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頭的事務忙到一個段落,秋若塵輕吐了口氣,往後仰靠椅背,舒緩眉頭。停下長篇大論的谷清雲,也感覺到口乾舌燥,端起桌面上的茶水就往嘴邊送。
「唉──」秋若塵纔剛要出聲──「噗──」來不及了,谷清雲已將一口茶水噴了老遠。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嘆息了聲,將茶杯接回。
「我的天!大哥,這茶誰衝的?我要辭退她!」簡直就是謀殺嘛!府裡的丫頭真是愈來愈懶散了。
秋若塵笑了笑。「是李琦。」
「我的天呀!這女人是白癡嗎?連衝個茶水都能衝出千奇百怪的味道!」谷清雲大嘆不可思議。
「這種茶你喝得下去?」
「爲什麼不?我喝了半個月啦!」每天都有不同的味道,真是名副其實地嚐盡酸甜苦辣。
「算你堅強!」簡直非人哉嘛!大哥不是「完人」,就是「非人」!
秋若塵淺笑不語,端起茶水輕嗓了口。今天是酸的,有點頭皮發麻,不曉得她是怎麼衝出這種味道的,真是曠世奇才。
谷清雲研究着他的表情,突然冒出一句。「大哥,你想通了嗎?」
「什麼意思?」
「那還用得着明說嗎?但是大哥啊,不是我要說你,這李琦陰陽怪氣的,你就不能找個正常一點的女人嗎?要叫我和這種人相處,我早晚會瘋掉。『他可不會樂觀到以爲她成天蒙着面紗,是像說書人講的那樣,容貌過於傾城絕豔、神秘飄逸!依他看,不離十是其貌不揚、羞於見人,他只能說,大哥的眼光太過於與衆不同,難以世人的標準衡量。
秋若塵聞言面色一沉,壓低了嗓音。「清雲!這種話不能再說,要是傷了她的心,我絕不饒你。「大哥居然爲了這個女人,對他動用少有的威嚴?
谷清雲驚得回不了神。「大哥,你玩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當她是朋友。「「但人家可不這麼想。「「你多心了,她親口承認她早有心上人。「「就算有,那人也絕對是你!不騙你,大哥,我是旁觀者清。那個李琦看你的眼神太過熾烈,那不是對朋友該有的,我敢說,她對你就像靈兒對你一樣,是那種可以爲你死的感情!「一語轟得秋若塵神思紛亂、心驚不已。
會嗎?有可能像清雲說的那樣?李琦鍾情於他?那是什麼時候的事?若真是這樣,那麼關於她早有心上人的事,也是她捏造出來騙他的?
打住一團亂的想法,他再也不敢細想下去。
月落烏啼霜滿天。
靈兒輕巧地來到書房,果然見着秋若塵倦累地趴伏在桌面入睡。
抖了抖掛在她手臂的衣袍,往他身上披去,憂心他受了寒。數不清這是第幾次這麼做,對他的濃情深愛,只有待他入眠時,纔敢放肆地傾曳。
「若塵……」癡癡眷眷,一聲輕喚逸出了口,溫柔的指尖,順着清華的俊容遊走,日日看着他,卻不能碰觸他,傾訴滿懷情衷,那滋味好難受。
傾下身,她任自己放肆一回,在他沉睡的側容印下輕柔吻。
不需他的迴應,也不要他明白,這是她一個人的愛戀,這就夠了。好久、好久以後,她默默離去,而他,也睜開了寫滿震驚的眼。
拉攏披風,一手拂向烙有淺吻餘溫的臉龐,波潮狂涌的心情,再也難以原來清雲的推斷,真的一字不差,李琦確實對他有情!
他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心亂得無法思考。
爲何興不起半點的排斥或抗拒呢?他只是覺得迷惘,不知如何面對。
以往和她在一起,會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與寧靜,像是飄蕩的心靈有所寄託,莫名而來的依屬感,他從沒去深思,只道他倆特別合得來,如此罷了。
而今──那契合共鳴的情感交流,竟是愛情嗎?
明明,靈兒已將他的心填得滿滿的,那麼如今,又爲何會讓另一個人勾起迷亂?
他以爲,他心心念念、惦着的都是靈兒那雙淘氣慧黠的靈眸;但李琦出現後,那雙清澄的明眸,每每在望着他時,就令他覺得心口泛起酸酸楚楚的疼,只是一雙眼而已呀,爲何能挑起他這麼多不由自主的情緒呢?
誰能告訴他,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一道致命殺機破風而來,他機警地躍身避開,輕揚的披風在空中劃了道優雅的弧形,再歸於平寂。
「龔至堯,你還打算糾纏我到幾時?」疲倦的嗓音中,有着深沉的無奈。
「到你死!」躍窗而入的黑影,立於陰暗一角,忽明忽暗的燭火搖曳,在他身上映出詭冷沉晦的氣息。「到我死……」秋若塵喃喃重複,而後,意外地輕輕笑了。「你以爲,你所做的與殺了我還有什麼分別?當我得知靈兒爲了救我,不惜使用『燕雙飛』時,我就已經比死更痛苦了!不是隻有你,才懂情深似海,我也有生死相許的女孩呀!而你卻間接奪走了我以生命珍視的女子。我不與你計較,是因爲我明白,我所承受的,也曾是你最深的痛,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我的心情呢?你曾經懂過嗎?」
「你只知窮追不捨,卻不曾想過,奪你所愛,非我所願啊!你一徑的認定我始亂終棄,逼死了許仙兒,從前我不辯解什麼,是尊重死者,但是今天,請你聽清楚!我從頭到尾都沒招惹過許仙兒,靈兒是我的最初,也是唯一至於閣下的未婚妻,我連一根手指都沒碰過,這樣夠清楚了嗎?」
龔至堯的表情有些許動搖。「你不該辜負仙兒,那麼她就不會互……」
「我有我的未婚妻,我摯情以待,這又何錯之有?你要我爲許仙兒的情負責,那誰又來爲我的靈兒負責?靈兒就活該被辜負嗎?請你將心比心、想想我的處境好嗎?我不是完人,我做不到盡善盡美,我只想全心全意去對待我所在乎的人,傷了你們,我很抱歉,但我無能爲力!」
「今天說這些,不是想爲自己辯解什麼,而是我累了!靈兒已經爲此而付出了芳華生命,我檔盧再連累更多的人,也不想跟你動手,如果你還是想不透,我的命在此,要取便取,反正──失去靈兒,我也沒什麼好堅持了。」
突然決定與龔至堯說個明白,是爲了什麼?
李琦,是吧?清雲那句──「她和靈兒一般,可以爲你而死!」緊緊扣住了他的心扉,他不要歷史重演、不要李琦爲他斷送生命,他怕,他──心會疼!
是以,長年恩怨,一朝了結,就算代價是生命,只要別再有人爲他受苦,那就好。
龔至堯瞪視着他從容不迫的面容,雙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執着了多年,眼看就要達成,卻反而遲疑了。
是被他的深情所感動嗎?這個男人,並非他所以爲的薄情郎,相反的,秋若塵與他一般,都是一名只爲自己心愛的女人執着、眼裡只容得下一個女人的男子。
那麼,他又何錯之有呢?
咬了咬牙,龔至堯二話不說,旋身飛掠而去。
當一室再度迴歸只有一人的空寂,秋若塵佇立原地,久久沒有反應。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然而,他的靈兒,卻再也回不來他的身邊──靠着冰冷的牆面,秋若塵閉上了酸澀的眼。
表哥在迴避她!靈兒敏感地察覺到了。
對於她所有關懷的行止,他選擇了新局淡而遠之的疏離,不正面拒絕,卻也沒再如以往般坦然受下。
他終於開始嫌棄她了嗎?
她只能將滿懷的傷楚悲悽,全部掩飾在靈魂深處,不讓他察覺,強顏歡笑地面對他。
他厭棄她,無妨,反正這是她早料到的,她可以如他的願,不去煩擾他。但是暗地裡,只要不被他發現,偷偷地關心他,這樣可不可以呢?
這些,秋若塵不是沒發覺。爲她,他首度心神大亂,她的一言一行,都扯疼了他的心,令他滿懷酸楚。
他在乎她……無法否認,就是莫名地在乎着,也因爲這樣,他纔會這般矛盾,他分不清這異樣的情愫,是否源於對靈兒的移情作用?
他不願背叛靈兒,拿她當靈兒的代替品,對李琦也不公平,他方寸大亂,真的不曉得該怎麼做纔是對的。
仰望蒼穹,今晚又是黯淡無光的朔月,不知怎地,他一整晚心神不寧,掙扎了好久,才下定決心去看看她,不見她安好,今天一整夜他都無法安寧了。
纔剛站起身,一聲杯盤破碎聲由門外傳來,他心下一驚,飛快拉開房門,視線由散了一地的糕餅移向癱倒在地面、冷汗涔涔的李琦。
「你怎──唔!」雙腿一軟,他蹲跪下身,一時生受不住劃過心扉的椎痛感。
是了,又到了這一日,他的靈兒受盡磨難、痛苦離世的日子,每月今日,無一倖免。
壓下疼楚,他擡眼望向她。「李琦,你沒事吧?」
「我……我……啊──」好前,好痛!像是每一寸肌膚狠狠地撕裂開來,血肉模糊的凌遲着,她幾欲昏厥。
秋若塵咬緊牙關靠向她。「你……撐着點,先進房再說。」
強撐起身子,他抱起她,步履有些凌亂地回到房內。
一滴冷汗跌落在她臉上,靈兒虛弱地睜眼,驚異地盯視他眉心深蹙的面容。
「你──」難道他和她一樣,三年來皆忍受着這種椎心的痛?
「別說話!」將她放入牀內,他閉上眼,調勻氣息。
「若……若塵……」她心驚地喚着他。
「我沒事。」感覺到那股莫名而來的疼楚已稍稍淡化,他睜開眼,輕聲交代。「你乖乖在房裡待着,我去替你找大夫──」
「不,別走!」不等他說完,她反手抱住他,不讓他離去。
在幾欲將骨血焚化的毒性肆虐下,昏沉迷離的祖籍,已無法理智思考,下意識裡,她只想牢牢攀附着全心愛戀的男人。
「我……我好怕、好恐懼……我會不會死?」
「別胡說!」他聽得驚懼,本能地摟緊她。「你不會死的,只要你有活下去的毅力,你就會活下去!」
毅力……對,她就是憑着這股毅力,活了三年。她不能死,她還沒愛夠他……「我要活下去……」她喃喃說着,顫抖的手在身上尋找,秋若塵見狀,根本無心細想男女之別。探手在她身上摸索,取出了一隻羊脂玉瓶。
「是這個嗎?」
她發不出聲音,只能虛弱地輕點了下頭。
秋若塵很快的取出瓶中乳白色的藥丸,放入口中嚼碎之後,傾身貼上她的脣,將藥哺入她口中。
靈兒閉上眼,雙臂環抱住他。
這樣就夠了,就算終須命絕,能死在他懷中,她也再無所求。
「別怕,我會陪着你的。」此時、此刻,他已無心細想那複雜的情思是源於何處,他只深深驚恐,不願她就此消逝在他生命中,摟緊了她,片刻也不敢放。
「啊──」受不住煎熬,她哀切地叫出聲來,也見着了他痛憐的神情,她終究還是令他傷心了……她很快地咬住下脣,緊扣着不放,不願再逸出一絲聲響教他難受。
「別──」秋若塵驚悸極了,連聲道,「別這樣,想嘜不喊出聲來,沒關係的。」他心痛不已,沒深想,傾脣覆上她點綴着悽絕殘血的蒼白脣瓣。
顆顆晶盈的淚珠由眼角滑落,悽楚淚眼,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他。
表哥啊……這樣的你,教我如何割捨得下?
他不斷吻着她,吮去交織的汗與淚,以最深沉的疼惜,憐着那張無法見容於世人的缺殘淚落得更兇,他們都不願思考,緊緊擁抱對方,糾纏的身心,像是枯竭了千年,渴望與之交融。
溫潤大掌深入探索,細碎的拂吻移向頸後少有的完整肌膚,溫存綿密地流連其間。
他也好疑惑,爲什麼擁着她、吻着她,那感覺會是如此熟悉?像是他們已相識好久好久,期待密密嵌合的半圓。
直到珍憐的舔吻,落在耳後那獨特的紅點上,以及她敏感輕顫的迴應。
他震駭得瞪大了眼,無法置信地望着她。
莫名的憐惜、心靈的契合、似曾相識的情悸,他都可以說服自己是巧合,但耳後的硃砂痣呢?她一模一樣的反應呢?又該作何解釋?
察覺到他不尋常的情緒波動,她回望他,同時讀出了他眼中的驚愕,敏感易碎的芳心霎時一陣刺疼。
身下的她,衣衫不整,而他的手,就停留在裸背上那片猙獰的痕跡上。
悲屈的淚浮上眼眶,她迅速地推開他,揪着凌亂的衣襟狂奔而出。
一連串的意外衝擊,秋若塵着實反應不過來。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她……她竟然──是靈兒?他思之若狂的愛妻?!
如果是,她爲什麼不與他相認?爲什麼要用這種方式守在他身邊,默默關懷他,卻不讓他知曉?她難道不知道,他有多想她嗎?
李琦?你妻?好一個李琦!她早在重逢的第一天,就告訴他了呀!
他一直都沒想過這樣的可能性,早認定了靈兒不在人世,便不曾懷疑過其它,守着以爲已逝的芳魂,度過了無悲無歡、漫長的三年!
然而她呢?卻一直在天涯的某個角落,承受着他所不知道的磨難苦楚。
思及她那一身不堪入目的傷疤,他緊窒的胸口幾乎無法呼吸。
天哪!我的小靈兒,你到底受了多少苦?
好好一個花樣年華的嬌美少女,卻成了如今孤漠難近,極端厭懼人羣,清雲甚至還將她說成了陰陽怪氣!
愈是深思,淌血的心愈是哀慟得難以自持,回想起早先的情況,她是如此脆弱善感,而他──糟糕!她八成是誤會了!
心頭一驚,他拔腿追了出去。
他終究還是沒辦法平心靜氣地看待她啊!
靈兒悲哀地一笑。這不是早就知道的嗎?爲什麼她還是這麼難過,臉上的淚,怎麼也抹不絕?
一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當她受苦時,他一直都有所感應,陪着她同受煎熬。
如今想來,「燕雙飛」能將毒性由他身上轉嫁予她,當然,也極可能讓他們這對情絲相系的有情人,達到某種微妙的靈犀相通,這並不足爲奇。
若她死了,自然便斷了牽繫,然而她沒有啊,所以無形之中,他們仍是以旁人無法理解的方式相依相存。
抽出發間的銀簪,她神色哀絕。如果,就這麼死了,她是不是就能解脫了呢?她不想累他每月陪着她受折磨。
反正……他們今生是無緣了,那麼……生命又何須戀棧?
眼一閉,她握緊銀簪,壯烈地刺下──「你這是做什麼!」匆匆趕到她房中的秋若塵,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嚇得魂飛魄散,驚懼地奪下她手中的銀簪,「你還想再一次拋下我嗎?靈兒,你怎對得起我!」
一聲靈兒,震得她血色盡失。
「不,不是,我不是──」她慌亂地跳了起來,勾着了椅腳,跌撞出多處瘀傷,她狼狽地猛退,不讓他靠近。「我真的不是,你認錯了……」
秋若塵心疼地望住她,神情好無奈。「你以爲我剛纔爲什麼會這麼震驚?那是因爲,我最初也以爲你不是靈兒!然而,真相是什麼,你我心知肚明!」
不捨得她再虐待自己,他不顧她的抗拒,堅決靠向她,將她牢牢鎖在懷中。
「記不記得你還小的時候,曾對我說過一句話。『當你好喜歡、好喜歡一樣東西時,不管它變成怎樣,一定認得出來的。』那時的我,只覺得整顆心都震動了,只是一個五歲大的小女孩而已呀!卻不可思議地帶給我太大的感動,就辦因爲你那股不妥協的執着,抓住了我所有的感覺,我想成爲那個讓你好喜歡、好喜歡的人,被你所執着。要不,你以爲我爲什麼要對你允諾婚約?就因爲你的死纏活賴嗎?我的小靈兒呀,如果我不想要你,這招對我沒用。」
「只是,我卻沒想到,這句話,居然會用在我們身上。你以爲,你能瞞我多久呢?靈兒,你也是我好喜歡、好在乎的人,我不會認不出你來,在我的人認出你以前,鐵的感覺就已先認定你了。否則,我若有心要一個女人,可以有更好的選擇,何苦殖民地一名身帶殘缺的李琦糾纏不清?這樣難道還不足以讓你認清我的決心?」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全敲進了她的心坎。靈兒仰起淚眼,泣不成聲。「你何苦……我配不上你啊……若早知如此,我寧可一死,也不會來見你……」
「你敢?!」三年前的夢魘再度纏上他,他陰沉着臉,一字字道:「這回,你要敢再棄我而去,我就什麼都不管,我發誓,我絕對會隨你而去,你如果不在意多我一人陪葬,大可任性而爲。」
「你……」她驚疑不定,語調輕弱顫抖。「你不是認真的吧?」
「何妨一試?」執起手中的銀簪,大有豁出去的氣勢。
「不要!若塵,你別嚇我,我不走了,我留下,我留下!」她死命抱住他,迭聲泣喊。他要她怎樣就怎樣,只求他別做傻事。
秋若塵像是早已料到,滿足地微笑,伸手回摟她。「李琦、李琦──你都已滿口說是我的妻子,不留下,還能去哪兒呢?」
黯淡的夜色,好深好深了,然而相擁的人兒,卻依舊情思綢繆、依偎難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