色往下一沉,他站起來:“唐小二,曹軍給我打過來了。”
我大氣都不敢出,屏住呼吸看着張代慢騰騰將手機貼到了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