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元秀在晌午後去了紫宸殿,她才過了前朝與後宮相隔的宮牆之門,就看到豐淳的輦車迎面而來,魚烴揭起了車簾,豐淳有點驚訝道:“九娘是要去尋我?”
“五哥。”元秀開門見山道,“大娘懼夏之症甚是嚴重,如今七姐婚禮也過了,我想帶她去山上別院小住。”
豐淳問道:“哪裡的別院?”
“聽說母后在終南山中留了幾處別院,我前日已經問過大娘,使了人去其中一間打掃。”元秀道,“五哥準了我罷?”
豐淳略一思索,點了點頭,卻皺眉道:“山間不比宮中,你去了須聽大娘的話,不可隨意走動亂跑。”
“五哥只管當我是三歲孩童。”元秀嗔了他一句,趁機道,“五哥既然不放心,不如派些禁軍陪我同去?”
豐淳自然不會不答應,吩咐魚烴道:“你去傳袁別鶴!”
元秀說完了來意,也懶得打聽他要去哪一殿歇息,笑嘻嘻的謝了恩,徑自回珠鏡殿去了,不多時,外面採紫便進來稟告,說是魚烴陪了一個禁軍統軍在外求見,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藕荷色鏤紗半臂並牙色底掐金繡鵲鳥棲花訶子及六幅湘水裙,問採藍道:“我鬢髮可亂?”
採藍端詳她幾眼,肯定的搖了搖頭,元秀便對採紫道:“傳他們進來吧。”
魚烴帶着袁別鶴進了殿,禮畢,躬身道:“阿家,這位是神策統軍袁別鶴,字雙鳧,阿家欲往終南山中避暑,大家特遣袁統軍負責阿家戍衛,未知阿家意下如何?”
豐淳派來的人,元秀當然放心,她打量了幾眼袁別鶴,見他氣度沉穩,目光堅毅,男兒陽剛之氣十足,微微頷首,吩咐賜座,道:“有勞袁統軍了!”
袁別鶴忙起身道:“此乃末將份內之事,不敢當貴主之言。”
“不知袁統軍打算帶多少人隨本宮去終南山?”元秀有些苦惱道,“本宮原本沒想到帶禁軍,只打算帶着珠鏡殿的侍衛前去,所以着人打掃的別院地方並不大,總共也才住不了多少人,統軍可要費心挑選些身手好的同去纔是。”
袁別鶴沉吟了下,道:“不知貴主這邊大概會去多少人?末將也好決定人數。”
“本宮並乳母,以及採藍、采綠是肯定要去的。”元秀打量了下殿中,道,“既然會在別院小住,採橙自也要去,另外於文融過去跑一跑腿,霍蔚年紀大些,山路恐怕崎嶇,便與採紫一道留守殿中吧。除了這些人,另外會帶幾個粗使之人,當然,侍衛也會帶上幾個,袁統軍以爲如何?”
“貴主使人準備的別院可住幾人?”袁別鶴復問。
元秀思忖了下:“約可住百人不到。”
“既然如此,末將帶精銳禁軍五什同去,不知貴主覺得可好?”袁別鶴略作思索便道。
五什也就是五十人,元秀眉心微蹙,原本薛氏說離了長安就不太平時她還將信將疑,畢竟天子腳下,如今長安又是這般歌舞昇平繁華恣意,她幾次去清忘觀並樂遊原上也是極妥當的……假如袁別鶴不是在小題大做的話,看來京畿附近竟也不靖嗎?
但是轉念一想,元秀卻又想到,如果真的不太平,豐淳又怎會許她去終南?
對於行軍佈陣元秀半點不懂,她也懶得多想,豐淳叫袁別鶴過來也只是爲了讓她認個臉,記住了袁別鶴的模樣,她端起了茶,淡淡笑道:“一切有勞統軍了!”
袁別鶴見狀,自是識趣的拱手告退,魚烴與他一起出了殿,才離開珠鏡殿不久,便笑眯眯的恭喜他道:“統軍晉升之期指日可待,奴在這裡先恭喜了!”
“謝魚監吉言!”袁別鶴雖然是平民出身,性情也偏沉穩,但從東宮一個尋常侍衛做到了神策統軍,也不是不知趣知情之人,他知道長安禁軍如雲,豐淳偏偏點了他去護送元秀公主至終南山小住,不僅僅是因爲元秀乃豐淳胞妹,而他是豐淳心腹的緣故,更多的卻是爲了送他一份功勞,以得到繼續提拔他的藉口——從肅宗皇帝起,神策軍的軍權逐漸落進了宦官之手,如今神策軍拱衛着大明宮,裡面聽從邱逢祥的卻有相當一部分,豐淳當然更需要如袁別鶴這樣出身東宮的軍官爲他與邱逢祥爭權。
只是神策軍拱衛長安,如今關中寧靖,就算哪裡有什麼匪報,也斷然沒有叫禁軍直接衝上去的道理,因此自袁別鶴做到統軍後,升遷頓時停滯了下來,這會豐淳是爲了幫助他在神策軍中儘早掌握軍權,故意送這一份功勞了。
袁別鶴正在心潮起伏之間,卻聽魚烴含笑低聲道:“今兒這事,說起來也是湊巧,阿家與大家竟是不謀而合了!”
“還請魚監指點!”袁別鶴聽出他的意思,不動聲色的塞了一對銀鋌進魚烴袖子,魚烴攏在袖中的手掂量了一下銀鋌分量,方笑着道:“阿家的乳母薛娘子,非但有尚儀之銜,實際上身份儼然是大家與阿家之小姨,這一點,統軍想必也有耳聞?”
袁別鶴謹慎道:“末將確實聽說過紅衣薛娘子之名。”
“薛尚儀素有懼夏之症,阿家說是去避暑,其實多半是爲了尚儀。”魚烴微笑道,“不過這也不是最重要的,主要還是近日長安之事太過煩擾,大家心疼阿家年幼,打算讓阿家獨自往驪山一行,不過阿家既然想到了終南山,那裡比驪山近,只是到底不及行宮安全,統軍還是要多多用心,萬萬不可讓阿家有什麼閃失纔好!”
袁別鶴略一思索,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連忙道謝,這時候兩人卻已經走到了快要分手的地方,魚烴含笑和他告別,忽然道:“終南山中別院距離長安不遠,快馬一日可往返數次。”
袁別鶴愣了一下,頓時明白過來,立刻道:“魚監放心,貴主既然是去避暑的,末將絕不讓長安喧囂打擾了貴主!”
目送魚烴遠去,袁別鶴目光閃了閃,長安喧擾,如今長安城中還有什麼能比任秋之案更喧擾的呢?豐淳在這個時候送元秀公主去終南避暑,雖然有薛尚儀這個名正言順的藉口,但歸根到底是怕元秀被人糾纏,元秀乃是公主,深居宮中,能夠糾纏她的人……
他心中暗驚,下意識的攥緊了拳——今上,終於要對皇室動手了麼?
關中五月末的天空在晴朗時萬里無雲,高遠空闊,然而這樣的時候,卻有一場風雨將至,於不動聲色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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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鏡殿中正爲元秀將離宮至別院小住匆忙準備時,修政坊內,賀懷年依在榻上,皺眉看着面前的鴿信,師如意一襲青衫,踞坐他下首,面色凝重。
室中除了他們兩個,就只有一身綵衣的碧翹拿跳脫挽住了袖子,正翹着擦了鮮豔鳳仙花汁的十指,姿勢優美的替他們斟着茶水。
“師先生以爲此事該如何是好?”沉默半晌,賀懷年將碧翹斟上的茶水一飲而盡,卻壓根沒嚐出好壞,沉聲問道。
碧翹素來最擅撒嬌,當即嗔了他一眼,但發現賀懷年根本沒留意自己時,立刻識趣的退到了一邊,動作輕盈,周身環佩都沒發出什麼輕響。
師如意嘆了口氣,反問道:“此事與大郎可有關係?”
賀懷年面上露出一絲怒色,指了指自己的腿,冷笑道:“某若是痊癒,頭一件事倒確實想去砸了迷神閣,不過齊王與某有何冤仇,某何至於去對付他的私生之子?”
“燕九懷與迷神閣的關係只有我等知曉些許,大部分人都以爲迷神閣與平康坊裡其他的館閣一樣,無非是教坊司下面的一家閣子罷了。”師如意一邊思索一邊道,“只是探丸郎再怎麼小心,咱們都知道了,沒理由長安這邊的望族一無所知,宮裡那一位更不必說。無論如何,大郎腿傷至今未愈,最上面的那些人,總是因爲大郎與迷神閣之間有仇,而且大郎沒有立刻去尋迷神閣的麻煩,所以現在任秋之案發生在迷神閣,難免會有人懷疑,是我等謀劃了此事,欲皆齊王之手,對付迷神閣!”
賀懷年皺眉:“當初不尋迷神閣還不是因爲……”他說到此處憤然住了口——他是絕對不會承認那日燕九懷夤夜而來,毫無徵兆的一劍,若不是他運氣不錯,恰好夏侯浮白在側及時救了他一命,事後回想起來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冷汗就止不住的往下落,他知道自己不同於賀夷簡——後者是魏博節度使的獨生愛子,哪怕他身邊沒有夏侯浮白,誰也不敢明着殺了他!
而賀懷年卻只是養子,養子與獨子一字之差,地位與重要性卻天差地別,不敢殺賀夷簡的人,或者殺不了有夏侯浮白貼身保護的賀夷簡的人,未必沒有膽子並實力來殺他出氣!
說到底,賀之方派他陪賀夷簡前來長安,一方面是爲了在自己親子不在河北時,同樣不給賀懷年培養勢力的機會;另一方面,卻也是爲了替賀夷簡引開一部分敵意——哪怕是長安,如今也不敢冒着逼河北與長安拼死一戰的危險,對賀夷簡怎麼樣,因此有心想給河北顏色看,又怕對賀夷簡下手會引起賀之方強烈反應的那些人,自然而然的,就會將目標放在了賀懷年身上——燕九懷那一劍,不就是個例子?
否則他既然能夠神鬼不覺的潛入了府邸之內,難道還尋不到夏侯浮白不在附近的時候,刺殺自己?賀懷年知道,自己此刻之所以還能夠活生生的躺在這裡養傷,不是因爲夏侯浮白,而是因爲燕九懷本來的意思,也只是要給河北一個警告,削一削賀之方的面子……而不是殺了他。
但赤丸魁首的那一劍委實驚心動魄,驚心動魄到了哪怕賀懷年猜出對方並無殺意,也親眼看到燕九懷帶傷遠遁,並且知道此人與迷神閣關係匪淺,卻在事後藉口養病,假裝忘記了上迷神閣尋仇……燕九懷是探丸郎中的赤丸魁首,探丸郎設三色彈丸,探赤者主刺武將,燕九懷也許是其中翹楚,但探黑丸者呢?夢唐的武將自然是騎射.精湛,但文官又何嘗拉不得弓上不得馬?何況文官身旁難道沒有侍衛了嗎?
賀懷年自認自己只有一條命,他可不想拿去試探迷神閣與探丸郎究竟有多深的關係,而長安探丸郎中又究竟有多少足以如燕九懷一樣能夠潛入府邸來擊殺自己的高手?
沒想到,因爲他一時的膽怯,現在任秋之案一出,各方卻因此將他也懷疑了進去。
其他幾處的懷疑也就罷了,賀懷年壓根就沒放在心上,他知道哪怕沒有燕九懷的刺殺,此案既然涉及到了挑唆皇室不和,長安中人也少不得要懷疑到河北。
但……
現在連賀之方都親筆書信來詢問他與此事究竟有沒有關係了……雖然信上寫着是讓他和賀夷簡都收斂些,但賀懷年依舊從字裡行間看出了養父對自己那一絲若有意若無意的懷疑。這個認知讓他眼中陰霾漸漸瀰漫。
“六郎今日是不是又去原上了?”賀懷年忽然擡起頭,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