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水聲隆隆,潭上細雨霏霏。
藉着潭邊火光望去,但見一個絳衣少年嘴角含笑,揹負雙手,悠然站於潭邊,身量挺拔而矯健,襯托着天心一輪三分月,足以入畫。
然而——
在他身前不到三尺處,在夜色渲染下猶如濃墨的潭面上,一個淺色衣裙的少女卻正在垂死掙扎——烏黑的長髮漂浮在水面,似已與潭水融爲一體,一片黑暗中,那張滿布震驚與難以置信的臉龐格外蒼白,耳畔夜明珠光分明照出了她眼底的恐懼。
這一幕,燕九懷卻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依舊笑容滿面。那種漫不經心的姿態,猶如眼前一幕只是再尋常不過的風景一樣。
和他的閒適迥然不同的是,元秀此刻已是驚恐萬分!
除非是一心求死之人,否則一個不會水的人,驟然被丟進了深不可觸底的潭中,面對冰冷與死亡逐漸的來臨,以及窒息時那種無法忍耐的難受——生死關頭那種本能的恐懼,即使是受過嚴格的皇室風儀教導的公主,也無法控制住!她拼命掙扎!
但這個拼命,卻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腰間被燕九懷按過後,她的四肢都彷彿被繫上了一層鉛,再怎麼用力,也是軟綿綿的,動作緩慢而遲鈍,偏偏,頭腦卻依舊清醒,清醒的感覺到死亡一點一點走近自己。
因此她瞪大的眼睛,在藉助於耳畔一對夜明珠的照耀下,能夠清楚的隔着水看到潭邊燕九懷笑眯眯的臉,以及……腳下彷彿無底的黑暗!
他居然敢殺我?!
哪怕頭頂漸次灌下的水逐漸吞噬着她的生機,元秀此刻依舊覺得不可思議……無論是從私仇還是迷神閣角度,抑或是探丸郎,殺自己對燕九懷都是有害無益的,她是憲宗嫡女,今上胞妹,最最正統的金枝玉葉,可不是血緣偏遠的尋常宗室女!
就是宗室女子,猝然死亡,也不可能毫不追查!燕九懷……市井出身,一介白衣,居然膽敢謀害一國公主?!元秀雖然與燕九懷彼此看不順眼,但還是同意他留在自己身邊,正是因爲她知道燕九懷雖然敢恐嚇自己,卻絕不會對自己下殺手——探丸郎再怎麼歷史悠久,燕九懷武功再高,終究是坊間勢力,與皇室相比,哪怕如今夢唐不比盛世,也不是他們可以輕易對付的。
反過來,夢唐要清肅探丸郎,斬草除根或者不可能,但若想讓對方元氣大傷,卻絕對做得到!
而且……探丸郎與皇室,不是一直都有合作的麼?難道賀夷簡當日所言不實?
或者,是因爲自己召見邱逢祥,讓探丸郎大受損失,燕九懷因此前來刺殺自己報仇?但如果是這樣,爲何拖到今日才下手?在採藍采綠都知道他的到來後?如果原本的目的就是刺殺,理當選在賀夷簡夜探別院,向自己辭行後纔是!那樣一旦事發,當日在別院外求見被拒絕,卻未因此離開的賀夷簡必定成爲最大的嫌疑人!
……那樣的話,長安與河北翻臉也在即,燕九懷在別院中潛伏數日,難道是爲了不讓這種翻臉在此刻發生?那他的目的究竟是爲了什麼?又是受何人指派?
元秀在失去意識前,腦中剎那間轉過千百個念頭,猛然,她想到了自己想私拆卻被燕九懷搶回去的那封不知內容的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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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月色晦暗。
孟光儀從睡中驚醒,敏感的發現房中多出了一個人。
不是張氏,南陽張家的女兒,有一個張明珠那樣的叔父,張氏的爲人任誰見了都要說一句端莊賢惠,這段時間孟光儀爲任秋一案几乎是夜以繼日,多年夫妻,張氏在這個時候絕不會來輕易打擾他,何況是夜間。
何況這裡不是臥房,只是他的書房。
孟光儀緩緩坐直了背,他方纔正在閱讀案卷,卻不料不小心伏在案上睡了過去——脊樑上傳來分明而森然的寒意,抵住他的肌膚,三重夏衫都已經破了,而且是毫無聲息之間。
是個高手,並且應該有話或者事問自己,否則他沒有醒來的機會。
七年京兆尹,孟光儀自己也記不得究竟結下了多少仇人,他雖然學過劍技,但不過爲了強身健體用,與真正的高手壓根沒法比,可這不代表他沒有眼力,實際上,京兆府中抓捕到的高手,他見過很多。
“閣下夤夜而來,該不會是打算這樣脅迫本官到天明的吧?”急速的思索了一下,孟光儀沒有回頭,而是緩緩反問。
身後差不多是立刻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任秋之案查得如何了?” щщщ ttκa n ¢O
聲音很年輕,比孟光儀估計得要年輕得多,清朗之中夾雜着陰沉,孟光儀暗暗記下這一點,不動聲色道:“閣下想問的具體是?”
“你明日入朝後的奏章我沒有興趣知道,我只想知道你私下裡是如何就此案稟告豐淳的。”那人冷冷道,“多嘴的話,立刻——死!”
孟光儀哂笑了一聲:“貴主上也太心急了,既連本官奏章內容都不知道,又爲何急急的派閣下前來?本官還以爲,貴主上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本官上奏之言,對其不利!”
“莫要羅嗦。”身後之人漠然道,“孟光儀,也不要想着套話了,你再不速速說完,恐怕明日,連奏章都交不上去了!”
孟光儀哈哈大笑,渾然不在意道:“若是如此,今上自會另遣能吏,調查此事,難道堂堂正統,還會怕幾個鬼蜮小丑,因此查都不敢查下去嗎?”
他話音剛落,背上已是一寒,卻是身後之人猝然動手,平靜道:“你可以再試試多嘴!”
“任秋之案,乃是今上信任本官,哪怕案中涉及皇室陰私,也託付了本官負責,有道是食君俸祿,忠君之事!”血從傷口之中涌出,飛快的洇.溼了衣袍,滴落地上,書房內原本的墨香中混入血腥之氣,但孟光儀卻依舊神態平靜,從從容容的道,“聽說如閣下這等人,亦有義士在內,譬如當年劍南道上的燕俠便是一個例子……”他微微笑了笑,傲然道,“本官爲京兆尹七年,坊間素以孟郎相呼,閣下以爲,長安百姓莫非都是瞎眼之人?!”
身後之人明顯的一窒,但聽孟光儀悠然說道:“閣下要殺便殺,想要本官透露不該說的話與事,卻是萬萬不能!”說罷,他也不管身後利刃猶自加身,自顧自的整理衣冠,卻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書房內,氣氛赫然僵持住。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孟光儀忽然感到腦後生風,他未及反應,頓覺後腦勺一痛——硬生生的被擊暈過去。在倒下的剎那,他眼角似乎瞥見一隻白皙修長的手,伸向了他寫好後尚未封口、單獨放在一旁的奏章,嘴角頓時露出一絲隱秘的詭笑……
半個時辰後,輕巧的躲過長街巡邏之人,避入坊間深巷的身影,原本靈活輕盈的步伐猛然一頓,整個人晃了晃,忽然一口黑血吐了出來!
“孟……光……儀?!”身影低呻一聲,立刻警覺的看向了自己雙手,但見方纔接觸到那封奏章的地方,都泛起了淡淡的青色,帶着不祥的預感,他趕緊拉起袖子,發現青色已經猶如疹子般,擴散向上,一直到了胸前,他驚怒交加,幾乎是立刻就要折回去尋孟光儀與解藥,然而四肢百骸之中一陣陣的發冷、越發沉重的步伐,都告訴了他再探京兆府是件不可能的事,身影踉蹌幾步,扶住牆,竭力向記憶中的位置摸去……
這時候,京兆府中的孟光儀方悠悠醒轉,眼還未睜,就揚聲叫進了京兆府的侍衛,侍衛看到他背上的傷口,頓時露出驚色。
孟光儀擡手止住他的問候,飛快的吩咐:“即刻通知全城,凡有購這幾種藥材者,一律問清來歷、追查到底!”說着,拿起手邊一支紫毫,那侍衛見旁邊硯臺已幹,忙識趣的站過去研墨,孟光儀與那未見到面的刺客相持良久,背上又有傷,此刻雖然強撐着,臉色究竟蒼白,不待墨汁濃郁,便匆匆就着一口氣寫了七八道藥名,擲筆咳道:“去……是……刺客……中了毒!”
那名侍衛趕緊扶住了他:“孟尹但請勿急,卑職這就去辦!”說着扶他靠住臺案,匆忙出去,不多時,另一名侍衛快步進來扶住了已經逐漸昏迷的孟光儀,緊接着如醫生、使女、張氏紛紛而入……京兆府門在夜色之中大開,快馬將消息分報各處,京兆尹孟光儀遇刺的消息頃刻間驚醒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