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義坊在平康坊之西南,長安風月在平康,崇義坊近在其側,卻多爲住宅,自無出名酒肆,杜青棠約的地方不過在外面掛了一面酒旗,連個象樣的名字都無,還縮在了一條後巷裡,領路的侍衛左找右找,又問了幾個路人才尋到。
“阿家,應該就是這裡了。”侍衛滿頭大汗的隔着車簾稟告道,“某看到方纔投帖的家僕在酒旗下等候。”
“燕郎君,咱們下去吧。”元秀對燕九懷點了點頭,燕九懷爽快道:“公主先下,在下隨後就到,免得壞了公主清譽。”
元秀欣然點頭:“燕郎君身手敏捷,本宮相信你。”說着扶了採藍的手掀簾下車。
下車後,元秀才走出幾步,忽然車前車後八名侍衛,同時摘下馬上勁弓,毫不遲疑的挽弓搭箭,嗖!嗖!嗖!幾乎每人都是不停歇的射出至少五箭,元秀才堪堪走到酒肆門邊,悠悠嘆道:“這小郎君當真是可惜了……”
然而她話音剛落,酒肆中,卻傳來一個蒼老而沉穩的聲音:“未必!”
只聽元秀身後砰的一聲!馬車車廂整個裂開!一道人影飛速掠出,在侍衛的驚呼聲中,一把撲向元秀,手一擡,扼住她咽喉!
“燕小郎君!手下留情,貴主並無殺你之意!”見狀,酒肆中的杜青棠忙出聲阻止,隨着他的喝聲,原本侍立在他身後的玄衫男子亦飛快的衝了過來,企圖救下元秀!
“箭簇都已去掉,自是無殺意,不過如此之近的距離,又是八人齊射,若非我武藝過人,至少斷上幾根肋骨!”燕九懷咬牙切齒,他左手環在元秀腰間,右手按着她咽喉,怒道,“這筆帳回頭再與你算——先告訴我,你是如何把消息傳遞出去的?難道是我小看了那車伕,竟能在鬧市中隔簾聽清楚我等談話?”
採藍急道:“你先放了阿家!”
燕九懷狠狠瞪了她一眼,手下一緊:“再多嘴試試!”
採藍、采綠頓時噤聲,滿臉惶恐。
“咳……燕郎君出身市井,看不出來也不奇怪。”元秀卻輕哼了一聲,“方纔杜家人投帖,自始自終侍衛和車伕詢問本宮態度時,都是本宮親自開口……若是正常情況下,最先詢問與接拜匣入車的人,當是採藍無疑!豈會用得着本宮?”
燕九懷狐疑道:“那你又是何時叫他們去了箭簇?”
“這是老夫乾的!”坐在酒肆角落的杜青棠見狀,暗鬆了口氣,悠悠說道,“老夫就知道你要搶在前面去驚擾貴主,所以特意把地方約在貴主身邊人都不大熟悉的崇義坊,趁方纔侍衛問路時,着人告訴了他們……你驚擾貴主,難道老夫幫着貴主嚇唬你一回,不公平麼?”
“你這個老狐狸!”燕九懷恍然大悟,怒道,“我驚擾的是公主,又不是你女兒兒媳,你幫着操什麼心?”
杜青棠好心提醒他:“若非老夫告訴他們貴主並無殺你之意,他們就不會去掉箭簇了!”
“就算沒去掉,難道能殺得了我?”燕九懷大怒,“別拿我與你那不爭氣的侄子比!”
“拂兒他少與人交手,近身自不是你對手,不過老夫沒記錯的話,小郎君箭技似遜了拂兒不少?”杜青棠唏噓,“老夫剛纔彷彿看到燕小郎君手上繭子又厚了一層?唉,箭技有時候其實也講究天分,小郎君年紀還小,老夫想想,似乎比拂兒足足小了九個月?拂兒的箭技和九個月前相比,也無明顯進步,看小郎君神采飛揚之下,卻隱含焦色,想來就是爲了此事了!其實習文練武都非一時之功,小郎君,身體要緊,不可心急呀……”說話間,杜青棠一手拈鬚,一手持盞,看似真心誠意,但怎麼控制都微微上彎的嘴角,非常誠實的出賣了他此刻的本心……
“老匹夫!就會逞口舌之利!”杜青棠每說一句,燕九懷的臉色就青上一分,顯然是被踩到了痛處,這番話聽下來,燕九懷怒氣填膺、忍無可忍,破口大罵,他眼珠轉了轉,忽然低下頭,在元秀臉頰上用力一吻,隨即在連杜青棠都愕然的目光中,將元秀一把推開,縱身跳上屋檐遠去,恨恨道,“叫賀夷簡一見鍾情的金枝玉葉?本郎君先親到了……老匹夫!此事沒完!回頭看我怎麼找你這老匹夫的麻煩!”竟是含恨拂袖而去!
採藍、采綠顧不上理會他,雙雙上前去扶元秀,好在那玄衫男子眼疾手快,袍袖輕拂,元秀前跌之時感到一股柔和的力量扶了自己一把,才勉強站穩,摸着被燕九懷親過的地方,窒了一窒,隨即跺着腳對杜青棠尖叫道:“這是哪來的登徒子?!本宮要着人砍了他的腦袋!”
“哈哈……”杜青棠拍案大笑,繼而拊掌,“這是老夫第一次佩服這燕九懷……嗯,河北三鎮要人賀夷簡的心上人,換了老夫年輕幾十年未娶妻時,若遇見這樣的事,只怕與他差不多做法!”
“阿郎,燕小郎君混跡市井,上無父母,下無兒孫,中無妻妾,得罪了皇家,以他的身手,最多一逃了之!”回到他身旁繼續侍立的玄衫男子冷靜提醒,“阿郎出身杜家,枝繁葉茂,就算阿郎有燕小郎君的武功,逃了還有九族坐等聖人的雷霆之怒……阿郎確定要學燕小郎君繼續激怒貴主?”
杜青棠擡眼一看,見元秀已經氣得兩眼直欲飛出刀來,連忙乾咳一聲,板起臉道:“方纔都是被燕九懷那小兒所惑……那番話……那番話像是老夫這種人說的麼?!”
“貴主親至,老夫已將酒肆包下,做菜的廚子也是杜家帶來的,不知道貴主想吃點什麼?哦,對了,老夫糊塗了,貴主請這邊坐!”杜青棠笑容可掬的上前殷勤肅客。
元秀怒氣衝衝道:“國公與方纔那登徒子似乎極爲熟悉?”
“怎麼可能!”杜青棠一口否認,“老夫從前見都沒見過他!”
“那國公爲何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
杜青棠毫不遲疑道:“這是因爲燕小兒作惡多端,在市井中頗有臭名,老夫未曾致仕時就見過幾件與之有關的案子,剛纔都是猜測出他身份的!”
“國公致仕時此人似乎還未束髮?能犯什麼大事竟然驚動時爲相公的國公!”元秀怒不可遏的喝道,“國公是欺本宮年幼無知麼?何不去紫宸殿上對質一番!”
“貴主明鑑!”杜青棠唏噓,“老夫可以指天發誓,那個什麼燕家小兒,老夫就算見過,也絕對是視同仇讎!貴主今日所受之……”見元秀目中怒火更盛,他連忙咳嗽一聲,“老夫也極厭此人,貴主放心,他日老夫若再見到燕家小兒,必定爲貴主以重枷相加,下至極獄,任憑貴主處置!”
元秀正要說話,卻見酒肆的屋檐下猛然倒掛下一個腦袋,大聲道:“杜老狐狸!吵歸吵,我如約幫你把元秀公主激過來,那後續的百貫最遲今晚可要給我!若不然,我讓孟大郎去與你算利錢!”正是燕九懷返回提醒了一句,又旋即離開……
酒肆內,除了杜青棠依舊不動聲色外,連身具武功的玄衫男子都悄悄從他身邊退了一步……
“誤會!這都是誤會!”見元秀捏着面前茶碗的手微微發抖,杜青棠的聲音依舊穩定,盡顯一代相國氣度,他態度淡然的說道,“這燕家小兒陰險狡詐,他分明就是剛纔並未走遠,說不定就潛伏在屋頂上偷聽我等談話,再借機出言挑唆!貴主冷靜,千萬不要中他的計策……呃……貴主……貴主乃昭賢太后親自教導,何況身爲皇家公主,一言一行當爲天下表率……貴主!儀態!儀態啊!”
杜青棠以與其年紀迥然相反的利落身手鑽進桌底,躲過元秀憤怒砸來連茶湯帶茶葉的茶具,心疼道:“這可是上好的秘色瓷和貢品蒙山紫筍啊……!!!”
“阿郎這是自找的!”那身手顯然不差的玄衫男子,卻毫無出手護主之意,任憑元秀拿杜青棠特意從杜府帶出的一整套秘色瓷具發泄,淡然結論。
從未見過元秀如此失態震怒的採藍、采綠,雙雙以袖遮臉,不忍卒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