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三月間,明帝依舊爲朝堂上的政事忙碌着,熹妃禁足一事,也因此而顯得微不足道。嬪妃們都謹慎小心,各自守着過日子,後宮中反而呈現出異常平靜。明帝處理完堆壘幾近尺餘高的奏章,忍不住愜意的伸了個懶腰,“世人都以爲皇帝是最享福的,哪裡擔待朝事的任重大,成日都不敢有絲毫懈怠,恐怕這天底下最苦的人就是朕了。”
王伏順陪笑道:“正是,皇上爲天下蒼生操勞,是臣民們的福氣。”
“呵,你也別拍朕的馬屁了。”明帝撂下硃筆站身起來,手掌拍在御案的圓角龍頭上,舒了口氣,“近些日子倒也安靜,還有兩三日寅柃就該滿週歲,安排下面好生的準備一番,朕也好趁着機會歇幾天。”
“是,老奴等會就去安排。”王伏順扶着明帝走出大殿,迎面而來的清風吹得人心清爽,近身笑道:“昨日去泛秀宮送東西,見宸妃娘娘正在給小公主繡軟綢鞋,那麼小巧的鞋面,還綴上芙蓉花的紋樣。嘖嘖,真是難得。”
“她跟皇后情誼交好,愛屋及烏自然也是喜歡寅柃的,卻從不見她給朕做過一星半點東西。”明帝悠然一笑,道:“罷了,你看宸妃她近日怎麼樣?”
“老奴也瞧不準,看面上依舊是淡淡的。”
“淡淡的?”別的嬪妃總是費盡心思的邀寵,她卻好似一潭深水般無法觸摸,明帝自語似的重複道:“淡淡的?她的確是淡淡的,只是也未免太淡了些。”
“嘿嘿。”王伏順不敢接他的話頭,只好乾笑了一聲。
可是還能要求她如何呢?沒有尋死覓活的哭鬧,沒有冷若冰霜的拒人千里,假使她真的刻意諂媚的話,自己也是不能信的罷。明帝隱約覺察出命運的惡毒,安排給彼此的竟是一段孽緣,陡然生出惱恨之意,“走,朕要去看看宸妃!”王伏順嚇了一跳,趕忙招呼小太監預備車輦。
椒香殿後院的繁花開得絢爛,濃濃春色煞是喜人。六尺來長的舊香案上,放着幾碟瓜果點心,當中一尊紫銅釦金珠博山爐,側旁案首放着一盞雪水新茶,雙痕細細檢視一番,輕聲道:“娘娘,都已經準備妥當了。”
“曄兒----”多少個日日夜夜思念的名字,慕毓芫在蓮花疊蒲團上跪下,手上握着一炷素香,在心內輕輕說道:“曄兒,你知道嗎?我們還有個孩子……”
要如何遺忘那些恩愛時光?在情萌之初相遇,珍重、呵護、憐惜,願意把一切都交付給對方,爲什麼卻不能相守到最後?爲什麼你早早的離去,卻留下我獨自承受破碎的殘局?果真是情深不壽麼?有清風輕盈掠過,細小花瓣有如落雪般飄落,彷彿要掩蓋無盡纏綿的悲傷,風聲也嗚嗚咽咽起來……
“宓兒,你在做什麼?”
明帝的聲音傳來,雙痕嚇得忙喚道:“娘娘,皇上來了……”
此時便要掩飾也是來不及,慕毓芫索性大方站起來,回首看到明帝疑惑的目光,微微有些躊躇,最後還是直接說道:“沒什麼,臣妾在祭奠一位故人。”
“故人?”明帝眉頭微蹙,似籠罩着一層陰影,但是很卻又慢慢散開,微微含笑走過來,點頭道:“那好,朕也祭奠一下。”
慕毓芫猜不透其意,只見明帝另取了一炷新香,點香時竟很是平穩,待那香菸嫋嫋燃了片刻,方纔鄭重插到香爐中。明帝轉過身來,淡聲說道:“別站在這裡吹風,朕陪你回殿去,以後要祭奠,就在裡頭設香案罷。”
慕毓芫不料他會這麼說,一時倒有些迷惑,還未來得及開口,已經被明帝伸手拉回內殿,二人都是沉默。側目往窗外看去,一樹繁花正開得格外燦爛,花蕊紛吐、春光滿眼,只是繁花依舊,故人卻只留下零星斑駁的記憶。
“朕給你時間……”良久,明帝說了這麼一句。
那聲音很輕很柔,似一片柔軟幼細的絨絨羽毛。慕毓芫卻不禁震了一下,漸漸低下頭去,看着那明黃色的九龍祥雲華袍。龍袍的款式總歸是類似的,那樣熟悉的顏色、繡樣,若是不擡頭的話,幾乎會以爲是舊人在側。於是合了合雙眼,輕聲道:“皇上,臣妾----”
“你先別說。”明帝忽而出聲打斷,靜聲說道:“如果,是朕不想聽的話,那麼情願你沒說過。等到以後再說,你知道朕想聽什麼。”
慕毓芫輕聲嘆息,卻是無言。
“皇上,宸妃娘娘----”
外頭的聲音,正好打破二人沉默。明帝將手鬆開,自個兒掀起珠簾出去,問道:“又怎麼了?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方纔鳳鸞宮來人,說是五公主的病有些不好,皇后娘娘正趕着召太醫,各宮娘娘聽到消息,都正趕着過去呢。”
如此興師動衆,莫非病得很是厲害?慕毓芫吃了一驚,因擔心着五公主的病情,反倒忘記方纔之事,連忙走出門道:“皇上,咱們趕緊過去罷。”
明帝也是一臉憂色,頷首道:“嗯,起駕。”
待二人趕到映綠堂,已經是嬪妃宮人站滿一屋子。太醫們忙上忙下,都鎖着眉頭不肯開藥方,皇后已經哭得哽咽難言,對明帝泣道:“皇上,柃兒若是有什麼不測,臣妾也不想活了。”
“佩縝,別說傻話。”明帝連忙打斷她,朝底下太醫們問道:“五公主不過是個小孩子,能有什麼要緊的大病,你們就束手無策了?”
“皇上,五公主生的時候不順,先天體質便比尋常孩子虛弱,此病皆是從胎內帶出來的一脈餘毒,故而…… ……”
“一派胡言!!”明帝豁然站起身,怒道:“平日裡小病也要矯情幾分,裝模作樣做出神醫的樣子,遇到不能就借辭推諉,難道朕是白養着你們的麼?!”太醫們嚇得面如土色,齊刷刷跪在地上叩頭,只稱一定盡力而爲。
明帝聽的火起,皇后卻拭着淚痕拉住他,悲聲嘆道:“皇上不要爲難他們,臣妾想安安靜靜的守着柃兒,其他人先退出去罷。”明帝無奈朝下揮揮手,慕毓芫便和衆嬪妃一起退出,宮人們跟着侯在大殿外。
皇后俯身倚坐在牀沿邊,看着臉色趣青的小人兒心痛難抑,看着五公主拳成一團的小手,連連落淚,“柃兒病成這樣,難道真的是…… ……”她痛得不能說下去,“冤孽,咳咳…… ……爲什麼是今天?爲什麼要遷怒於柃兒?”
明帝忙喝道:“佩縝!你胡說什麼。”
皇后哭道:“今天,今天可是……”
“今天又如何?”明帝雙手揪緊九龍華袍,冷聲道:“佩縝,你別胡思亂想,柃兒她自有老天保佑,不會有事的。”
然而,人於命運面前,總是顯得微不足道。或許是神佛沒有空暇,未及慈憐到世上所有的人。當天夜裡風雨大作,太醫們在鳳鸞宮忙了一夜,也是無濟於事。僅僅還差三天週歲的五公主,最終還是夭折了。
皇后自五公主去後,便一病不起。只說自己無暇顧及後宮,遂將統攝六宮之權暫交慕毓芫,衆嬪妃皆是意外,若論資歷和位分,難道敬妃不是更好的人選?皇帝對泛秀宮一直若即若離,莫非此事是宸妃獨步後宮的前兆?衆嬪妃各懷心思猜測着,偏生慕毓芫爲人冷清,比起皇后的端莊、敬妃的貞靜,似乎更有一層氤氳之氣。
轉眼春去夏至,驕陽似火。每到正午時分,明晃晃的陽光便衝透窗紗而入,亮則亮矣,只是稍嫌刺眼了一些。雙痕琢磨了幾日,讓人換上雨過天晴翠色窗紗,綠瑩瑩的薄紗透着涼意,也將強光的勢頭緩和許多。
因本月中乃是慕毓芫的生辰,吳連貴進來請示道:“娘娘,皇上派人來傳話,問娘娘想要玩什麼,或者吃什麼,好吩咐下去預備。”
“不必了。”慕毓芫頭也不擡的寫着信箋,搖了搖頭,“宮裡剛忙完端午節,上上下下都正疲憊不堪,何必再鬧得大家不安生。”寫畢裝好書信,順手遞給吳連貴,“把這封信讓人捎帶出去,務必交到二哥手裡,不要出差錯了。”
吳連貴答應着,又道:“聽說雲少爺跟二少爺起爭執,鬧着要搬出府去住,後來還是多虧大夫人勸住,如今只怕還不自在呢。”
“他這是閒的,隨他去。”慕毓芫卻突然想起她的大嫂,那婚後不到月餘便獨守空閨的女子,不由嘆道:“大哥戍守定州十餘年,丟下大嫂無兒無女實在艱苦,若是雲琅穩妥些,也能讓大哥回來些時日。”
吳連貴笑道:“雲少爺不是一直嚷着要去,娘娘難道不放心?”
“不是難道,是本來就不放心。”慕毓芫似乎有些憂心忡忡,收拾着桌面上殘餘的紙張盒筆墨,“雲琅雖然比我小不了幾歲,可是於人心上跟孩子沒什麼分別,以爲自己武藝好,就凡事都不放在心上。他哪裡知道,人心纔是最厲害的匕首,恐怕還得讓人傷到,纔會悟過來。”
“娘娘不用擔心,等雲少爺出去幾年就好了。”
“嗯,眼下還沒有合適的機會。”只聽“砰”的一聲,書案旁的落地青瓷花瓶頓時碎的滿地都是,慕毓芫俯身將雪狸抱起來,揚聲問道:“人呢?”
桔梗從屏風後跑出來,神色有些慌慌張張的,磕頭道:“是奴婢不小心,沒有照看好雪團才闖禍,還請娘娘恕罪。”
慕毓芫淡淡笑道:“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以後小心些就是了。”
“謝娘娘的寬恕,奴婢還有一個請求。”桔梗將雪狸放在地上,又道:“奴婢既不懂得女紅刺繡,也不會端茶倒水,每天都是在浪費娘娘的糧食。因此,想趁着年記小學點東西,請娘娘恩准奴婢去歌舞坊。將來學藝有成,也好報答娘娘的收留之恩。”
慕毓芫聽她說得條理清楚,實在不象小小少女的言語,不由多看了幾眼,雖然年紀尚幼,卻生得不俗,特別是眼角那顆墜淚痣,更是蘊着一種脈脈風情。心下不免愈加懷疑,卻只是淡淡笑道:“難得你如此有心又肯上進,只管去就是,本宮自然會囑咐人關照你,去罷。”
“奴婢謝過娘娘,奴婢告退。”
看着桔梗抱着雪狸退下,吳連貴上前說道:“奴才看這個桔梗鬼鬼祟祟的,方纔多半是在偷聽娘娘說話,她又是從外面帶進來的,要不要去查一查?”
慕毓芫聞言並不意外,淡淡說道:“本宮觀察了她幾個月,也捉摸不透來由,所以讓二哥派人到外面去查一查,書信裡說的正是此事。”
吳連貴驚道:“既然娘娘不放心,爲何還要帶她回來?”
“她此來必定會有目的,若是進不來,就必定會派其他人進來,反而不如現在已經知道底細,不必驚動她,一切等二哥有消息再說。”
“是,奴才去準備娘娘生辰之儀。”
隔了幾日便到十六,雖然慕毓芫已說過不必慶賀,但是皇帝卻吩咐人張羅開,諸位嬪妃也紛紛攜禮而至。皇后因身體不適,只派文繡送了東西過來,熹妃也推說偶感傷風沒到。雖然少了兩個人,席面上仍是一片熱熱鬧鬧。明帝興致甚好,一面囑咐嬪妃們吃菜,自己也暢快痛飲起來。
慕毓芫眼見明帝喝的良多,已然有些狂態,嬪妃們正拿眼看着,只好上前抽出玉光酒壺,輕聲勸道:“皇上,少喝些罷。”
“你別管,朕今天高興。”明帝想要奪回酒壺,卻是抓了空。
“來人。”慕毓芫並不一味應承,喚來兩個小太監扶起明帝,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回到寢閣,方纔吩咐衆人出去。
“屋子裡怪悶的……” 明帝臉上泛着濃濃酒色醉意,也不分辨方向,便拉起慕毓芫往外走,“讓朕,陪你賞賞月……”
出了內門,頂頭正掛一輪皎潔明月,無際無邊的清涼月華潑天灑下,連廊上隱着樹木錯亂斑駁的影子,影影綽綽。慕毓芫抽出手站到臺階邊,夜風悄然襲來,將一襲玉蓮色留仙裙吹得盈動,聲音亦是飄忽空靈,“皇上並沒有醉,何必如此呢?”
明帝扶着連廊欄杆坐下,淡聲問道:“是麼?”
自入宮以來,慕毓芫一直迴避着皇帝,知他心中不快已久,偏生卻又比誰都驕傲固執,從不下旨召幸自己。有時候,慕毓芫忍不住要想,多虧他天生驕傲,自己反倒得以一個安靜所在,只是最後該怎麼個了局?
“但是,朕寧願自己醉了!”
“看來,皇上是真醉了。”慕毓芫欲倒內間端盞醒酒茶來,卻被明帝一把拽住,睜大了眼睛望着她,“你爲什麼要避開朕?爲什麼?你是朕的妃子!!難道不是嗎?”藉着酒力伸手去拉扯,慕毓芫後退不及,就聽“呲”的一聲,綃紗薄裙的花邊裂開,二人一起被絆倒在地。
內殿的人聞聲出來,王伏順趕忙上來攙扶,卻被明帝一腳踢開,“出去,統統給朕退下!”月華灑在明帝的臉上,雙目中似有無限傷心,喃喃自語道:“你是朕的……你是!不管如何,也不讓你走……”
慕毓芫有些不忍,輕聲問道:“皇上,怎麼了?”
“昨夜……”清寂的目光掠過來,停頓住,看了良久才低聲道:“昨夜朕做了一個夢,你手裡拿着一支金簪,說是要死在朕的面前……”
“不過是個夢,皇上也會當真?”慕毓芫忍不住莞爾一笑,此時此刻的皇帝,倒好似一個年幼的孩子,神情認真而執著。
“那----,你親口告訴朕。”明帝有着失而復得的欣喜,裹着衣袍坐在旁邊,緊緊握住慕毓芫的雙手,神色認真,“不論如何,你都不會離開!”
自己已然沒有去處,還能到哪裡去呢?慕毓芫只覺可嘆可笑,明帝陡然變了一個人似的,舉止大異平常,身上再沒半分冷靜深刻,或許是真的喝醉了。出神間,明帝仍在不停追請着,只好點頭應道:“嗯,不離開。”
“哈哈……”明帝仰面大笑,將慕毓芫抱在懷裡站起來,身形搖搖晃晃,低頭貼耳輕聲說道:“宓兒,你知道嗎?朕,朕今天高興……真的高興…… ……”
“皇上,皇上!”慕毓芫嚇得驚呼,一陣暈頭轉向的暈眩,急聲懇求道:“快把臣妾放下來,別轉……頭暈的很……”
“好,朕聽你的。”明帝爽快答應着,慢慢停下來。
“走罷。”
二人回到內殿,衆人都鬆了一口氣。大約是酒意翻上來,明帝只嚷着頭疼,慕毓芫心內好笑,招呼着宮人服侍他睡下。屋內點着幾盞橘皮吉燈,朦朧光線使得地上影子愈加模糊,象是一團錯亂糾纏的棉線,讓人理不清頭緒。慕毓芫此時毫無睡意,換了一身桂合色素花紗衫,靜立於牀前,第一次仔細的打量明帝。
眼前醉酒而睡的帝王,眉眼間竟然帶着一絲孤獨,唯獨脣角線條依舊驕傲,始終倔強輕微上揚着,隱着看不透的複雜微笑。同父異母的兄弟,有着相似的面容,慕毓芫忍不住伸出手去,只差一點就可以觸碰到,最後卻慢慢收了回去。
----畢竟,你永遠都不會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