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已是中秋佳節,元徵城內到處都是綵帶紅綢、錦旗鈴鐺,宮女太監們也都換上秋日暖色新裝,儼然烘托出一派團圓喜慶的熱鬧氣氛。看着周遭喜氣洋洋的景緻,明帝卻沒有半點賞樂的興致,倚在龍椅上漫不經心的品着茶,聽小太監請示安排給后妃們的賞賜,卻是囉嗦長篇的甚久。
“……統共有黃金一百兩,白銀一千兩,錦緞一百匹,綵緞一百匹,金、銀元寶各六十四對,金、銀茶具各十八套,金器十六套,玉器十六套,珠寶首飾兩箱,秋、冬服飾共三十六套,文房四寶二十四套,御製新書五十二套……”
“夠了,年年都是這些東西。”明帝不耐煩的打斷,放下茶盞道:“朕沒空,把冊子和東西送到泛秀宮,讓宸妃看着往下分派就是。”小太監早瞧他臉色不好,聞言如獲大赦,趕忙捲起黃綢冊垂首退下去。
前幾日京城兵馬司回稟好消息,說是已經發現上次刺客的行蹤,底下的好手正帶着人將其秘避住所包圍,不刻就可以將那人抓回來受審。皇帝龍顏大悅,立時嘉獎京城兵馬司統領一番,胸襟暢快的等着捉拿刺客歸案。豈料後來人雖然被找到,刺客卻當場以口中毒藥自殺----如此死法讓皇帝大爲震怒。然恰逢佳節之期,爲安撫的人心之故卻不便發作,因此近幾日臉色愈加難看。
“皇上,蝶姬傳到。”
“唔,怎麼又想起她了?”明帝瞥了王伏順一眼,含笑道:“從不見你對人如此熱心腸,難道中間得了什麼好處不成?”
王伏順忙陪笑道:“皇上說笑,老奴可萬萬不敢如此。”
明帝瞧他神色惶恐,不由笑道:“說笑而已,讓蝶姬到後殿的側堂等着。”又起身對杜守謙說道:“說了一早上朝事,太傅也去聽曲解解悶罷。”
杜守謙忙道:“是,謝皇上垂憐。”
天禧宮乃是皇帝的寢宮,沒有臨幸妃嬪的時候便會宿於此,卻因殿內少有女子的身影而有些清冷,後殿的沁香齋更是個清靜雅緻之所。側堂琵琶聲嫋嫋傳過來,帶着些許秋意的肅清,好似僻靜地方有名女子在喃喃自語,散發着一縷淡淡的哀愁。明帝有些勾起心事,突然笑道:“朕很想知道,這普天之下,到底有多少人想取朕的性命?”
此言一出,那邊琵琶聲不由略頓一下。杜守謙神色倒是平靜,問道:“皇上,還在爲天清江刺客的事煩心?”
“在朕這個位置上,一路何止殺過成千上萬的人?”明帝面含微笑平靜說着,看不出眼內究竟是何等情緒,“那麼,這些人又該有多少妻兒子女?他們是否將朕恨到骨子裡去,是否暗裡盤算着如何謀取朕的性命?呵,說什麼普天之下都是朕的子民,不過是冠冕堂皇的話罷了。”
杜守謙略微沉吟片刻,回道:“皇上,我朝和霍連國糾葛多年、互存怨憤,既然知道刺客乃是霍連人,又何必太過驚怒?國中皆爲我大燕子民,自然都仰望着皇上龍體安康,咱們只需多加防範就是。”
明帝神色稍緩,含笑道:“聽你這麼一說,倒是朕想得太多了?也罷,說好不談國事的,咱們還是好生聽曲。”
二人靜默下來,竊竊嘈嘈的琵琶聲更是越發清晰,見杜守謙微微蹙眉,明帝不由問道:“怎麼?這琵琶彈得不好?”
“此女琵琶聲猶如珠玉落盤,不論彈奏技法、琴音雅意,都不能不說皆爲精妙,然其人卻怕是有些心術不正。”杜守謙略處頓了頓,笑道:“微臣並不認識此女,不過聞其音便知其心,所謂音從心生不過如此。”
“哦?”明帝側首往蝶姬去的方向瞥了一眼,輕聲失笑道:“你的這個說法,朕還是頭一次聽聞,倒是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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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的熱鬧自然是在晚上,小宮女們都坐在連廊上等着落日西墜,直到天色逐漸暗下去,月光終於悄無聲息的籠罩住整個皇城。香陶支着下巴趴在窗臺上,看着外面繁星如織的夜空,轉身問小宮女道:“怎麼如此磨蹭?叫底下的人趕緊些,再耽誤下去,雪團又該餓的不安分了。”
小宮女還未來得及下去,卻見雙痕進來說道:“趕緊把雪團抱到大殿去,宴席就要開始,先不用給它餵食了。”
香陶詫異道:“做什麼如此着急?”
“多嘴!”雙痕輕輕喝斥一句,卻似懶怠與香陶慢慢解釋,自己俯身抱起雪狸就往外走,回頭道:“娘娘吩咐,讓你今夜在殿內照看着,不用到前頭去。”也不理會香陶在後面嘟嘴,趕着腳步回到椒香殿。
慕毓芫已經裝束完畢,身着節日特製的絳紅色夔龍團紋吉服,暗金線織出繁複細密的牡丹花樣,正對鏡輕扶側鬢的雙鳳銜珠金翅步搖,讓六縷金線寶珠尾墜恰到好處的垂在髮髻側旁。因中秋喜慶之故,宮妃們都有在點眉心的舊例,因此還特意在眉心描上細碎的金盞寶蓮花紋,以取年年歲歲皆有團圓之意。
雙痕抱着雪狸回道:“娘娘,雪團還沒來得及吃東西。”
“走罷,那邊該等了。”慕毓芫起身接過雪狸,細細撫摸着方纔讓其安靜下來,深深吸了口氣道:“今夜之事非同尋常,咱們兵行險招需多加仔細,吩咐底下的人一步也不可以出錯,切記!”
雙痕垂首道:“是,奴婢明白。”
待趕到未初堂正殿,嬪妃們早已經花團錦簇的等候多時,只餘下皇帝還沒到座,因此也是熱熱鬧鬧的滿了一屋子。熹妃也不似從前那般愛拖延,見到慕毓芫便推大公主過來問安,自己也跟着點頭互相致意,落後便就是沉默無語。餘下惠嬪等人都站起身來請安,只有朱貴人因身孕之故,一早便被雙痕摁在座上不用行禮。
明帝出來時臉上帶着笑意,嬪妃們雖對朝堂上的事略有耳聞,不過大喜的日子誰也不敢流出疑惑,都笑吟吟的起身請安,小太監便宣唱道:“吉時到,開宴。”
“中秋佳節,大家都好生樂一樂。”明帝照例說了些場面上的話,底下便開始挨次上節目,那些象徵性的歌舞甚是乏味。側首看到雪團,笑道:“這可人的小東西,也就秋冬摟着合適,夏日裡放在懷中倒是毛躁得很。”
慕毓芫指上的金甲套劃過雪狸的皮毛,掩隱的一雙素手越發纖細,微笑回道:“夜裡秋風寒涼,摟着雪團就當是天然的手爐,它身上的溫度剛剛好呢。”
明帝點頭笑道:“等會朕賞它吃點好的,算是慰勞。”
底下是妃子們的嬌聲軟語,一片熱鬧。朱貴人身形臃腫,緩緩舉酒站起身來,朝明帝笑請道:“皇上,今日乃是團圓的佳節。臣妾願以手中的清酒一杯,敬祝皇上身體安康、事事遂心,年年都是如此團圓美滿。”
明帝忙讓人扶住她,笑道:“佩柔最近越發嫺淑,漸漸也有些你姐姐的氣度了。難得你如此有心,朕就且飲此杯。”
不知死活!慕毓芫看着微露得意的朱貴人輕嘆,手上璀璨奪目的金甲用力一合,雪狸被銳器劃傷,劇痛之下受驚不輕,“嗖”的一下,衝着正前方的朱貴人急竄出去。
“啊呀----”朱貴人不防陡生變故,吃驚之餘一鬆手,自己雖被宮人扶着站住,手中的酒杯骨碌碌滾到一旁。
慕毓芫起身喝道:“來人,快瞧瞧朱貴人摔傷沒有?”
衆嬪妃都驚呼起來,卻沒鬧清楚到底發生什麼狀況,吳連貴趁亂衝上前去,悄無聲息掩走酒杯,上前扶住朱貴人道:“貴人,不礙事吧?”
朱貴人忍痛站起身來,委屈的哭道:“宸妃娘娘,嬪妾到底做錯了什麼?”
明帝喝道:“只是意外,不要胡說。”
朱貴人見明帝儼然護着慕毓芫,越發哽咽得厲害,抽抽咽咽道:“是,皇上既然說臣妾是胡說,那定然是臣妾冤枉宸妃娘娘了。”
“你----”明帝有些下不來臺,朝旁邊怒道:“還愣着做什麼?趕緊帶着朱貴人帶下去驗傷,若是貴人和胎兒因此有半點閃失,朕唯你們是問?!”
衆嬪妃都忙勸皇帝息怒,慕毓芫歉意道:“皇上,都怪臣妾沒有抱住雪團----”話未說完,卻見雙痕慌慌張張跑上來,“啓稟皇上、娘娘,七皇子方纔不知何故吐奶,現下正哭得厲害,奶孃她們怎麼也哄勸不住。”
“大喜的日子,怎麼如此沒有規矩?”慕毓芫嘴裡喝斥着,卻上前抓住朱貴人的手,朝明帝請道:“今天是團圓佳節,皇上還是跟姐妹們在此慶賀,方纔不擾大家的興。不如讓臣妾先回去一趟,正好陪着朱貴人讓太醫瞧瞧,片刻就一起回來。”
明帝略微有些躊躇,點頭道:“也好,有事就趕緊過來回。”
慕毓芫不顧朱貴人掙扎,與雙痕等人架着她火速趕回泛秀宮,進到內殿方纔鬆手問道:“夠了,你先別急着哭!本宮且問你,方纔在你端給皇上的酒杯裡,到底放了什麼東西?”
朱貴人大駭之餘止住哭聲,擡頭驚道:“沒,沒有什麼……”
“怎麼,難道想不起來了麼?”慕毓芫撫着胸口輕咳幾聲,用絲絹掩着嘴道:“俞幼安那邊查出來沒有?要快,不能耽誤!”
俞幼安聞聲奉着方纔的酒杯進來,用盡量平靜語氣回道:“啓稟娘娘,經過微臣的仔細確認,酒杯內的殘酒被人放有生黑術,此乃無色無味的劇毒。常人若是食之一星半點便可毒斃,更莫說用酒散發過後的藥性了。”
朱貴人嚇得癱軟在地上,顫聲道:“不,這不可能……”
“帶蝶姬上來!”慕毓芫並不對她做任何解釋,雙痕忙將朱貴人扶到屏風後面,不刻蝶姬便被帶到,想來今夜晚些還有歌舞要去上演,還穿着銀線織珠的霓裳羽裝,翩翩然上前行禮請安。
慕毓芫看着她細長的眉目,冷笑道:“你也算是本宮這出來的人,不用多禮了。眼下本宮只是想知道一件事,你爲何要挑唆朱貴人給皇上敬獻毒酒?”
蝶姬纖弱的身形帶着柔弱,詫異道:“奴婢不明白,娘娘何出此言?”
慕毓芫不去看她,淡聲道:“吳連貴,你來替蝶姬說。”
“是,奴才不知她如何矇蔽朱貴人,不過是自己揣測。”吳連貴走到蝶姬身旁,靜聲說道:“皇上的飲食皆有內臣檢驗,平時想要下手可謂難上加難,唯有在節慶之時方纔有機可趁。朱貴人是皇上疼愛的妃子,任誰也想不到貴人會有叵測之心,況且中秋之夜是大喜的日子,皇上當着衆人也不便拒絕,所以便有此一石二鳥之計。若是朱貴人獻酒成功自然不必說,即便是朱貴人被人識破,也會因此而掀起悍然大波,嬪妃設計毒害君王必然要被株連九族,此計不可不謂陰狠毒辣。”
蝶姬強自笑道:“這都是些什麼話,奴婢聽不懂。”
慕毓芫也不生氣,微笑道:“呵,本宮讓你見個人就懂了。”
吳連貴趕忙下去,帶上來的卻是個三、四歲的幼童,臉上猶自殘留着淚痕,嘴裡哭嚷着:“孃親,孃親……黎兒要見孃親……”
“黎兒?你們----”蝶姬終於看懂慕毓芫嘴角的微笑,原來自己步步爲營,卻不過是在別人的算計之下,不可置信的問道:“你們……你們到底從何處找到他?他,他果真是我的弟弟薛黎?”
“靈兒----”側殿有中年女子含淚奔出來,任她輾轉勞苦多年,那與蝶姬相似無二的容顏卻仍然清晰,上前抱住她痛哭道:“不是爲孃的狠心,黎兒是咱們薛家唯一的骨血,娘求求你,無論如何都要保全他的性命……”
杳無音訊的親人突然出現在面前,蝶姬在大悲大喜交集下悽然落淚,多年來因復仇而堅硬的心腸一霎那轟塌,“既然計謀不如人反被算計,也沒什麼可說的,你以黎兒威脅我,想要知道什麼只管問。”她垂下頭頓了頓,悲聲吼道:“我自知終究難逃一死,只是,叫我如何相信你會放過黎兒?”
“如今的情形你還有選擇麼?只要消息透露半點,不論本宮將會牽連到什麼,你們薛氏後人卻絕對不會還有命在,更別說那些癡人之想了。”慕毓芫吩咐宮人將薛黎母子帶下去,嘆道:“你爲報滿門含冤之仇,不惜放棄自己身家性命,竟然勾結樑人慾圖謀刺皇上----”
“那又如何?”蝶姬冷冷打斷她,恨聲反問道:“我只知薛家自太祖爺起,一直盡心盡力爲皇族保平安,豈料卻落得不忠不孝的罪名。既然世事早已經黑白顛倒,再也做不成忠臣良士,我爲什麼不能報此大仇?我只是恨,沒能親手將仇人刃於刀下!”
吳連貴在旁邊提醒道:“娘娘,時辰不能再耽誤了。”
慕毓芫情知此話不假,眼下的情形仍舊是懸於一發,遂起身整理衣襟道:“留下朱貴人在琉璃館靜養,皇上那邊本宮自會解釋。”朝下淡淡掃了蝶姬一眼,朝吳連貴吩咐道:“你趕緊將蝶姬帶下去,告訴她接下來該怎麼做,想來定然不會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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