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六郎,這花圃你已經瞧了兩回了,如今再瞧還有什麼意思?”楚沾當先攔在了路上,不冷不熱的說道。
被他攔住的賀夷簡懶洋洋的道:“楚三,你道我想來?若不是美人相邀,這樣熱的天,憑你也能叫我放着冰室凍飲不享受,日日裡往節度使後院裡跑?莫非我不曾進去過麼?”
楚沾憤然道:“薇娘不過是客氣——”
“那麼古家女郎也太過客氣了些,從我來給令尊賀壽起,她一共邀了我這是第七次,如今我才第三回赴約。”賀夷簡身穿緋色文士袍,墨發以一支羊脂玉頂簪挽起,如今正是夏日的正午,陽光灼目,兩人爭執的地方雖然是一處迴廊內,然而賀夷簡身材高大,雖然站在了迴廊正中,到底還是大半個身子曝露在日照之下,日頭烤炙,卻依舊氣定神閒,賀夷簡手裡拿了一柄犀角骨的摺扇,合攏在一起,此刻便在楚沾肩頭輕輕敲了敲,微笑道,“說起來我雖然推了古家女郎四回,但皆是事出有因,何況楚兄也不是不知道——與我同來的李十七娘也是個小性兒的,她是我河北之人,念着李家伯父的面上,我總要盡一盡兄長之責,絕非有意決絕古家女郎……”
說到這裡,他意味深長的收回摺扇,伸手在楚沾肩上撣了撣,嘆息道,“所以,楚兄何必急着爲古家女郎出頭呢?我這不是來了麼?”
“你……!”淄青節度使上下無人不知,田夫人的親妹與其夫早逝,留下一女古薇娘其時年方六歲,田夫人因與妹妹交好,擔心薇娘在古家沒有父母照拂吃虧,因此藉着自己夫家之勢,將她帶在了身邊,與只比古薇娘長半歲的楚沾一起撫養,雖然田夫人另有一女,在楚殷興的子嗣裡排第二,便是已嫁的田二娘子,但對古薇娘卻視同己出,夢唐風氣本就開放,楚沾與這個表妹青梅竹馬,一直到了十歲才分院,平素往來也很是隨意,漸漸的竟彼此有了情,古薇娘雖然沒了父母,但古家在淄青也是大族,加上田夫人雖是後宅女子,對楚殷興影響卻頗大,因此兩人能夠在一起,自然頭一個要看田夫人,誰曾想楚沾信心足足的與田夫人一說,卻遭遇到了田夫人毫無迴旋餘地的拒絕!
不僅如此,田夫人甚至即刻將自己身邊的兩個貼身嬤嬤送到了古薇娘身邊,不許楚沾再與古薇娘接觸!
而這一回楚殷興做壽,河北賀夷簡纔來,田夫人就使與夫婿一起回來爲父親賀壽的田二孃死死纏住了傳言中賀夷簡的未婚妻子李十七娘,卻讓古薇娘頻頻約見賀夷簡——這用心也是上上下下都清楚的。
淄青距離長安雖然說不上近,然而有資格參與楚殷興壽宴上面的也都不是尋常人物,哪裡會不知道李十七娘名義上是得了賀之方認可的賀家未來兒婦,但賀夷簡年初時候去了回長安,巧遇出宮的元秀公主,對元秀公主一見鍾情,早就要求賀之方退了李家婚事,論身份容貌,古薇娘別說與貴主相比,就是李十七娘都勝她良多,因此無論是淄青的人,還是前來賀壽的客人,對此事都是一笑了之——哪怕是賀夷簡偶爾也會前往節度使府中赴一赴約,但包括楚殷興在內都沒放在心上,權當田夫人異想天開,唯一沉不住氣的也只有楚沾了。
楚沾對自己這個表妹極爲戀慕,自打向田夫人請求娶古薇娘被拒絕後,甚至連與古薇娘見面也不可得,心中本就充滿了怨懟,卻不想古薇娘也不知道被田夫人說了什麼,他深更半夜爬了牆去安慰她,古薇娘反而勸說他另擇高門大戶之女,楚沾本以爲她說的是氣話,結果古薇娘卻當真一心一意的對賀夷簡示好起來——甚至到了連閨譽都不放在心上的地步,畢竟夢唐風氣再開放,女郎太過熱情主動究竟不是得臉的事情。
楚沾又氣又恨,可如今古薇娘都不肯理他了,他除了在田夫人那邊發火,也只能尋賀夷簡的晦氣,然而賀夷簡身邊常跟着一個夏侯浮白,他又是客人身份,兩人一個魏博節度使之子,一個淄青節度使之子,出身相齊,誰也別想憑着背景壓人,如此一來,便只剩了言語上的彼此攻擊——楚沾這已經是第三回落敗!
賀夷簡見他氣得滿面赤紅,卻捏緊了拳只管擋在了面前不肯讓步,微微一哂:“楚兄,如今我人已到,你爲何還不帶路?唉,莫非古家女郎對我前兩回失約心有惱怒?此事古家女郎不知,楚兄莫非還不知道麼?皆因師父忙中抽空,對我指點了幾招……哦對了,古家女郎上一回曾贊紫燕掠空之姿輕盈曼妙,卻不知道師父新教我的這一式輕功身法,能否入得了她的眼目?”
說話之間,楚沾但覺眼前一花,再看時——卻見賀夷簡整個人輕盈躍起,自自己頭頂一掠而過,落地之後緋色袍角獵獵舞動,煞是好看,賀夷簡轉過身來,摺扇刷的打開,意態悠閒:“楚兄不肯引路,看來只得我自己去尋古家女郎在何處了?”
他瞥了眼廊外階下恣意開放的花木,悠然笑道:“風光蕊上輕,日色花中亂,相思不獨歡,佇立空爲嘆……所謂落魄三月罷,尋花去東家,不知古家女郎可是還在東面的借月亭?”
“閉嘴!”楚沾牙齒咬得格格響,正待按捺不住上前揍他,卻見迴廊另一端走出一個嫋嫋婷婷的女郎來,這女郎年約十四五歲年紀,梳着雙垂髻,穿一身粉色衣裙,似乎恰好聽見了賀夷簡末了一句,笑吟吟的屈膝行禮道:“賀郎君說的錯啦,咱們女郎今兒個是在東面,卻不是在借月亭,而是在閉月軒呢,就是怕郎君走錯了,這才叫奴過來迎一迎。”
這女郎是古薇娘身邊的使女,賀夷簡與古薇娘已經見過了幾回,自然是認識的,便對她點了點頭,一收摺扇,笑道:“哦?閉月軒?有道是羞花閉月,古家女郎之才貌,正是合該在閉月軒,卻比借月亭要貼切許多。”
那使女聞言抿嘴一笑,眼波流轉道:“奴代女郎謝郎君之言!”
“等我一等!”楚沾對這使女比對古薇娘也陌生不了,奈何自從古薇娘拒絕他以來,如今連帶身邊使女也權當沒有看見他,此刻遲疑了下,究竟按捺不住心頭的不甘心,大步跟了上去,怒道,“我也去!”
“三郎。”那使女見他跟上,像是才發現他一樣,皺眉道,“方纔奴出來時好像看到田娘子正在尋你,想是夫人那邊……”
“夫人那邊有什麼事要尋我?怕是你們不想見我故意又要母親把我支開吧?”楚沾冷笑着道,那使女眨了眨眼,看向了賀夷簡,然而賀夷簡卻好整以暇的笑道:“楚兄這是不肯信我了,我如今既然已經進了節度使府,不去見古家女郎難道還是來專程遊園的不成?”
楚沾沉着臉,權當沒有聽到,只是固執的跟在後面,那使女幾次以目示意賀夷簡,然而賀夷簡除了調侃幾句外,絲毫沒有直接趕人的意思,她究竟只是一個使女,沒那個膽子與能耐直接趕走楚沾,只得低嘆一聲,心想,看來今兒又得女郎親自出面做難人了。
使女在前引路,賀夷簡隨後,接着便是一直面無表情、悄然跟隨的夏侯浮白,楚沾原本走在最後,他捏了捏拳,忽然加快幾步,越過了夏侯浮白,低聲道:“借過說幾句話。”
夏侯浮白瞥了他一眼,放慢幾步,楚沾一把拉住賀夷簡,咬牙切齒道:“你先別去閉月軒!你先與我把話說清楚!”
賀夷簡被他拉住,站住了腳,似笑非笑道:“楚兄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告訴薇娘,我與賀家郎君有幾句話說!叫她那邊等一等!”楚沾沉着臉,不待那引路的使女說什麼便喝道,“敢多嘴,回頭我活活打死了你!”
使女究竟是怕他的,哆嗦了下,只得很勉強的退了開去。
賀夷簡見使女已經走遠,手臂一轉,便自楚沾手中掙出,嘖嘖道:“楚兄這是什麼意思?莫非因我有事拒絕了古家女郎幾次邀約,楚兄如今要代女郎再三教訓我不成?”
“這個,似乎不太妥當吧?”賀夷簡好笑道,“李家十七娘算是與我青梅竹馬,也是嬌縱的性情,也不曾這樣爲難過我,楚兄似乎太過嬌慣令妹了!”
楚沾冷着臉:“賀夷簡,我不想與你廢話,我只問你——你與李十七娘,並長安那位貴主,究竟是何關係?”
“李十七娘乃我青梅竹馬,猶如我之姊妹,至於你說的貴主……”賀夷簡微微笑道,“楚兄身爲楚世伯之子,莫非消息竟如此閉塞不成?”
楚沾看着他神態自若,差點沒一拳揍上去,忍了一忍才怒道:“既然如此,你又爲何要招惹薇娘?”他略作思忖,冷笑道,“你別告訴我,薇娘與那位貴主有相似之處,你……”
“阿煌是什麼人,豈是小小古家一個女郎比得上的?”賀夷簡聞言,怫然不悅。
楚沾固然因他的回答鬆了口氣,然而接着很快醒悟過來,怒道:“薇娘貞靜賢德,與本朝那些自恃家勢的嬌縱女郎全然不同,豈是你能詆譭的?”
“貞靜?”賀夷簡自幼被賀之方當成了眼珠子般看待,向來言行無忌,除了他所鍾情之人,即使賀之方面前,也不能叫他收斂幾分,楚沾固然是楚殷興唯一的嫡子,但他上面已經有一個庶出的長兄,下面又還有幾個庶弟,都是野心勃勃的主兒,反倒是楚沾自己,因着田夫人在生了他之後再無所出,他又比田二孃小了好幾歲,難免多寵愛些,性情較直,這讓楚殷興一直很是憂慮他是否能夠掌控得住淄青之鎮,因此同樣爲節度使之子,卻遠不及賀之方在魏博的地位,賀夷簡自不把他放在眼裡,淡淡回道,“原來楚兄喜歡的是這等看似弱柳扶風楚楚動人的女郎?我瞧楚兄弓馬不弱,還道這古家女郎想必也擅長這兩道,卻不想這幾回見面,古家女郎不是與我談詩論賦,就是請我品茗煮茶,好生無趣……”
楚沾怒道:“你既然覺得無趣今日何必還要前來?”
“我若不來,令堂豈不是會很失望?”賀夷簡嘆道,“說起來,令尊我要喚一聲世伯,令叔更是我授藝之師,令堂的面子,我豈能不給?”
楚沾雖然性情耿直,但對賀夷簡的名聲也有所耳聞,冷笑道:“我倒不知賀家郎君幾時如此彬彬有禮起來了?”
“只因我想到令堂一旦失望,便無人替我解決李十七娘,我便必須來赴古家女郎之約了。”賀夷簡微微而笑,以摺扇輕輕一點楚沾的肩,“楚兄,不論你如今明白不明白,你有一個很好的母親,古家女郎也有一個厲害的姨母,雖然是各取所需,我本不必多這個嘴,但念在了令堂這番苦心上,我還是勸你一句——古薇娘,不是你能娶的!”
“你既不戀慕薇娘,卻爲了我阿姐繼續替你纏住了李十七娘的緣故,前來赴約?”楚沾聞言,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咬牙切齒道,“那你置薇娘於何地?!如今淄青上下都知道了她對你……母親這個姨母的厲害,難道是害死她麼!”
賀夷簡一皺眉,摺扇在他腕上一敲,楚沾頓時手上一麻,不由自主的放開了手,卻見賀夷簡冷冷留下一瞥,帶着夏侯浮白徑自向閉月軒走去:“真是個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