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沾大步跨進門中,將手裡的馬鞭隨手拋給身後的小廝,正要向自己住處走去,迎面卻有人迎了上來:“三郎回來了?夫人正等着你呢!”
“母親尋我有什麼事?”楚沾腳步一頓,立刻轉了個方向,跟上了母親田夫人派來的下僕,邊走邊問道,他早上出門前才按着規矩去上房請過安,當時田夫人什麼都沒說,多半是自己出門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
“夫人聽說近日許多人遠道而來爲節帥賀壽,一時興起,想尋三郎問一問詳細。”下僕恭敬的回道。
楚沾皺起眉:“這些事情隨便去前面召個人來問一問不就成了?何必還要叫我跑一趟?”
下僕囁喏道:“夫人許是還有別的事問三郎?”
楚沾是淄青節度使楚殷興正室田夫人所出的次子,也是田夫人最小的孩子,自幼備受田氏疼愛,只是這幾日爲着他娶妻之事與田夫人爭執不下,母子之間便淡淡的,這會聽了下僕的回答,自忖又要免不了一番訓斥,心下先膩煩了三分,但他究竟還是踏進了田氏的院子。
這院子裡種了一圈的玉蘭花,兩名綵衣少女正拿花鋤輕輕的鏟着草,見到楚沾進來忙躬身行禮,楚沾也不理會,徑自穿庭入廊,廳前正守了兩個一般高矮的使女,見到他忙邊屈膝行禮邊推開了門,半開的門中可以看到雕花嵌雲母屏風後人影幢幢,未及那兩個使女問話,下僕已經揚聲稟告:“夫人,三郎來了!”
“快近來罷!”裡面田氏曼聲道。
楚沾閉了閉目,纔不情願的走了進去,田氏年近五旬,但養尊處優,這會還顯得肌膚白膩、姿容秀美,她單綰了螺髻,斜簪一朵紫玉蘭花,偏插着三支赤金珠釵,因是見自己兒子,臉上便只施了淡淡的妝容,描着桂葉眉,脣上微紫,見楚沾進來時身穿胡服,面色被烈陽曬得赤紅未褪,立刻露出了心疼之色,道:“今兒又出城去迎誰了?怎麼曬成了這個樣子,也不知道乘馬車!”
“母親喚孩兒前來不知所爲何事?”楚沾不冷不熱的問道。
田氏皺起了眉:“爲孃的叫自己兒子來瞧一瞧問一問難道還非要有事情不成?”
“母親若是沒什麼吩咐那孩兒先走了。”楚沾哼了一聲,轉身就要離開,田氏被氣得臉色發青,用力拍了一下身邊的几案,叱道:“你給我站住!”
楚沾雖是站住了,卻執扭得不肯轉過來,見狀田氏身邊的人連忙圓場道:“三郎才被節帥派出城外迎客,這會子纔回來就過來見夫人,夫人有什麼話好歹也等三郎緩一口氣、喝些兒涼飲再說不遲。”
又有人迎上去按了楚沾在下首坐了,使小使女端上摻了碎冰的酪飲來:“三郎自己摸一摸這臉上——便如女郎上了酒暈妝也似!也怨不得夫人瞧見了就心疼!”
坐定後,田氏放緩了語氣問:“你今兒出城去迎的是誰?”
“是河北高家的人。”楚沾漫不經心的說道,“母親問這個做什麼?”
“聽說河北賀家的六郎這一回也來了?”田氏彷彿不經意的問。
楚沾手一頓,心思轉了轉,不由嗤笑起來:“賀六大約明日可到——母親你想做什麼?他可是與幽州李家十七娘一起來的。”
“那李十七娘有什麼用?聽說她在大半年前就得了賀之方解佩許婚,結果賀六往長安城裡去了一回,就嚷着要賀之方退婚,這一回定然也是硬纏着賀六來的罷。”田氏輕哼了一聲,不以爲然道。
楚沾厭惡道:“母親既然知道賀六心繫貴主,這會提他做什麼?”
“還不是你表妹——”田氏話說到一半,楚沾已經變了臉色:“母親就算不想把薇娘許給我,也不必這樣害了她一輩子吧?”
田氏頓時沉下了臉,叱道:“你說的什麼話!”
“母親不要我娶薇娘大可以把話說清楚,她好歹也是官家女兒,幼喪父母已是不幸,難道母親要把她當做了歌妓舞姬之流隨意贈送給那賀六嗎?”楚沾怒道,“當年姨母臨終前,母親是怎麼答允了她照拂薇孃的?”
“你們都先下去。”田氏忍住了氣,吩咐身邊人,待房裡只剩她與楚沾,方抄起桌上一柄檀木如意砸了過去,叱道,“我打死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幾時說要把她送給賀六了?”
楚沾暗鬆了口氣,但依舊不信道:“那母親做什麼要提起賀六?”
田氏冷笑着道:“我是打算,把她嫁給賀六!”
“母親!”楚沾氣得發笑,“那賀六,可是一心想尚主的!李家十七娘子傳聞美貌如花又性情爽朗,上得馬挽得弓做得一手精細女紅,這等女郎他都瞧不上眼,我雖然愛慕薇娘卻也知道她論容貌在常人眼裡只屬中等,何況河北三鎮彼此守望,歷來都是互通婚姻,更別說薇娘父母已喪,以賀六的身份,豈會娶她爲正室?難不成你要叫自己唯一的外甥女去做妾不成?”
“李十七娘也無非是李衡之女罷了。”田氏卻不這麼想,“我淄青素來強盛,便是長安也不得不懼我等三分,只可惜你的妹妹們都已許了人,若不然賀之方又豈會解佩贈與那李家小娘子?薇娘雖然不是你的堂妹,但究竟與咱們家也有關係,李十七娘這一回來的最好,我自有辦法徹底拆了她與賀六,叫薇娘能夠如願!”
楚沾氣得站起了身:“薇娘如願?她見都未見過賀六,母親難道就知道她的心願是嫁給賀六嗎?”
“她已經與我說了,想要嫁到河北去,我思來想去,河北三鎮的年輕兒郎裡面最合宜的就是這賀六,你既然是她表哥,也該盡一盡力纔是!”田氏像是壓根就沒看到他的怒火一樣不緊不慢的說道。
“胡說八道!”楚沾怒道,“薇娘早與我互許終身,又怎麼會想嫁到河北去?!”
田氏淡淡一笑:“你若是不相信何不自己去問她一問?”
見她氣定神閒,楚沾盯着她看了片刻,將盛着酪飲的白瓷碗往地上狠狠一摞,也不管酪飲飛濺中染髒了下袍,拂袖而去!
被揮退的使女等他出了院子纔敢進來收拾,見着地上狼狽,都分外小心,田氏哼了一聲,就着貼身使女的手扶了慢慢進了內室,待她坐下,心腹不免低聲勸道:“夫人要叫三郎死心多得是法子,爲何今日要直接提出來?”
“這傻小子若是能夠有那幾個孽種一半的心眼我也不必這樣煩心了。”田氏坐直了身子,冷笑着道,“我就他這麼一個兒子,節帥如今都及半百了,那幾個孽種雖然是庶出,個個爭先恐後的在節帥面前邀寵獻媚,惟獨我生的這冤家,整日裡淨會圍着薇娘轉!我辛辛苦苦生下了他來又費盡心機養這麼大,可不是爲了叫他專門來氣我的!”
“大郎四郎他們確實心大,但三郎是節帥唯一的嫡子……”田娘子是田氏陪嫁,比其他人在田氏面前都更有一分體面,說話便要隨意許多。
田氏哼了一聲:“那又怎麼樣?遠的不說,河北魏博賀家的例子放在那裡,賀之方嫡長兩不靠,可如今魏博諸州誰又敢說他不正統?就是長安也不能不承認了他所持的旌節!”
她嘆了口氣,“這些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呢?一個是我親生子,一個是我唯一的外甥女,若不是沒有辦法我做什麼要當這個惡人來拆散了他們?你看一看三郎的樣子,若不是我還活着,楚池楚沐早就要了他的命了!他還想惦記着薇娘?真是可笑!他也不想一想,從小到大,別說他是我的親生兒子,就是薇娘,但凡我能有,什麼會不給他們?”
田娘子也陪着嘆息:“夫人這番苦心總要告訴了三郎才知道,不然好端端的母子離了心,豈不是叫外人得意了去?”
“薇娘是個懂事的,我也已經把話與她說清楚了,她要嫁給三郎也不是不可以,但我那苦命的妹妹與妹夫都已經離了世,她們古家在淄青雖然也是大戶人家了,可沒了親生父母,三郎娶了她,又能夠靠到古家幾分勢?更別說楚沐定下的還是她的堂姐!到那時候,節帥活着,我也活着,他們倒是還能過幾天好日子,節帥若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嘿嘿!”田氏搖着頭,“青梅竹馬再怎麼要好,和命比起來究竟哪個更重要?”
“那夫人爲何要扯上賀六?”田娘子不解道,“長安那邊不是早有消息傳了過來,說賀六對元秀公主一見鍾情,正鬧着要賀之方退了幽州李家娘子的婚事,若不是這一回節帥的堂弟歸來,賀六指不定還要繼續留在長安糾纏那位貴主呢!”
田氏不以爲然:“賀之方但凡活着一日總不會叫他去娶了那位貴主的,這天底下除了極少數,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有道是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少年人血氣方剛,又是尊貴身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里長大的,稍稍被逆了些意思就覺得委屈極了!卻不想一想自小到大慣出這樣性情來都是靠了誰?賀六在魏博的身份尊貴在於他沒有旁的兄弟,只四個姊姊,還不全是同母,所謂的長兄賀大又是賀之方爲了他平安長大才收養的,他將來的前程不用爭也是他的——可反過來想一想,他沒有兄弟也就意味着他沒有旁的幫手,那賀大雖然不是賀之方的血脈,卻比賀六長了十幾歲,雖然高夫人爲了兒子,特特替他娶了自己侄女爲妻,不僅如此,那小高氏連一子半女都沒有……這賀六外出是爲了什麼緣故咱們也都清楚,賀之方年紀比咱們節帥還長呢,子嗣又單薄,你等着瞧罷,這邊賀壽一結束,賀之方定然會使人哪怕強押着賀六也要押了他回魏州,斷然不可能再叫他去長安的!”
田娘子沉吟道:“雖然說三鎮互通婚姻是這些年來慣常的事情,只是哪怕沒有這回事,河北三鎮只要還沒糊塗,自然曉得在對長安時須得攜手共進退,方能長久,賀六尚主固然會讓已經接了賀之方佩玉的李家不滿,但害處似乎也並不太大,畢竟賀之方擔心幽州對賀家生罅,李家也不能真的同賀家翻了臉——高夫人還在,成德那邊到底還是會偏向些賀家的。”
“你只看到了這一重卻不想一想賀之方!”田氏搖頭,“賀之方多大年紀了?若他還年輕,或者賀六這會已經將魏博大權抓到了手裡,他就這麼一個兒子,那元秀公主身份尊貴,他又怎會真的爲了李家的女郎委屈自己親生子?賀六本就是老來子了,賀之方如今年過花甲,一門心思就盼着兩件事,一件是他早日掌控魏博,另一件則是他儘早爲賀家開枝散葉,兩件之中前一件若做不好,後一件不提也罷!”
田氏淡淡的道,“正因爲這前一件,賀之方纔不贊成賀六尚主,畢竟他已經先爲賀六聘了李家十七娘,若是爲了貴主反悔,李家顏面無存,就算不至於不顧大局的與魏州之間起兵戈……可若暗中支持賀大呢?另外你以爲賀之方只打算給賀六一個正妻麼?少不得還要從高家聘庶出或者旁支之女來給他爲妾,可賀六若是尚了主,便只能有貴主人一人——賀六今年纔多大?不靠婚姻關係替他鞏固地位,賀之方再怎麼想把魏博交給他,他能壓得住那五州驕兵悍將?旁的不說,單是這會還在陪他出遊的河北第一高手夏侯浮白這一介武夫,他想徹底收服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嘆了口氣,田氏疲憊道:“魏博與淄青相鄰,淄青強於幽州,若賀六娶了薇娘,也不必懼怕李衡,最緊要的是,薇娘由我一手帶大,她嫁了魏博未來的主人,那賀六還是楚殷武的弟子,對於三郎繼承淄青也是大有幫助的,咱們田家勢力不足,三郎要壓住那些孽種,有許多借助於魏博的地方,這一點賀之方想來也很清楚,李十七娘再怎麼好,李衡總不可能把幽州給她做嫁妝,李衡膝下子嗣衆多,單是嫡出的就有四子,幽州下一任節度使沒有賀家說話的地方,淄青卻不然……當然,最緊要的還是,兩鎮最近!”
說到末了一句,她眼底劃過一抹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