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之中青煙冥冥,鎏金狻猊秘色瓷爐內點着飛氣香,充斥室內。
煙氣間,玄鴻的面龐越發如仙如幻,瑤光垂手侍奉在旁,不敢打擾,過了半晌,玄鴻緩緩張開眼,結束了功課,問道:“何事?”
“是杜府來的請貼。”瑤光道,躬身遞上拜匣。
玄鴻擡手示意滅了飛氣香,看着面前的請帖,目光悠悠,神情複雜。
瑤光侍奉在側,躬身問道:“觀主可要前去?”
“從當年捨棄了那座公主府入了這清忘觀之門起,我便再未離開過此處,從前如此,現在也一樣。”玄鴻輕嘆一聲,目光黯然。
她少年時候雖然不似薛氏那樣躍馬原上、紅衣如火的飛揚跋扈,然而彼時夫婿猶在,琴瑟和諧,又貴爲帝女,窗前和月邀歌,林下起舞弄影……那樣恣意而無憂慮的歲月,也不是沒有過的。
若不是相許相知的夫婿與膝下二子先後離去,曾經以一筆碧桃名滿長安的永壽公主如今必然也是與嘉善、延慶一般,加封大長公主,含飴弄孫,而不是如此刻一樣,守只燈孤影來平復內心的傷痛。
“那奴去回掉?”瑤光在兩人私下相處時,依舊是從前的稱呼,玄鴻思索了片刻,卻道:“你瞧叫九娘去如何?”
瑤光認真想了一想,搖頭道:“上一回,因長生子道長之故,元秀公主心裡惱着了,這一回過來,觀主連靜室都沒讓她進,奴瞧她的樣子也是動了怒,恐怕不會同意。”
“五郎對皇后並不親近,如今他最在乎的還是九娘。”玄鴻沉吟,“其他人說的話,他未必能夠聽進去,只有九娘或者可以勸動他。”
“奴方纔對貴主提到了忘憂先生,但貴主什麼都沒說。”瑤光提醒道,“貴主從前與杜家並無接觸,奴以爲聖人恐怕早已提醒貴主不可與杜家走近!”
玄鴻搖了搖頭:“只看九娘對昭賢的態度,就知道她怕是什麼都不知道!這也難怪,當年她的年紀實在太小了,而文華太后去後,五郎對她寵愛無比,他那般不喜昭賢,爲了見九娘一面,卻一直竭力完成先帝佈置的課業,見縫插針的去給昭賢請安,就是爲了見她一面,怕是爲了叫她過得無憂無慮,什麼都沒告訴她!”
“聖人既然是這個意思,觀主何必還要將貴主拉下水?”瑤光勸道,“聖人不同先帝……”
“五郎要是能夠像先帝,我也就不用操這個心了!”玄鴻嘆了口氣,“可如今夢唐岌岌可危,若有足以匹敵忘憂之才的人才,他打壓杜氏便打壓了,然而那韋造忠則忠矣,若是盛世之時,倒也不失爲一國良相,可如今的局面,以他的能耐,是不可能做好的!”
“先帝既然選此人爲聖人之師,想來也是有幾分能力的。”瑤光勸說道。
玄鴻輕蔑一笑:“這番判語就是先帝親口說的!先帝原本想叫忘憂爲太子之師,奈何那時候忘憂實在太忙了,單是先帝着緊要辦的事情,他就已經分身乏術,先帝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韋造教導東宮……韋造這樣的人在朝中一抓一大把,你以爲先帝爲什麼偏偏要選他?無非是因爲他與忘憂乃是姻親,有道是知子莫若父,五郎自以爲隱藏得極好,卻不知道他那時候纔多大,心裡那點子恨意別說先帝,就是忘憂何嘗不是瞭如指掌?先帝本想借着韋造與忘憂的關係,總能夠保一保忘憂,才挑了韋造罷了!這個人啊在先帝那裡,所得的評價也不過是中庸二字,哪裡是能夠受命於危難之際的棟樑之材?”
她揉了揉額角,問道,“九娘忽然過來求問長生子道長的下落,方纔我也不知道這張請帖的事兒,只顧着生氣了,卻不知道她爲何回心轉意?難道是薛氏教導的嗎?我瞧這孩子不似這般好說話。”
“回觀主,貴主是爲了嘉城公主而來,原本嘉城公主得先帝允諾,年滿雙十之後依舊虔心向道,將賜城外無塵觀並附近皇莊與公主專心修道,但聖人以元秀公主笄禮就在七月爲由,讓嘉城公主觀禮畢再離宮,這段時間,嘉城公主修道中遇見了許多疑慮,想尋人釋疑,聽說元秀公主在這裡見過一回長生子道長,便將事情託付給了她。”瑤光輕聲道。
玄鴻驚訝道:“六娘一心要出家的事情我也知道,但五郎什麼時候這麼關心她了?當初因六郎聰慧善斷又胸懷大志,先帝有段時間一度欲廢嫡立賢,但又怕五郎會因此而死,思前想後最終沒有這麼做,這件事情他只詢問過忘憂的意思,但究竟有些風聲傳到了五郎耳中,因此五郎對六郎和六娘都極爲忌憚,羅美人正因此纔在先帝病重之時竟憂懼成疾,先於先帝而去!若是先帝這般想着辦法留六娘下來倒是正常,五郎應該巴不得她出宮去主持無塵觀纔是!”
她略一沉吟,道,“你速去着幾個人至無塵觀附近打探,那裡最近可有什麼動靜?”
瑤光應了下來,問道:“可是嘉城公主察覺到聖人有所打算,故意要求元秀公主親自前來詢問長生子道長下落,以暗示觀主?”
“這個未必。”玄鴻皺了皺眉,“我雖然沒見過幾回六娘,但知道她的性情確實是一心一意求以證道的,卻不似我這樣……她啊就算是看出了五郎的用意,也會認爲這是修道之中應有的劫數,是斷然不會來尋我的。再說,若五郎真心要害她,我又能怎麼樣?”
“奴以爲,瓊王至今無恙,想來聖人也不會拿嘉城公主如何。”瑤光提醒道。
“六郎如今遠在嶺南道,戰戰兢兢的過着,他素來仔細,五郎暫時抓不住他的把柄,難道是打算要從六娘身上入手嗎?”玄鴻皺起眉,苦苦思索。
“若是如此,那今上當真是個實打實的昏君了!”靖安坊裡,杜青棠一身竹青深衣,襟袖皆以略深一色的絲線繡着如意瑞紋,他隨意的靠在隱囊上,悠悠的說道,“整個北方春耕雨水不足,至今無計可施,雖然有江南蘇湖膏腴之地彌補,不至於釀成生靈塗炭之局,但若入秋時沒有得力官吏運作調度,流民依舊不可避免會出現。那河北三鎮也不知道是哪來的消息,居然早早就挖好了溝渠,原本還以爲可以趁這個機會試探一二,如今看來卻反而要安撫了,難怪賀之方敢把獨子派到長安來!”
在他對面的矮榻上,杜拂日正襟危坐,正專心捧着一盞茶,見他說完,才問道:“叔父以爲嘉城公主此舉是何用意?”
“元秀公主又不曾來求問我,我怎麼知道?”杜青棠忿忿道,“這位貴主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連勾欄之地都不知道避諱!薛娘子當真是老了!”
杜拂日沉吟片刻,緩緩道:“聖人登基三載,雖然一直以來只是沿襲前朝舊政,但素來勤奮,並非昏庸之君。因此當此天災之際,又有河北三鎮虎視眈眈,是絕對不會引起皇室紛爭的,或者聖人出言挽留嘉城公主,也是爲了安撫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