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拂日先取小弓,走出五十餘步才停下,轉身,沒有絲毫遲疑,很隨意的引弦,嗖嗖嗖嗖嗖!一連五箭,中無間隔,射畢,淡淡笑了笑,這纔看向遠處的漆盤。
元秀瞪大了眼睛,洗硯笑嘻嘻的端到她面前,小聲道:“請貴主過目。”
五枝小箭極爲均勻的斜插入五枚粉團之內,分踞盤中東南西北並正中五方,足見是刻意爲之,除了被插中的粉團外,餘者皆是光滑如新,絲毫沒有受到牽扯。
元秀伸手,拿起中間那支小箭,仔細打量,卻見箭簇全部沒入粉團,然而入口之處光滑完整,顯得力道拿捏恰到好處。她再看了看其他四箭,臉色鄭重起來,五箭沒入粉團的部分,猶如刀裁,全然一致。
果然箭術了得!
但讓元秀驚歎的,還有對方走到約定的距離後轉身時連看也不看就敢出手的那種隨意,閒庭信步,卻箭無虛發!那種從容分明是根本未將這個距離的考校放在心上。
“十二郎果真神技!”她原本聽了韋華妃與薛氏的話,雖然對杜拂日好奇,但心裡到底有些不服,此刻卻着實挑剔不出什麼,見洗硯興沖沖的望着自己,微微點頭,讚道。
洗硯壯着膽子笑道:“貴主如今誇讚還太早了,兩年前,七郎因爲邀十二郎出行不成,故意刁難,要十二郎在百步之外,射中與這差不多大小的一塊糕點,十二郎隨手取了一柄狩獵用的長弓,擡手便中,七郎不得不鎩羽而去——因此七郎特特讓我取了一柄長弓來,這柄弓還是七郎使人飛奔到微雪樓,問鄭家郎君借來的呢。”
元秀眨了眨眼:“那柄長弓,能射多少步?”
“那柄弓只是鄭家護衛隨身攜帶的,能射三百步左右。”洗硯如實道,便見元秀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之色,揚聲道:“十二郎!你可能在三百步外射幾箭瞧瞧?”
洗硯瞪大了眼睛……
然而杜拂日卻只是一笑:“好。”
元秀站在漆盤附近,眯着眼數着杜拂日的腳步,三百步外,杜拂日的身影已經縮小,曲江之畔長風浩浩,吹過衆人衣袂,只見他從容轉身,依舊是毫無停頓,箭矢破風之聲不絕——片刻後,杜拂日遠遠擡手,作了一個請看的手勢。
洗硯興高采烈的將漆盤舉到元秀面前。
十箭,這回是十枝箭。
因小弓射程不足百步,所以杜拂日此刻用的弓,乃是杜七從鄭家護衛那裡要來的長弓,用的羽箭也是狩獵所用的飛鳧,赤莖白羽,以鐵爲鏃,飛鳧的箭鏃幾與粉團差不多大小,原本,就算射中,粉團不碎開,也必然因爲飛鳧本身的重量而被撬出漆盤,然而……
元秀很是無語的看着盤中縱橫交錯的十枝羽箭,箭尾的白羽彼此相觸,看似雜亂,卻極爲巧妙的利用彼此支撐起來,同樣保持了射入粉團時的狀態,雖然因此讓附近的其他粉團受到擠壓,可終究全中。
杜拂日將弓箭交給洗硯,再次對元秀拱手爲禮。
元秀擺手道:“不必多禮……嗯,本……我聽華妃說過,你的箭技乃是天生?”
杜拂日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反問道:“貴主與華妃似乎頗爲交好?”
“我在櫻桃宴上就見過她。”元秀正在懊惱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達到他方纔的境界,隨口道,“前幾天在靶場上遇見她,十發十中,我便讚了她一句,結果她說是你教導的。”
“華妃未入宮時,我確實告訴她過一些控弦訣竅。”杜拂日沉吟道,“這也是華妃自己勤奮練習的緣故。”
聽到勤奮二字,元秀便感到有些頭疼,她不假思索的問道:“從大娘教我引弦起,至今數月,我每日練習不輟,爲何依舊效果不佳?”
杜拂日沒想到她這麼問,有些驚訝,但還是道:“箭技嫺熟除了天分也需要長年練習,貴主才練了數月,不知準頭如何?”
“在靶場,七十步外十發約有八九中靶心,其餘略歪數寸。”元秀鬱悶的道,“但這幾回去樂遊原上練手,總是追不上獵物。”
“這樣啊……”杜拂日思索了下,“貴主如今開的弓可是一石?”
元秀點頭:“大娘說我力氣未足。”
“那麼貴主在發現獵物時可是會停頓片刻才鬆弦?”杜拂日復問。
“自然。”元秀點頭。
杜拂日有點好笑:“箭靶是死物,獵物卻是活的,貴主之所以每每失手,我想或許是因爲出手太慢的緣故吧?”
元秀張口結舌,她想了想才道:“大娘說我準頭與力氣都不夠,你爲何會認爲是出手太慢?”
“七十步外十中八九已經差不多了,百發百中畢竟不常見。”杜拂日淡然一笑,“但貴主起初是在靶場上面練到了十中八九纔去樂遊原練手,想必會養成一個習慣……在靶場上,貴主的目的是中靶,爲了達到這個目的,每次鬆弦前,定會特特瞄準靶心片刻,待心緒與手臂都穩定後再射出,這樣中的次樹自然會多起來。然而獵物卻不會給貴主這瞄準的時間,因此貴主雖然準頭不錯,卻因爲出箭太慢,反而導致容易失手。”
元秀未施脂粉的面上掠過一絲惱怒,她低聲嘀咕:“大娘從來都沒告訴過我!”語氣裡似有一絲埋怨。
杜拂日微哂:“貴主說的大娘可是薛娘子?若是薛娘子的話,恐怕是爲了讓貴主自己發現這一點,因此才故意不說。”
“把小弓拿來。”元秀歪着頭看了看漆盤之中尚且中箭的粉團,忽然道。
洗硯伶俐的雙手將那張小弓呈上。
元秀接弓,向後退去,退了幾步,她打量了下週圍的人,不自然的清咳一聲:“你們且退開些。”
那兩名青衣男僕原本十分好奇,聞言都有些失望,但依舊遠遠退開。而杜拂日才動,元秀卻尷尬道:“十二郎可否暫且轉過身?”
杜拂日點了點頭,洗硯不用她說,便跟着杜拂日背過身去。
“你也轉過身去……”元秀看了眼守真,輕聲道。
見周圍無人看到,元秀這才放了點心,她自知箭技粗陋,先數了二十步,回身,如杜拂日方纔那樣在轉過身的同時立刻搭箭開弦,朝着自己記憶中的漆盤位置射出三箭,第三箭纔出,便聽見漆盤處傳來咄、咄兩聲。
元秀臉色頓時難看無比!
畢竟才二十步,又是靜止的目標,能夠在七十步外十中八九,元秀在這個距離的準頭還是有的,只是乍然想改掉先看好了目標再出手的習慣——她這隨手兩箭,全部撞在了那張核桃楸木翹頭案上。
咄!
第三箭差點沒讓元秀叫出聲——不偏不斜,射到了漆盤之側,幸虧她擔心射壞了粉團,用力不大,否則,只怕整個漆盤都會被撞下去!
在二十步外怔了片刻,元秀見男僕依舊站在遠處,而杜拂日三人都未轉過身,捏了捏拳,悻悻揚聲道:“好了。”
杜拂日耳力過人,不必回頭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神色卻極爲平靜,洗硯卻不及他的涵養,轉過身後頭一件事就是看向漆盤,但見漆盤上除了杜拂日先前所射的十五箭外再無其他箭枝,反而漆盤旁、翹頭案下,散落着三支小箭……
洗硯到嘴邊的恭維頓時吞了下去,有些怪異的看了眼元秀……
元秀面色通紅,用力捏着手裡的小弓,盯着那三支散落的羽箭看了片刻,手一揚,洗硯下意識的接住了她拋出的小弓,便聽她忿忿道:“這個……看來十二郎果然天賦卓絕。”
洗硯與守真都趕緊低下頭,生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了聲。
杜拂日也微微勾了下脣,隨即輕咳道:“貴主想是不大慣用這等小弓。”
“十二郎箭術如此精妙,不知爲何不曾參加武舉?”元秀的騎射已經被薛氏連續打擊了多日,方纔又與杜拂日對比了一下,心情說不出的糟糕,雖然強撐着挑了個理由出來,但當着杜拂日的面委實尷尬,便想把話題岔開。
卻聽杜拂日淡笑着道:“武舉除了箭技尚有其他要求,而我除了箭法之外餘者皆是平平。”
“武舉不過四項,騎射、步射已經佔去了一半,以我看,這兩項十二郎奪魁毫無難度,至於馬槍與石鎖……”元秀說到這裡,再次打量了一下他的身量,武舉之制源自本朝武周亂唐之際,由武周開創,其原因本是因武週一朝名將凋敝,爲了選拔將才而爲之,由兵部主持,分騎射、步射、馬槍並舉石鎖四項,此外也對考生的體貌有要求,所謂“軀幹雄偉、可以爲將帥者”。
杜拂日容貌俊朗,若是投考文舉,夢唐一朝爲官的身言書判四條之中頭一條必定是直接過了。然而相對於武舉的印象與要求來看,卻顯得略有些文弱,而武舉的四項之中馬槍且不去說,用來測試力氣的石鎖頗爲沉重,瞧他的模樣也許確實是舉不起來的。
元秀大感惋惜,道:“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十二郎箭技如此高明,其他方面略差一些,想來也是能過的,何不前去一試?”她心裡想的卻是隻要杜拂日前去報考,便去糾纏豐淳讓他過關。
杜拂日很是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多謝貴主,只是我暫無此意。”
元秀正待再勸,衣袖忽然被身後的守真悄悄拉了一下,她一驚,忙改口道:“我忽然想起一事,先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