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鉤、滿盤銀砂,極北的夜空乾淨澄澈。雲琅擡頭仰望深藍色夜幕,覺得時間流逝的太快,不過斗轉星移的功夫,自己已在冰雪世界呆了整整三日。先頭瞧着那名俘虜身上的裝束難得,便就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後來哨探回來稟報,竟然是霍連王側妃的親弟弟。主將失蹤、軍營混亂、走脫俘虜,一出又一出的戲唱下來,現在應該滿世界都以爲自己無幸了罷。
“雲將軍,凍壞了沒有?”陸海青遠遠的策馬踏雪奔來,利落的翻身跳下,自馬腹取下乾糧、清水,還有一包烘烤乾燥厚實棉袍。
“還好,有你日日前來。”雲琅接過包袱一笑,先行加上衣袍。
陸海青打量着破破爛爛的小木屋,雖然殘缺不全,倒也還能勉強擋一擋風雪,再看地上火爐燃的不夠旺,趕忙往裡面添了幾塊木炭。撥弄了好一陣,擡頭嘿嘿笑道:“還得多虧這間破屋子,早知道雲將軍要用,索性讓人提前來修整一下。”
“那倒不好了。”雲琅搖了搖頭,喝了幾口熱水,暖和了一陣才道:“原本就是山下獵戶留下的破屋子,不過暫時放置工具而已。若特意修葺的乾乾淨淨的,反而不像,豈不惹眼讓人懷疑?”
“是。”陸海青點點頭,又將幹餅略烤了烤。
“霍連那邊怎麼樣了?”
“今晨已經取下休戰牌,十餘萬人開赴苦水關,鳳將軍協同兩位雲將軍,總共領了十二萬人,想來此刻已經殺成一片血紅天光。”
早幾年時,皇帝忌憚雲家把握重兵多年,但凡邊境有戰事,都儘量避開雲家的人不用,只命其留守後方,以免再立戰功不好掌控。後來雲琅、鳳翼在軍中威信漸立,青州幾十萬兵卒已經分成數派,加上葉成勉一死,而云家幾員大將都是驍勇,因此勉強允許雲家人做爲副將參戰。
“呵……”雲琅思量着此刻的局勢,不住冷笑。
“雲將軍?”
雲琅指着遠處白雪皚皚的山脈,嘆了一口氣,“正如咱們猜測的那樣,霍連人調集大量兵卒到苦水關,做出正面衝突的幌子,而這邊卻在悄悄集結人馬,估摸將會有四、五萬人偷襲咱們的後方。”
“嘿,他們想得倒美。”陸海青起身一笑,“今晨鳳將軍已經把人馬調至好,也沒跟將士們明言,只說是預備增援苦水關的。既然他們此次故技重施,咱們就等着,非得讓那些霍連蠻子有去無回不可!”像是有些着急衝鋒,又問:“雲將軍,末將什麼時候調人過來?”
“先不着急。”眼看一場激戰迫在眉睫,雲琅反倒心境沉靜下來,心底只剩下冰冷如鐵的厚厚殺意,思量片刻道:“眼下已經巳時,等會到晌午日頭出來,積雪稍融不好行路,霍連那邊不會蠢到自找麻煩。據我估計,應該會在天色將黑之時,一則夜色掩映方便行軍,二則苦水關已經激戰一日,鳳師兄他們自然無法抽身增援,正是他們偷襲的大好時機。”
陸海青點頭道:“那末將等到酉時,再領兵過來?”
“軍前訊息瞬變,你讓人每隔半個時辰來一次。”雲琅輕舒了一口氣,讓緊繃的神經稍微鬆一下,“咱們若是太早在此等候,反而容易被人發現,須得算好時間,剛好與霍連人相遇,趁他們翻越雪山疲憊之時殺過去。”
“是,末將明白。”陸海青乾脆答應着,眉色稍顯興奮。
日頭漸漸升起,又一點點沉沒下去。雲琅看着永恆不息的寧和景象,心底一片無限安寧,側耳聆聽那陣陣風雪響聲,享受着大戰之前的奇異平靜。一陣似有還無的馬踏積雪聲傳來,是陸海青領着長長的軍隊趕到。揮手讓衆軍士在山下等候,自己則快步飛奔上來,捧着盔甲肅然道:“將軍,請先換上玄甲戰袍吧。”
“嗯,是時候了。”
天際一彎極亮的明月漸漸升起,雖然少了一小塊,卻被格外皎潔的月芒彌補,彷彿仍是十五之夜的圓滿無暇。雲琅身着玄甲戰袍騎於馬上,手握雪色纓飾長槍,任憑月華在鐵甲上投下寒涼光暈,緩緩策馬行進,在六萬軍士面前從容不迫威嚴立定。站在前面的軍士認出了他,隊伍裡頓時有人低低歡呼,“是雲將軍,雲將軍還活着!!”
雲琅舉起雪纓長槍一揮,人羣頓時安靜下來。待陸海青向衆人言明用意,交待好稍後的人員佈置,方纔說道:“霍連人已經朝這邊移動,翻越雪山還需半個時辰,山上積雪深厚不能騎馬,他們必定是牽馬步行而來。我們先行埋伏在山下密林,在他們集結之時衝上去,趁之慌亂上馬之際,先行斬獲一批前鋒消其氣勢!”
“殺盡霍連蠻子,爲死去的弟兄們報仇!”陸海青朝下振臂一呼,人人皆是憤色。
縱使明知霍連人偷襲,雲琅仍然不願意太多正面廝殺,更不願霍連人太早知道自己的存在,乃命陸海青帶着兩萬人山腳等候。自己則帶着大部人馬抄側路,只待霍連人悉數下山便圍殺過去,趁其不備全力斬斷後路,今日必要將前來敵人全部葬送於此。
大軍聲息悄然穿過密林,積雪漸漸淺薄,已經連馬蹄也不能掩蓋,此時方纔紛紛上馬重新整頓隊形。月光灑在樹林裡,稀稀疏疏能看到對面的動靜,雲琅平靜如水看着遠處移動的黑點,有如鬼魅般從自己眼前遊過。“啊……”一名霍連人當胸中箭,悽慘的痛呼聲遠遠傳來,緊接着便是蝗蟲一般的箭雨飛射,接二連三的霍連前鋒倒下,還來不及整合的隊伍頓時亂做一團。
“殺啊!”彷彿是陸海青怒喊了一聲,身後數萬人跟着迴應,咆哮的聲音震得積雪四處飛揚,兩方人馬頓時在白霧朦朦中糾纏廝殺開。
雲琅聽到身後槍擦盾牌的聲音,已有性急的士兵按捺不住,霍霍欲要往前衝,四萬雙眼睛看向自己,只等一聲令下便就捨命殺敵。狂風捲着細雪四處飄散,帶着些許鮮血的生腥味道,只消輕輕吸一口氣,周身的血脈便立時熱得沸騰起來。眼見霍連大部已經全力撲殺過去,陸海青帶領的兩萬人正在依計後退,時機不容錯失,當即舉起長槍高聲下令道:“今夜之戰,必要將霍連人全數圍殲!”
“殺啊!殺啊!”軍士們都是憋足了勁,脫弦似的跟着衝出去。
霍連人再想不到有人從後面殺來,押尾的將領看見燕軍主將更是吃驚,在他恐慌失神的一瞬間,已經被雲琅一記長槍貫透咽喉,直挺挺的墜落下馬。霍連人原本就是急速朝前衝殺,一時間來不及調轉馬頭,被快馬撲上來的燕軍佔了不少便宜,大隊尾部的死傷甚是慘重。
陸海青遙遙看過來,衝這邊揮了揮槍,後退的軍士再度反轉撲回來,霍連偷襲部隊被兩面夾擊,不免有些首尾難以兼顧。雲琅的身法原比別人輕盈,戰馬也很是矯健,領着幾員親隨副將一路廝殺,氣勢不可阻擋,硬生生殺出一條無人近前的血路。霍連主將回頭看清來人,臉色瞬間大變,奮力勒住被迫後退的戰馬,大吼一聲,舉起手中長槍急速刺來!
“好!”雲琅笑着讚了一句,鎧甲上的鮮血自縫隙浸透內裡衣衫,長槍上的雪纓早已染做硃色,鮮紅的液體正順着銀亮槍尖一滴滴墜落。
“中原的人,果然都是奸詐!”那主將神色恨恨,一記快槍當胸直刺過來。
“你們不也是偷襲麼,沒什麼可說的。”雲琅笑得雲淡風輕,左手輕輕抄住刺來的槍尖,暗發內力一震,只聽“砰”的一聲,鐵木而制的槍桿頓時斷做兩截。此時兩軍已經殺的一片眼紅,沒空多做計較,立時反手抽出腰間輕薄佩劍,似有一線銀線般的光芒在空中一閃,那將領的頭顱便骨碌碌滾在地上。
霍連人主將已死,又被雲琅的詭異身法震懾,廝殺人羣不禁散出一個小小圈子,皆是驚駭不已。此時燕軍兩股部隊漸漸圍攏,霍連人不得不緊縮範圍,人馬密集,槍盾都漸漸有些侷促不好使,更那堪燕軍潑雨般的弓箭圍剿。苦撐不到半個小時,羣龍無首的隊伍死傷過半,剩下將近萬餘人已無氣勢,終於有人棄槍高呼道:“願降大燕,請求將軍放一條生路……”
“懦夫!!”霍連人中有人高聲喝罵,欲要將其同伴斬殺,陸海青看得分明,挽弓一箭將那人射倒,人心渙散中又是一批慘重傷亡。
此一戰下來,足足斬殺霍連三萬餘人。雲琅踏着早已染得血紅的積雪,在灼亮映天的火光中清點部衆,命人將霍連殘部八千人押赴定州,交由兄長慕毓泰親自處置。陸海青不顧手臂傷口流血,忙前忙後跑了半日,回到雲琅身邊笑道:“將軍,咱們這次可是斬獲不小,霍連人元氣大傷啊!”
清冷月華投灑下來,將雲琅輕輕籠罩進去,照得他遍是鮮血的手背格外分明,原本素白的底色泛出寒意,與地上血白二色兩相呼應。原本應該歡呼慶祝的,回望那些傷重仍在包紮的部下,心情頓時如灌鉛般低沉下去,靜默了片刻道:“嗯,只盼早早結束這場殺伐之爭。”
陸海青點了點頭,欲言又止,“雲將軍----”
“怎麼了,吞吞吐吐的。”
“這個,這……”陸海青撓了撓頭,比起戰場殺敵顯得萬分猶豫,“因爲軍營裡一直瞞住將軍的消息,所以樂楹公主毫不知情。等了兩日,只以爲將軍身遭不幸,趁着放人那也混亂跑了出去,現在已被抓到霍連王宮……”
“什麼?”雲琅只覺得頭疼不已,吃驚打斷。
陸海青眉頭深鎖,小聲道:“先頭鳳將軍說,怕這件事打擾你的心緒,所以嚴命末將不得泄露消息,說是等戰事完結,再細細的商量法子……”擡頭見雲琅揚鞭策馬,忙追上去喊道:“將軍,你要去哪兒?”
“救人!”雲琅將長槍重重摔在地上,按了按腰間佩劍,展目眺望着北邊的遙遠之城,風馳電掣一般疾策而去。
相比樂楹公主慢悠悠的行程,雲琅一路披星戴月飛奔,路上只在小茶寮略讓馬兒修整,因此次日黃昏便趕到霍連國都----甘丹城。因怕裝束太過引人注目,路上早已棄下盔甲,換了霍連服飾,又用頭巾將臉上掩蓋住大半。只是即便這樣,要混到王宮裡的仍然不是易事,於是只得按耐住性子,靜靜等待夜幕的降臨。
北方比不得南地繁華,因爲天氣寒冷,酒店招待客人用過晚飯,便都開始懶洋洋預備打烊,更不用說什麼夜夜笙歌之景。街上安安靜靜的,自然也不會燈火通明,雲琅倒覺得如此甚好,趁着夜色悄無聲息潛入王宮。
霍連王宮雖不如中原皇宮奢靡,然而戒備也是森嚴,每隔數十步便有侍從候立,雲琅輕功掠上房頂,在屋脊的半片陰暗下逆光行進。正欲往最大的一處宮殿奔去,卻聽隔壁小院似乎有人言語,藉着古樹的遮擋看過去,侍女們簇擁着一位華貴裝束女子,正款步朝院中走來。
“王后,現在帶那中原公主上來麼?”領頭侍女趕忙搬來座椅,請示問道。
“嗯,帶她上來。”
“走開,都滾遠些!”樂楹公主被人推攘出來,眉目之間盡是怒氣,惡狠狠的盯着端木以藍,彷彿恨不得將其一把撕裂碎開。
“脾氣還蠻大,果然中原的公主。”端木以藍笑了笑,並不見得生氣。頭上斜簪着一排翠羽綠翎,與耳墜上的瑩藍墜子相應,在月色燈光輝映下,透着別樣動人的異族翠豔風情。
“要殺便殺,這等無聊做什麼!”
“這是你的刀,拿着。”端木以藍淡淡一笑,將白玉金枝合歡刀丟了過去,“看你的樣子,像是打算親手殺了我。眼下給你一個機會,放手過來吧。”
樂楹公主怔了怔,揀起合歡刀環顧四周,衆侍女只是靜靜侯立不動,並無半分阻止之意。於是咬牙抽刀出鞘,用盡全力刺過去道:“你以爲----,我當真不敢麼?!”
雲琅看到此處搖了搖頭,情知她決計殺不了對方。果不其然,端木以藍只是輕輕一挽,握着樂楹公主手腕反向一剪,那金合歡刀便“哐當”墜落在地。樂楹公主痛得眼淚直轉,卻無法掙脫手上束縛,旁邊衆侍女大笑不已道:“連個刀都拿不住,還想要殺我們的王后?不如省省力氣,留着晚上回去抹眼淚吧。”
端木以藍鬆開了手,笑道:“你們中原的女子,總是讓風吹吹就壞了。”
樂楹公主忍受着衆人的嘲笑,顧不得手上紅腫,在衆人的嘲笑聲揀回金合歡刀,努力沒有哭出聲來。院內正在熱鬧,門口又有一隊人過來,爲首的青年扶着身旁女子,上前行禮道:“王后深夜駕臨,不知有什麼要事?”
端木以藍還沒來得及說話,對面的女子已經先笑出聲,朝衆人說道:“還能有什麼呢?不過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熱,難免要過來笑話兩句。”說着瞧了瞧樂楹公主,故作憐惜道:“可憐的中原公主,怎麼被欺負得眼淚汪汪的?”
端木以藍冷聲道:“桑吉王妃,聽說你前幾日不舒服,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王后真會開玩笑,我能有什麼失心瘋?”桑吉王妃也不甘示弱,迎面說道:“不像有些人,假模假樣騙的別人信任,最後卻給人一刀,那纔是真正的失心瘋呢。”
雲琅心中一動,手上不自覺緊了緊。
冰涼如水月輝之下,端木以藍的臉色略顯蒼白,晶瑩眸光中已見冰冷鋒芒,最後卻只是微微一笑,“桑吉王妃今夜好興致,不如多逗留一會。”桑吉王妃沒了拌嘴的人,對樂楹公主不是很有興趣,與弟弟塔哈爾說了幾句,也領着隨行侍女扭身離去。
院子裡又安靜下來,風中只聞細細的落雪之聲。樂楹公主臉上猶掛淚痕,不肯讓人相扶,自己掙扎着站起來,鼻音裡還帶着輕微的哽咽。塔哈爾側着腦袋瞧了瞧,上前捏着樂楹公主的下巴,頗有興致的笑道:“你們中原人形容美人,有個什麼梨花帶雨,你再哭兩下給我看看。”
樂楹公主何曾受過這等羞辱,“啪!”的一記清脆響聲,一巴掌扇在塔哈爾臉上,大聲吼道:“你算什麼東西,滾開!”
“找死!”塔哈爾惱羞成怒,用力一腳踹過去,將樂楹公主踹的撲倒在地,似乎還是不解氣,又反手從腰間抽出精良馬鞭。只聽“啊!”的一聲慘叫,血光飛濺,塔哈爾握着馬鞭的手腕被薄劍削斷,當即痛得不住翻滾起來。
“雲……”樂楹公主的半句呼喊還沒出口,雲琅已經擡手捂住她的嘴,對準塔哈爾的咽喉一抹,立時歪着頭斷了氣。旁邊侍從早嚇的呆住,瞬息之間又有三人倒下,最後一個被嚇得軟在地上的,也被當胸一劍刺個對穿。
雲琅情知已經驚動外面,只怕不刻就有人要衝進來,不敢怠慢,一把抓起樂楹公主背上,低聲命令道:“抱緊我,不要鬆手!”以劍撐地用輕功彈上屋頂,怎奈霍連房屋多爲圓頂尖角,不易行走,唯有沿着圍牆的狹窄平面飛奔。
好在霍連王宮不算太大,不刻便就行到西邊側門,此時王宮侍衛已被驚動,自然不能如來時那般從容退出。因爲內裡的人還未追到,守門的侍衛不明所以,只是紛紛拿刀指向雲琅,神色驚慌的圍攏過來。
畢竟帶着人行動不便,雲琅不好闖出去,遂將樂楹公主用力拋上牆頭,也顧不得她痛得直喊,當下與侍衛近身打殺起來。此刻時間緊迫,若是被追出來的人糾纏上,只怕再難以脫身,於是假意賣了個破綻跌倒。衆人立時一擁而上撲來,正要逮獲,雲琅卻好似水中的游魚一般,自數柄冷刀之下閃身穿過。
“人……,人呢?”衆人發現撲了個空,面面相覷。
“嘿嘿,改日再會。”雲琅立在牆頭輕笑,抓起樂楹公主跳下圍牆,仿似秋風裡一片飄零樹葉,頃刻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