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薛氏也在問燕九懷:“此話當真?”
紫閣峰上涼風習習,別院裡因爲元秀與其近侍都已經離開的關係,只留了原本看着別院的幾人以及幾個小宮女服侍薛氏,所以顯得很是空曠與安靜,這會那幾個小宮女都被薛氏打發出了院子,因此燕九懷光明正大的坐在了薛氏的下首,這位赤丸魁首倒有點兒欺軟怕硬的模樣,在薛氏面前坐得很是端正恭敬,單看坐姿,倒是看不出來他的傷勢,聞言點頭:“如何敢騙薛娘子?”
“燕俠之名我少年時候也是仰慕已久的,你既然是他的弟子,有句話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薛氏似有些感慨,“當初我比你如今更小一些時,聽說了他在劍南道上的名聲,一度想要去劍南拜師,然而兩次出跑都是纔出了長安就被父親派人抓了回去,才漸漸死了心,那時候在長安我最喜歡聽秋十六孃的琵琶,只是不想他們兩人竟然……嗯……”薛氏雖然在宮中陪伴元秀多年,措辭極爲講究,這會也不禁噎了一噎——燕俠雖然與秋十六娘有舊,但兩人之間卻未婚娶,如今秋十六娘還掌着北里平康坊里名聲赫赫的迷神閣,這兩人的關係可不容易說的好聽。
倒是燕九懷很是無所謂的道:“不過是我師父恰好遇上了,幫了秋十六娘一把,結果後來秋十六娘以身相許不成,反過來恨上了我師父,原本我師父未必會離開長安,畢竟他當時有所承諾,是實在受不住她的糾纏,才重新避到了劍南去。”
劍南燕寄北武功之高明,就是號稱河北第一高手的夏侯浮白都自承不及,薛氏對他如何幫助秋十六娘並不奇怪,卻對燕九懷感起興趣來:“燕俠既然打算離開,爲何不將你帶走?我瞧小郎君隨燕俠姓氏,想來燕俠當十分疼愛於你?”
燕九懷笑道:“這又要說到秋十六娘了,當初她擔心我師父帶着我遠走劍南,於是到處盯着我不放,後來師父一發狠,乾脆把我丟給了她,自己走了。”他這般趁着秋十六娘不在,不遺餘力的抹黑,薛氏卻皺了皺眉,然後笑了一笑——燕寄北何等身手?他強盛之時只怕弒君之事都是做得的,秋十六娘一個教坊出身的樂伎,如何攔阻得了他?
恐怕燕寄北這麼做還是故意的,至於爲什麼故意,薛氏別有深意的打量着燕九懷的輪廓,企圖找出與秋十六娘相似之處來,燕九懷一臉坦然的任她打量着,倒是一旁陪他前來的孟破斧委實看不下去,出言提醒道:“薛家姑姑你莫要被燕小郎君騙了去,他在東市待了幾年,旁的沒有學會,十句話裡有九句半似是而非倒是最拿手的,姑姑你可不要上當!”
孟破斧話才說完就被燕九懷在頭上打了個爆慄,後者面不改色道:“孟二自小在迷神閣里長大,難免染上輕浮氣息,薛娘子莫要輕看他,這回回去了,我定然要告訴孟大好生管教他。”
孟破斧捂着頭怒道:“你才撒謊!也不知道是誰整日裡拿眼睛盯着元秀公主的首飾,上一回那支赤金長簪……”他說到這裡已經被燕九懷一把捂住了嘴,若無其事道:“薛娘子你瞧,當年孟母三遷究竟是有道理的,孟二在迷神閣才待了幾年,這就學得胡言亂語起來,若非爲此,今日我也不帶他過來了,本想着讓他散散心,卻不想反而發起病來!”說話之時他手肘不易察覺的向下一用力,孟破斧立刻乖乖住了口……
不過孟破斧這麼一拆臺,薛氏的精明,多少也明白了一些,心裡不免有些失笑:“我少年時候聽過許多燕俠的事蹟,卻不想燕小郎君與燕俠倒不太像。”
薛氏從來沒有見過劍南燕寄北,這個不太像自然是指行事與爲人,而不是指長相,燕九懷很難得的露出靦腆之色,道:“我自幼長輩親眷皆故,師父後來又將我獨自留在長安,因此舉止放.浪,卻叫薛娘子笑話了。”
“燕小郎君客氣了,我倒喜歡燕小郎君這樣爽朗的小郎君。”薛氏笑了一笑,這句她倒也不全是客套,這燕九懷雖然狡黠,但薛氏確實欣賞他這樣爽朗大膽又略顯城府的郎君,便拿起了身前的帖子道,“我雖然懼夏,但拿醒神的藥物壓着,去迷神閣裡捧一回場倒也不是不能,秋十六娘從當年銷聲匿跡以來還是頭一回當衆獻藝不說,便是念着燕俠的面子也是要去的。”
她答應的爽快,燕九懷卻有點驚訝了:“薛娘子的武藝在長安都是有名的,娘子如此勞碌,我委實敬佩,只是娘子如今還做着宮裡的尚儀,又與元秀公主親近,公然去北里這樣的地方恐怕不太好吧?”
薛氏笑着睨他一眼:“燕小郎君這善解人意倒有些像傳說裡面的燕俠了,只是這也沒有什麼,我少年時候因貪聽秋十六孃的琵琶,還將長安世家子裡好幾個都打過,這件事情總不會他們全都忘記了。”
燕九懷這才明白秋十六娘當初命他過來下帖時爲何那般有信心——原來她卻是早就算到了薛氏就算懼夏也要趕去迷神閣——這樣當初元秀公主前往迷神閣之事,等於是有了一個合情合理又不損名譽的解釋!
孟破斧在旁眼珠滴溜溜的轉着,他雖然衣着普通,但生得靈秀可愛,薛氏曾有一子,奈何早逝,因此才以世家養女的身份進了宮爲元秀乳母,所以對於孩童一向喜愛,見狀便從手邊拿了一個果子給他,笑着問道:“這小郎君倒是生得機靈,你跟着燕小郎君進來,莫非是燕小郎君的弟子?”
“我若拜師,寧可去拜靖安坊的杜拂日,也好過拜燕小郎君!”孟破斧聽了立刻想也不想的回道,燕九懷聞言也不生氣,只是笑眯眯的看了他一眼,孟破斧立刻縮了縮脖子,想起來自己似乎還要陪他回迷神閣……薛氏面露詫異之色:“小郎君說的杜拂日,難道是玢國公府的那一位杜家十二郎?”
孟破斧嘖道:“不錯,薛家姑姑你不知道,杜十二郎乃是燕小郎君的師兄,上一回兩人在高……”
這回燕九懷倒沒打斷他,只是薛氏已經低聲驚訝起來:“燕小郎君與杜家原來還有這一重淵源?”她原本聽了燕寄北將燕九懷獨自丟在長安離開,算一算時間那時候燕九懷年紀可不大,就算有秋十六娘照料燕九懷的生活需用,但秋十六娘自己也不過是個脫了籍的青樓鴇母,風塵裡面迎來送往哪有當真面面俱到的道理,總是不免得罪幾個恩客,就算沒有恩客,也有同行,否則當初也不會有燕寄北救她之事了,也不知道燕寄北如何放心,原來燕寄北在長安居然也收了一個弟子,還是杜青棠之侄,這樣倒是說得過去了——杜家五房就這麼一個男嗣,杜青棠爲了侄子也要對燕九懷照拂幾分,算一算燕寄北離開的時候,還是憲宗在位,那時候杜青棠在長安可謂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有他這麼一重關係,燕寄北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怕燕九懷當時在長安比跟燕寄北迴劍南去還要安全些。
這麼一想,燕寄北既然教導過杜拂日,想來也在玢國公府住過的,如此說來,當初秋十六娘琵琶之技名滿長安,追求者不知其數,後來竟悄悄隱匿,就連薛氏這樣的傾慕者,也是事隔多年,幾個月前因元秀的關係才重新知道了秋十六孃的下落,這裡面未必沒有杜青棠的緣故,而杜青棠雖然當初也對秋十六孃的琵琶頗爲讚賞,不過他主持一國政事,對這些享樂遠不及薛氏上心,所以每次不過到場聽一聽,完了便走,若是沒有燕寄北這裡的一重原因,尤其聽燕九懷的意思,燕寄北離開後,他是秋十六娘撫養長大的,杜青棠自然也要對秋十六娘加以照拂……
不過薛氏還是有點兒奇怪,以杜家的財力與杜青棠當時的權勢,燕九懷何以生長北里廝混市中?薛氏與杜青棠談不上熟悉,但同爲長安望族出身,年歲雖然有差距,總也不可能完全沒機會遇見,所以她很好奇,杜青棠絕非吝嗇之人,燕寄北武藝高強、不但是杜拂日的師父,而且身在江湖,與杜青棠本質上並無衝突,他的小弟子,以杜青棠的爲人不可能不照顧,可是燕九懷若是跟着杜拂日一起在杜家習文練武、不說成爲同樣的世家子弟,有一個杜青棠親自教養的名聲,足以增添光彩了,若是燕寄北不願意燕九懷被扯入長安望族的是非之中,以杜青棠之能,爲他找個尋常富裕人家撫養也不難,何至於交給一個鴇母帶大?
卻聽燕九懷用忿忿的語氣道:“這也是家師後來離開長安的緣故,說起來都是杜老狐狸奸詐之故……”
薛氏一怔,奇道:“杜青棠怎的了?”
“他設計哄騙家師收下杜拂日。”燕九懷這麼說時眼中閃過一絲惱怒,顯然至今都是耿耿於懷,“家師因此對長安印象極壞,所以後來秋十六娘百般糾纏,便藉口此事離開了長安。”
“杜家十二郎我雖然只在他幼年時偶然瞥過一眼,但卻知道那位郎君生來箭技上面的天賦驚人,燕俠得徒如此居然並不滿意嗎?”薛氏這回是當真驚訝了,她自己就是一個好武的,因元秀天賦平平,薛氏教導起來極爲氣悶,在她想來若是教導到了杜拂日那種弟子,豈不是將遇良才之事?
然而燕九懷卻笑道:“薛娘子不知,家師並不喜歡收徒,當初收下我原是一個例外,後來到了長安,杜青棠知道家師武藝超羣,本有讓那杜拂日拜師之意,但試探之下見家師心意已訣,便想了一個損招……”
燕九懷如今在長安已經打出了赤丸魁首的名號,就是河北第一高手夏侯浮白對這個尚未及冠的少年郎也是極爲忌憚,只是燕九懷幼時卻是個體弱多病的,燕寄北此人極爲重諾,從他本爲殺手,卻因一諾而改成行俠可知!他雖然長年孤身一人往來,不喜累贅,但當時既然收了燕九懷爲徒,自然也要爲他考慮,便千里迢迢,帶着燕九懷北上長安,尋覓名醫,以求根治。
結果到了長安,師徒兩個卻因銀錢用盡,極爲困窘,原本以燕寄北的身手,銀錢本無問題,奈何他轉爲行俠後,再不肯行盜竊之事,所以極爲潦倒,偏巧遇見杜青棠,施以援手,還爲他們介紹了其時已經在太醫院中供職的耿靜齋。
不過耿靜齋在私人看病時,收費極爲高昂,燕九懷當時年紀小,病情卻不容再拖,燕寄北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繼續欠了杜青棠一個極大的人情,所以後來杜青棠請他赴宴,雖然燕寄北明知道宴上定有內容,但還是不得不去。
於是宴上杜青棠試出他並無收徒之意,回去後不多久,便傳出重病的消息,連憲宗皇帝都驚動了,派耿靜齋親至玢國公府診治,不多時長安就傳遍了宰相積勞成疾,將不久於人世云云的消息,接着連藩鎮都派出使者星夜入長安慰問與打探消息,朝中頓時風雲突變——聽到這個消息,燕寄北自然沒有可能不親自登門探望。
他不登門還好,一登門,杜青棠便毫不客氣的將杜拂日託付給他,理由極爲充足:杜青棠一生力主削藩,對藩鎮從不假以辭色,在朝中又因先後參與了誅殺王太清、剷除曲平之,並懷宗皇帝以來逐漸崩壞的整肅朝綱等等,恩寵極盛,他活着時,倒也罷了,一旦身死,杜氏乃是長安望族,全部株連不至於,但他這一支卻是免不了的,而杜家五房統共只有杜拂日一個後嗣,杜青棠豈能放心他留在長安?
而杜拂日僅比燕九懷長九個月,何況若說保護一個人,獨來獨往身無牽累、又武藝高強的燕寄北,比杜家其他房的長輩可靠多了,這樣也不容易連累杜家其他房裡。
夢唐爲官四字,身言書判。宰相身爲百官之首,這四字尤其講究——昔年玄宗一朝,有人舉薦官吏,玄宗皇帝每每都要詢問一句“風度得如九齡否?”,蓋因玄宗朝有宰相張九齡者,風儀極佳,後雖然因與玄宗政見不同致仕,但其氣度卻依舊使玄宗皇帝念念不忘。
杜青棠身爲憲宗一朝名相,又是陪着憲宗皇帝從鬥王太清開始的,辯才極佳,這一番託付當真是演得聲淚俱下、唱作俱佳,燕寄北出身草莽,雖然草莽之中也不乏城府極深、心機百變之人,卻如何能夠與在朝中風生水起了多年、身爲宰相的杜青棠相比?當下就逆了自己的性情,允諾收下杜拂日爲徒。
於是,燕寄北這邊鬆了口,杜青棠沒過多久,便就在耿靜齋精湛的醫術下起死回生,重新精神抖擻的進宮謝恩、上朝參政去了……燕寄北性情耿直,卻不愚蠢,見狀如何猜不出其中有詐?燕寄北爲人坦蕩,既然懷疑,便再次登門質問,結果杜青棠厚顏無恥的一句——拜謝燕俠一諾千金,話裡話外扣準了燕寄北守諾的軟肋,甚至還聲稱燕寄北一句承諾救了他們叔侄二人云雲,只是這一回他的吹捧氣得燕寄北當場拂袖而去,只留了八個字——巧言令色、奸詐之徒!
燕寄北原本一腔悲壯之情預備替杜青棠揹負起撫養杜拂日的責任,孰料卻是被杜青棠看中了他言出必行的性情,狠狠陰了一把,其心情可想而知!
不過燕寄北爲人守信,他既然答應了教導杜拂日,再痛恨杜青棠的無恥,對杜拂日的指導也是極爲盡心的,而杜拂日本就天賦驚人,如此,燕寄北一等杜拂日出師,便毫不留戀的離開了長安,任憑杜青棠如何挽留,都堅持回了劍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