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興慶殿前可以遠眺到西南角上的花萼相輝樓與勤本政務樓,這中間所隔最顯眼的就是龍池。
“五哥這幾日過得如何?”東平與雲州都離開時,李十娘也被打發了一同前去,豐淳讓魚安源撤了早膳,帶着元秀在興慶殿四周閒步,權當消食,宮人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跟着,與宮變之前儼然無二,然兄妹兩人卻是相對沉默,半晌後,元秀方問道。
豐淳腳步一頓,接着往下走時才淡淡道:“如今還有什麼可說的。”他的話語裡面冷冰冰的不帶絲毫感情,猶如心如死灰,這樣的氣象讓元秀心下大驚,這會好容易盤算到了杜青棠與邱逢祥暫時都不會對豐淳下毒手,若是豐淳自己了無生趣……她趕緊轉了話題:“二郎與三郎可是都在他們的母妃身邊嗎?”
元秀提衛王與魏王自是希望藉機讓豐淳打起精神,然而豐淳只是淡然道了一個是字,卻在興慶宮的西南角上停了下來,眼不錯的看住了不遠處的一片波光粼粼,元秀自知道了昭賢太后身故的真相後對這龍池便有了幾分迴避,如今見豐淳在此處停了下來只得跟着停住,只是豐淳久久不肯挪步又叫她心下警覺,見魚安源在不遠處跟着,面上似也有憂慮,忽然心下一跳,脫口道:“五哥,魚烴哪裡去了?”
魚烴是豐淳當初被立爲太子、入住東宮的時候文華太后親自爲他擇的貼身內侍,論起資歷來與服侍過文華太后的霍蔚各有千秋,隱隱還有勝過一頭的地方,在宮變之後,豐淳還沒移到興慶宮來之前,被軟禁在蓬萊殿裡的時候,元秀被那位紀公公帶着去探望豐淳,還曾見過魚烴,所以知道他不曾在宮變裡面出什麼事,他是豐淳近身內侍,豐淳如今既然無事,想來杜青棠與邱逢祥也不至於越過了豐淳去爲難他身邊一個侍者,卻怎麼好端端的到了興慶宮來就不見了?
元秀心中因裝了太多事,若非看到了魚烴早先收下的這個義子魚安源,差點沒想起來,如今問了,卻見豐淳依舊盯着龍池之上,被催促了兩遍纔不冷不熱的道:“朕叫他去陪伴大郎了。”
元秀這才鬆了口氣,豐淳的長子韓王如今在杜青棠與邱逢祥的商議下被立爲新君,已經詔告了天下,登基大典恰在她生辰前數日——不過元秀如今是怎麼也沒心思過什麼生辰與笄禮了。
李鑾這個新君,朝野上下都知道不過是個傀儡,才六歲的孩童再怎麼天資聰慧又能夠懂得什麼,何況他的父親還是被邱逢祥所廢,如今繼立其子,一方面是爲了駁斥魏州舉出的血詔與徐王,另一方面也是看中了李鑾的年幼,又佔據了長子的名份。
幼子爲帝,意味着好控制,所以李鑾在十年裡怕都是安全的,畢竟邱逢祥廢帝容易,若想改一姓來稱帝,神策軍卻未必肯聽了,否則他也不必等到了換田之事這一個藉口動手,到底這天下不忌憚史書的人還是少的。
就是杜青棠威懾諸鎮這樣的人物,若叫他代替李室稱帝,卻也不敢的。
不過也正因爲年幼,李鑾因爲是豐淳的長子,他的母妃趙芳儀早先又是極爲得寵的,所以養就驕橫跋扈的性情,想到了這裡元秀倒是慶幸自己當初與趙芳儀不和起來了——因此豐淳降了趙芳儀的位份,又因爲後來王子節舉辦櫻桃宴,禮聘了五人入宮,美貌的裴氏與韋氏趁着趙芳儀有孕,分走了許多寵愛,讓趙芳儀也不能不收一收原本那驕橫的性.子,連帶着李鑾也懂事了許多。
若不然照着李鑾當初強闖甘露殿的做法,見着了杜青棠與邱逢祥時出言無狀,這兩位固然未必會與一個孩童計較,卻未必肯受新君之氣,反正豐淳膝下尚有二子,暴斃一個韓王委實算不得什麼大事。
聽豐淳這麼說了,元秀倒是放了些心,她原本見豐淳正當壯年卻依舊暮氣沉沉,惟恐他乍逢鉅變想不到,但這會既然還要爲長子打算——魚烴是跟着豐淳從儲君到登基的人,有他在李鑾身邊,能夠提點的地方可不少——而邱逢祥與杜青棠既然允了魚烴到李鑾身邊去伺候,也表明了他們有意善待。
豐淳既然還要爲李鑾考慮,那麼如今這樣死氣沉沉想來也只是一時心緒不佳罷了……或者這種不佳與己有關?畢竟從元秀出生起,豐淳就已經是儲君,到了登基後,更是貴爲至尊,如今被廢棄,卻還要與幾個妹妹照面,想來豐淳心下是極爲難受的……
她這邊沉思不語,豐淳卻終於從龍池上面收回了目光,輕聲道:“我這幾日,總是夢見了昭賢太后從裡面爬出來。”他這句話來得突兀,元秀猝然聽聞之下不覺身上一冷,她的膽子本不小,但這會看到豐淳那古怪的眼色也不禁哆嗦了下,低聲道:“五哥你在說什麼呢?”
“你都知道了?”豐淳卻又問了一句,元秀看向了他,卻見他面色複雜,定定的看住了自己,她一怔,隨即明白過來豐淳說的知道是什麼,咬着脣點一點頭,方道:“是離恨天。”
“離恨天與醉顏酡,一用男子,一用女子。”豐淳慢條斯理道,“都是汾陽郡公當年征戰之中偶然所得,其製法早已失傳,就是宮裡,也沒有的。我當初那一盒離恨天,還是向薛娘子索得。”
頓了一頓,他又問,“這些都是杜家告訴你的?我聽說你下降杜拂日的賜婚聖旨還是以大郎名義發下去的?”
元秀聽了他後一句,原本略微蒼白的臉色頓時騰的滿是緋紅!
她沉默了半晌方低聲道:“若是五哥不喜,我……”
“我確實不喜你下降於杜家。”豐淳復望向了龍池,淡然道,“不過如今不一樣,且不說你當初對着河北賀六那般傾慕,杜青棠與韋造先後出面相勸都不曾露出下降之意,而對杜家十二郎卻只是跑了次玢國公府便主動提出結親之意……你是我胞妹,我如何看不出你的心思?當時我自以爲可以將杜氏一門趕盡殺絕,自然不容許你給杜青棠逃出生天的機會。”
說到此處豐淳似譏似諷的笑了一笑:“卻不想最後卻是你給了我逃出生天的機會!”
“五哥……”元秀且慚且羞,她主動請求下降的人家,到頭來迫得了她唯一的胞兄退位,可如今她卻還是要下降……如今當着豐淳的面說這件事,她只覺得說不出來的沮喪與愧疚。
“你無須覺得有什麼不妥,如今皇室衰微,大權皆集於外人之手,而我自身生死難料,大郎名義上是新君,年少不說,他若有能力,最先護持的畢竟還會是趙氏。如今你無依無靠,那杜青棠此刻大權在握,他膝下無子,視杜拂日猶如親生,先前你自請下降與他時,我亦使人查過杜拂日生平與容貌才幹,憑心而論,此人確實有尚主的資格。”豐淳收回目光,慢慢的道,“時局到了此刻,我已無力爲你做什麼,只盼這杜拂日能夠好好待你罷。”
他話是這麼說,但語氣裡的那一絲失望與自嘲卻似字字句句都紮在了元秀心上,元秀咬着脣,半晌無言,卻聽豐淳複道:“詔書上面說你笄禮後就要下降?”
“……是。”元秀低聲道。
“如此往後南內也不要常來了。”豐淳轉過了身,淡淡道,“彼此相見尷尬,爭如不見!”
元秀無言以對,只得泣道:“……是!”
“你以後既然不可再來,今日便多陪我走一走罷。”豐淳似未曾看見她的哭泣,淡淡的這麼說了一句,卻是舉步向殿下走去,元秀匆匆取了帕子擦了眼跟上,豐淳似心中情緒激烈,步伐極快,元秀因這大半年來苦習騎射,身手比之往常已經矯健了許多,此刻卻還是難以跟上,好在豐淳走到了龍池畔便停了下來,元秀心中擔心,顧不得儀態,提起裙裾匆忙幾步跟了上去,見豐淳雖然站在池邊,卻負手而立,並無其他動作,才暗鬆了口氣。
元秀到底心裡擔憂,上前便一把牽住了豐淳之袖,道:“興慶宮中盡多風景,五哥若是心頭不快還請爲大郎他們想一想,且到處走走散心,這龍池沒什麼好看的,咱們還是走罷!”
“移宮到此的當日,杜青棠來過。”豐淳眼望龍池之上,悠悠說道。
元秀立刻想起了杜拂日當時提到昭賢太后之事,面色頓變,也不追問下去,只是勉強笑道:“八姐與十妹去交泰殿也有些時候了,想來香椿也該取回來了,我瞧五哥方纔早膳食慾不振,不若先回去就着香椿再用一些?”
豐淳沒理會她的打岔,卻是繼續道:“我問了他一個問題,那就是他是幾時動過廢我之念,又是如何說服了邱逢祥的?但他只回答了我一個問題,就是前一個。”
豐淳擡手指着龍池之上,悠悠的道:“九娘你知道我爲何這兩日會夢見昭賢,因爲她本是死於我之手,只是我殺她時極爲順利不說,連遺詔也是輕鬆尋到並毀去,她臨終之前並未反抗,卻只是慘笑着詛咒我必遭報應,原本我是不相信的,但聽了杜青棠說,他正是從昭賢太后忽然暴斃上面揣測出我對杜氏之心,從那時便開始佈局與設計……看來昭賢到底做過太后,所出之言,究竟成了真!”
他嘆息:“我倒有些在剛登基時那般做態了!”
原本元秀因他如今已被廢棄,許多事與話即使心中存疑也不欲多問,免得彼此傷心難過,如今見他話語之中究竟對昭賢太后還是十分怨懟,到底忍不住,出言道:“五哥爲何這般不喜昭賢太后?難道只是因爲她留有先帝的遺詔嗎?”
“怎麼你到現在還是不知道?”豐淳意外而驚訝的看了她一眼,隨即想到什麼一樣笑了笑,“也是,杜家十二郎是杜青棠教導出來的,又不是傻子,豈會樣樣都告訴了你?”
他頓了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恨色,方道:“當初郭家已經準備盡忠,但念着咱們母后尚有身孕,所以前朝後宮都商議好了要瞞住了母后……若非昭賢這賤人故意在母后身孕剛滿了八個月時將這消息突然告訴了母后,母后又何至於因此而亡?九娘你還沒下降,大約不知道,坊間有七活八不活之說,那賤人特特挑了這麼個時機去說,打的什麼心思,一望可知!”
元秀倏然想起當初玄鴻之言,吃驚道:“這是真的?!”
豐淳聽出她話語之中的懷疑,臉色頓沉,怒道:“事到如今我騙你做什麼!”
元秀定了一定神,喃喃道:“既然如此那父皇做什麼還要把我交與她撫養?!而她又爲什麼要這麼做!”
“咱們那位父皇心懷天下,區區後宮他又怎會費心?”豐淳冷笑着道,“你可知道父皇原本已經立了我爲儲君,後來又爲什麼會去寵愛老六?正因爲我心中記着此事,隔了幾年終於蒐羅到了一些證據,拿去告訴了父皇,卻不想父皇見之大怒,不但不信,反而叱我心胸狹隘,全然沒有儲君應有的氣度!不思爲天下謀,卻將眼光精力放在了區區後宮之中……那回叱責我後,他轉頭便開始大肆讚揚寵愛老六,我與王氏苦忍數年,又因爲陶氏驕橫無禮,他纔沒有廢棄了我!”
“昭賢那賤人乃是太原王氏之女,五姓七望傳到了如今早已非開國之時能比,咱們的外家原本倒也不憷了王家,可是因着李家江山的緣故,外祖父與幾位舅舅身死,其他族人遠涉西川……從此汾陽郡公一支在長安徹底除名!相比之下王氏依然安好……”豐淳冷笑道,“父皇如何能夠委屈了她?”
元秀以袖掩口,半晌才道:“那麼昭賢爲什麼要這麼做?”
“你可知道咱們的大哥彭王之死?”豐淳淡淡的問。
“那是王太清欲謀害父皇結果害了長兄,與咱們母后又有什麼……”元秀話才說了一半卻被豐淳搖頭止住,輕嘆道:“你既然已經知道了此事,那麼可曾想過爲什麼彭王之死事出有因卻是咱們母后發現的?”
元秀一怔。
“王太清起家便是因當初受到了皇祖的嫡母郭太皇太后寵信,他原本出自貧家,各種秘藥除了宮裡,還有郭家,又能從何處得到?”豐淳譏誚一笑,“宮中秘藥,父皇與近身侍者如何不識?那藥,出自郭氏,所以才被母后認出!”
“難道昭賢以爲長兄之死是母后所爲,嫁禍於王太清?”元秀怔怔問。
“不。”豐淳冷靜道,“昭賢認爲母后早已看出父皇中毒,只是刻意隱瞞,待藉此毒讓她產下彭王復揭發,如此父皇身受喪子之痛,越發對母后感激,而同時可以讓昭賢此生難孕!”
元秀猛然咬住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