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俠不禁笑了起來:“你這種要脅,未免太女性化了!好,我且上來一看。”
小郭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原振俠把電話交還給那年輕人,和他一起走進大廈,登上電梯。
小郭的偵探事務所規模十分龐大,佔了這幢大廈的五層,他的社長室設在頂樓,氣派十足。事實上,等閒案件,根本委託人見也見不到他,而如果有委託人堅持要見他的,自然費用可觀。
在搭乘電梯上去的時候,那個年輕職員對原振俠,現出十分欣羨的神色來:“原醫生,聽說過你許多奇妙的遭遇,真叫人羨慕!”
原振俠淡然一笑:“我倒不覺得,有什麼令人羨慕之處。”
那職員咂着嘴:“你認識一位女將軍?上次,大明星魯大發的事情,也和你有關?還有那個女船王……”
他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使得原振俠陡然感到厭煩起來,轉過了頭去。那職員知趣,不再問下去,轉了話題:“社長請你去,一定是由於那個怪顧客……”
原振俠“唔”了一聲,職員又道:“他一來,就一定要見社長!問他有什麼事,他只說是‘尋找’,尋找何必見社長……”
幸好電梯到了社長室的那一層。跨出電梯之際,那職員還在說着,原振俠向他嘆了一口氣:“你若是不說話,我保證,不會有人把你當啞巴的!”
那年輕職員立時漲紅了臉,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原振俠連看也不向他看一眼,就直走了進去。一個女秘書立時站起來,神情驚愕地望向他:“原醫生?社長正等着!”
原振俠當然不是第一次接受女性這樣的眼光了……男人看到美女,會有驚豔之感,女人見到了俊男,反應自然也是一樣的。
女秘書代原振俠敲了一下門。推門進去,原振俠就聽到小郭在提高聲音說話:“你要找的……人,是根本沒法子找到的!“
在小郭的對面,坐着一個人。因這人背對着原振俠,所以看不清他的臉面,只聽得他冷冷地道:“或許是我找錯地方了?”
那人的口氣之中,充滿了對小郭的輕視。小郭本來已經漲紅了的臉,更是紅了兩分:“先生,請你別再胡鬧下去了,我無法接納你的要求。我的一位出色的朋友來了,看他是不是能幫助你?”
那人陡然震動了一下,失聲說:“衛先生?”
原振俠接了一句口:“不,只怕你又要失望了。我姓原……“
那人陡然轉過身來:“原醫生!太好了!”
他一面說,一面站了起來……他是支着一根手杖站起來的,原振俠自然而然向他的腳看了一眼,卻又看不出什麼異樣來。
他再去打量那個人。看起來,那人不過三十來歲,樣貌相當普通,膚色黝黑,身形倒可算高大,也很粗壯。身上的衣飾,十分名貴,單是他手中所持的那根手杖,就有着金光燦然的握手部分。
這樣的一個人,實在是很難從他的外型上,判斷他的身分的。這時,他正以一種十分熱切盼望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俠。
原振俠笑了一下:“有什麼難題,竟然使得郭大偵探爲難到了臉紅脖子粗?”
小郭一臉的悻然之色,指着那人:“這位先生,堅持要我把‘愛神’找出來!”
原振俠陡然怔了一怔……任何人在一聽到“愛神”這個名詞之際,自然而然,會聯想到那座維納斯雕像。這座大理石雕成的藝術瑰寶,雖然在出土時,已斷了雙臂,可是體態之優美,神情之柔和,仍然是雕塑藝術的極品中的極品!
原振俠這時也不例外,思緒一下子就聯想到了那座現在存放在法國巴黎羅浮宮中的藝術瑰寶。一開始想到了這一點,接下來,原振俠就想到,眼前這個人,可能是藝術的狂熱愛好者。
既然“蒙娜麗莎的微笑”曾幾度失竊,忽然有一個狂人,要動起愛神維納斯雕像的腦筋來,也就不是什麼不可思議之事了。
他正在想着,那人已急急道:“不管你要多少費用,我都可以支付!”
原振俠早在那人的衣着上,看出那人的經濟情形相當充裕。可是使原振俠有點疑惑的,是這個人看起來,無論如何不像個富豪,他的要求,和他的語氣,都相當惹人反感。所以原振俠冷冷道:“你要‘愛神’,只怕找錯人了!”
那人“啊”地一聲:“請問我應該找誰?我以爲郭先生是最能幹的私家偵探……”
原振俠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頭:“你應該到意大利,或是到西班牙去,去找名叫哥耶三世的人……”
原振俠纔講到這裡,就看到小郭在向他連連施眼色、打手勢,暗示他不要再說下去。原振俠怔了一怔,住口不答。
那人卻顯然不知道“哥耶三世”是什麼人,一臉迷惑的神色:“那個……哥耶三世,是專門找人的……私家偵探?”
原振俠不知道小郭爲什麼要阻止自己,他道:“那個哥耶三世的專長,是在世界各地防守嚴密的博物館中,把陳列品偷出來。羅浮宮的防盜設備雖然周全,但如果有足夠的代價,只怕也難不倒他!”
那人的神情更是迷惑,張大了口:“原醫生,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的意思是,我要找的愛神,在羅浮宮之中?”
原振俠還想說什麼,小郭已嘆了一聲:“原,你誤會了,這位先生要的,不是那座維納斯雕像!”
原振俠又是一怔:“難道他要找尋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愛神?”
原振俠在問出這個問題之際,是多少帶着點譏嘲的意味在內的。因爲愛神和諸神一樣,都只不過存在於傳說之中,是在傳說中的一位專責愛情之神。絕無可能在人間,找出一個活生生的愛情之神來的!
可是,小郭的回答,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是!這位先生就是要委託我,找尋一位愛情之神。雖然他說不惜代價,但是我除了回答無能爲力之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想?”
原振俠這時向那人望去,那人的神情,卻十分正經,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他甚至有點忸怩,結結巴巴地解釋着:“她——自稱是愛神,我想那是她……自稱的。她十分美麗,可惜我不會畫人像,也拙於形容,她看來和那座雕像有點像……”
那人斷斷續續地講着,令人越聽越是胡塗。小郭已然極不耐煩,咕噥着道:“你應該去找精神科專家,不應該找什麼私家偵探!”
那人漲紅了臉:“我遇到過一過美麗的女人,她自稱是愛神,給了我極大的幫助。可是我不知她的下落,委託郭先生你來尋找,你……你爲什麼認爲我……不正常?”
小郭也生了氣:“好,你精神正常,正常得很!可是我不接受你的委託,可以不可以?請離開,我實在忙得很!”
那人把手中的手杖,在地上頓了一下,仍然漲紅着臉,可是欲語又止,沒有再說什麼,就向門口走去。當他推開門的時候,他纔回過頭來:“愛神是存在的,你找不到,是你低能!”
小郭給那人的話,氣得講不出話來,只是直指着門:“滾!“
那人向原振俠望來,一副哀懇的神情,欲語又止。原振俠向他作了一個“愛莫能助”的手勢,那人長嘆一聲,打開門,走了出去。
小郭悶哼了一聲:“世上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
原振俠皺了皺眉:“或許他真的十分急切地想找一個人,你不該拒絕他!”
小郭苦笑了起來:“他要找一個女人,全世界有超過二十億女人……”
原振俠一揮手:“理論上來說,沒有那麼多……美麗而年輕、像那座雕像、白種人,不會超過……”
小郭立時接上了口:“不會超過一億?請問,該怎麼去找?而且,他又堅持說那個女人不是人,是神,是愛情之神!”
原振俠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小郭看出他的神情頗不以自己爲然,不禁生氣:“好了,算你博學多才,你對愛神知道多少?”
原振俠一攤手:“並沒有多少,她一般被稱爲維納斯,而就是希臘神話中的阿佛洛狄脫……”
(由於兩人在提及以下一連串的名字之際,都是用希臘文直接說出來的,所以,在每一個名字之後,在譯音後加上原名。)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阿佛洛狄脫(APHRODITE)是愛情女神,在神話中,這位女神的來源十分奇特,是克洛諾斯(CRONUS)把他父親烏拉諾斯(URANUS)的肢體投入海中時,在海水的泡沫中誕生的!”
小郭眨着眼笑了起來:“也有一說,她是宙斯(ZEUS)和狄俄涅(DIONE)的女兒。而狄俄涅,又說是宙斯和阿佛洛狄脫所生的……希臘神話中的各種神-,關係混亂之極。你不是真想我憑藉神話中的故事,把一個專司愛情之神找出來吧!”
原振俠也不禁無話可說,過了一會,他才道:“我的意思是,不妨想象力豐富一些……愛情女神,自海浪的泡沫中產生,這不是很浪漫嗎?”
小郭笑了起來:“別忘了,那是把肢體投入海中才發生的,看來並不美麗。”
原振俠觸動了心事,嘆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小郭道:“那個人,他說有一個很長的故事要告訴我,可是我實在沒有聽故事的興趣!”
原振俠心中一動:“他說了幾句他的故事,是關於他見過愛神的故事?”
小郭聳了聳肩:“誰知道,我根本沒有興趣聽。”
原振俠又想了一會,纔在小郭的辦公桌上,發現了一張名片。名片上沒有任何頭銜,只是印了一個名字:張守強。
小郭道:“這就是那個精神病人的名字,看來他的經濟情形不錯,但是在我的計算機資料之中,卻沒有這個人的任何資料。初步調查的結果,只知道他用泰國護照。”
原振俠有點興致盎然:“真要有愛情之神的話,我也想見見她!”
小郭縱笑了起來:“看那人的樣子,像是會對你傾訴他的故事。你聽了他的故事之後,大可和他一起合作,去尋找愛神!”
小郭在這樣說了之後,忍不住縱聲“哈哈”大笑了起來。原振俠卻並不覺得什麼好笑,相反地,他的心情還相當苦澀!
在小郭的笑聲中,原振俠告辭離去,駕車回家。車子才轉過了街角,就看到一輛黑色大房車,追了上來。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心中首先所想到的是:黃絹!
但他隨即發現不是黃絹……大房車由穿制服的司機駕駛,車後座,正焦切地向他在揮手的,就是要小郭替他找尋愛神的,那個叫張守強的人。
原振俠看到他在叫着,按下了車窗,才聽到了他的聲音:“原醫生,我可以和你談一談?”
原振俠本來準備拒絕的,可是他的心中,又有着幾分對愛神的憧憬……那是由於他自己在情感上的糾纏,而產生的一種願望。雖然他並不真正以爲有一個神是專司愛情的,更不認爲這樣的一個愛神是真實的存在,但是總有點好奇。所以,他點了點頭。
那人……張守強現出了極高興的神情來:“請到舍下來談一談好嗎?”
原振俠又點頭答應。那人向司機吩咐了幾句,原振俠尾隨着他的車,駛到了一個高級住宅區,進入了一座新建造的、設備十分豪華的大廈的頂樓。那幢大廈極高,聳立在半山上,可以遠眺這個城市的全景。
當原振俠在陽臺上坐下來的時候,正是華燈初上時分。居高臨下看出去,景色極美,遠近的燈光,交織成一片夢幻一樣的境界。
原振俠在才一走進這個裝飾豪華的居住單位之際,就發現幾乎一切全是新的。而且,裝飾根本沒有什麼性格,一切應有盡有,只是一個室內設計師不經心的工作結果。
這說明這個單位的主人,自己並沒有什麼主意。而且,更可能是一個暴發戶,只知道如何花錢,而不懂得什麼叫作品味。
原振俠這時,又多了幾分好奇……這個張守強,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張守強十分客氣,吩咐兩個女傭,取出了酒和下酒的食物來。就在陽臺上,和原振俠對坐了下來,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想不到能和原醫生交談,真是……太高興了,再也想不到——”
原振俠呷着酒:“別說客套話了。你對郭先生說,有一個相當長的故事,請開始說吧!”
張守強搓着手,在開始的時候,像是不知道如何說纔好。但是在一開始之後,卻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張守強說的故事,自然就是一開始就敘述的,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利用了那艘舊炮艇當海盜,而一個叫林文義的人,身不由己,成了海盜一份子的故事。
張守強不像是受過什麼高深的教育,可是他有着敘述故事的本領。所以說得十分動聽,而且把一切細節,說得十分詳盡。
當原振俠聽到了山虎上校第一次出動行劫的經過之後,不禁瞠目結舌,被張守強敘述中的殘忍、醜惡、悲慘、痛苦,震懾得講不出話來。
他喝了幾口酒,才道:“在海上,誰有強勢的武力,就等於在原始森林之中,擁有利爪利齒一樣。”
張守強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可不是!難民至多是機動木船,間中也有一些難民,是有一些武器的,可是比較起來,算是什麼?一有反抗,只是造成更大的殘殺!”
原振俠吸了口氣,望着屋中豪華的陳設,突然皺起眉。
在那一-間,原振俠想到的是,張守強所擁有的財富,看來不在少數,而他又不像是一個富人,他的財富,是從哪裡來的呢?
張守強十分機靈,善觀臉色,一看到原振俠的神情,就知道他想到了什麼,忙道:“原醫生,請聽我說下去,我只不過說了一個開始!”
原振俠緩緩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可以說下去。一面,他在想:海盜生涯,怎麼會和愛情之神,扯上關係的呢?
第一次海上的劫掠,自然收穫極豐,不但得到了意料之外多的財寶,而且還有七個年輕美麗的女人……這些女人在炮艇上如何被恣意蹂躪的經過,自然不必多加描述了。女人落在像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那樣凶神惡煞的人手中,還會有什麼好遭遇的?
三天之後,當林文義送食物去給那些女人的時候,看到她們全都赤裸着身子,縮成一團。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着無數的青紫腫塊,每個人的神情,都是一種可怕的麻木。
她們的眼睛,看來不像是人的眼睛,而只像是兩個無底的深洞。在那種“深洞”之中,甚至已沒有悲哀和痛苦……她們的遭遇,已經超越了悲哀和痛苦的界限,而成了一種難以探測的深淵。
林文義連向她們多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那時,他真不明白,人爲什麼一定要活着?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也要活着?
那幾個女人,會不會在心中,羨慕那早幾天被一-打死的那個“阿珍”呢?還是她們的心中正慶幸,在經歷了這樣的劫難之後,她們還活着!
林文義自己活着,也一樣是受屈辱而麻木的,所以他根本無法深一層去想這些問題。
然後,是第二次的劫掠來到了。
第二次劫掠和第一次,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有人被殺,財物堆積,年輕而姣好的女人被驅上炮艇。上次在炮艇上,飽受摧殘的女人,被趕下木船去,去繼續她們不可測的命運。她們或許會遇上第二批海盜,或許會遇上風浪,或許會漂流到陌生的土地……全然是不可測的、無底深淵一樣的悲哀。
接下來的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全是一樣的,山虎上校的估計正確,逃難的人越來越多!
林文義也越來越是麻木。每一次,山虎上校都會扔一塊金子給他,有時大,有時小,大約幾個月之後,他也有了沉甸甸的一袋。有時他想,山虎上校掠奪所得的財物,不知有多少?那實在足以令他成爲鉅富了,他爲什麼還不歇手?
山虎上校自然不會歇手的。當初,他準備了一隻相當大的箱子,暗中許願:裝滿這一箱子就夠了。可是現在,他足足已有了三大箱黃金鈔票和珠寶,他反倒一點也沒有收手的意思。
一來,錢財是不會嫌多的,二來,幾個月下來,他發現海上掠奪生涯,帶給他無上的樂趣……看無助的、沒有絲毫反抗能力的人,在茫茫大海之上,匍匐在他腳下顫慄求饒,他是他們的命運的主宰,那簡直是令人興奮發狂的一種經驗。
他甚至自己對自己說:這種心理,這種行爲,全是正常的。他所做的事,全是人類歷史上,許多優秀的、偉大的人做過的事。只不過他進行的規模比較小,方法比較赤裸和直接,而那些歷史上的“偉人”,卻通過種種理論深入,公然地在做着同樣的事!
是的,他殺人!他幾個月來,殺了不超過一百個人,那算得了什麼?歷史上再微不足道的一場戰爭,死的人也不會少過一百個!
有一次,他指着林文義大聲呼喝:“你是華人,中國號稱文明古國,你可知道歷史上,單是活埋超過一萬個戰俘的事件,就有許多宗?告訴你,這世界上,強者生存,弱者滅亡!”
在山虎上校的咆哮聲中,林文義連大氣也不敢出。
每一次,有新的一批女人在炮艇上遭到蹂躪時,林文義總躲在他的那個小空間中,雙手緊捏着耳朵,不去聽那種尖厲的慘叫聲。他也曾不止一次,爲自己的卑劣而感到內心愧疚,可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對於順順當當的劫掠生涯,簡直心滿意足。他們有速度高的炮艇,有許多武器,對遇到的一切,要什麼有什麼,這可能是他們每個人,一生之中最心滿意足的日子了!
林文義渾渾噩噩地過着日子,一直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和別的日子沒有什麼分別,只是天氣特別晴朗,天上一絲雲也沒有。陽光強烈,使人不但不能對天逼視,也無法對着海面逼視。因爲海面上陽光的反射,也十分強烈,陽光與波浪的閃耀相映,使眼睛很難接受。
精力過人的山虎上校,林文義記得凌晨時分,他還在大聲呼叫,殘酷地折磨幾個女人,滿足他的獸慾,可是太陽升起不久,他已下令啓航。炮艇在駛出了海灣之後,加快速度,駛往慣常進行掠劫的所在,那是離開西貢的木船幾乎必經的海域。
炮艇在這一帶海域,放慢了速度,尋找目標。山虎上校放過了幾艘小木船……小木船上的那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當苦難沒有來臨之際,每一刻都是非凡的幸運,可惜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在等到快正午時,山虎上校已經有點焦躁,一個守在望遠鏡前的手下,突然發出了一下歡呼聲,伸手指向前面。用肉眼看去,遠遠海面上出現的,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黑點。
山虎上校走過去,湊在望遠鏡上看了一下,興奮得不住揮手,發出了全速前進的命令。
不到半小時,已經可以看到,那是一艘相當大的機動帆船,船上密密麻麻全是人。當炮艇駛近之際,機動帆船也加快了速度,企圖離開,速度也相當高。山虎上校大聲吼叫着,轟然巨響之中,炮艇上射出的炮彈,在帆船的周圍,濺起了老高的水柱。
山虎上校的吼叫聲,通過擴音機傳了出去:“停止!立即停止!”
隨着怒吼聲,又是一下巨響,一炮擊中了機帆船的船尾。造成的損壞不是十分大,但是已足夠令得那艘機帆船立時停了下來。
船上的人,顯然全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分成幾堆,都緊緊靠在一起,望着炮艇。
炮艇迅速靠近,等到並住機帆船之際,山虎上校大吼一聲,躍過了將近兩公尺的空間,到了機帆船之上。那種威勢,已經足以令得所有人震懾了!
山虎上校十分懂得人性的弱點,知道要令得所有人驚恐,一開始的下馬威十分重要。他才一在機帆船的甲板上站定,手中的自動機-,就發出了驚人的響聲,數以百計的子彈,在不到一分鐘內呼嘯而出,射向機帆船的主桅。主桅立時傾斷,倒了下來,重重地壓在帆船的左舷之上,壓塌了許多船上的東西。
帆船上至少有將近一百人,可是人人屏住了氣息,顫慄着!
有幾個小孩哭了起來,立時被他們身邊的大人,緊緊掩住了嘴。掩住了小孩子嘴的大人的手,連指節都是煞白的。
跟着山虎上校躍上機帆船的,是山虎上校的四個手下,他們也各自向天上或是向海面掃射着。密集的-聲,在清清楚楚地告訴每一個人:順從,或是死亡!-
聲終於靜了下來,山虎上校挺立着,並沒有說什麼。在顫慄的人羣中,走出了兩個中年人來,他們一面向前走,一面顫聲道:“長官,已經準備了禮物,早就準備好了!”
他們慌亂地揮着手,有兩個年輕人,慌慌張張進艙去,擡出一隻小箱子來,向山虎上校走近了幾步,放下,打開了箱子。
箱子的體積不算大,但是箱中全是黃橙橙、閃閃生光的金條。金子的重量,是超乎想象之外的……常見的電影鏡頭是,一個人提着一隻普通大小的公文包,公文包中,全是金子,那個人提着,還可以行動自如。
而實際上,一隻普通大小的公文包,如果盛滿了金子的話,重量超過一百三十公斤。即使是超級大力士,提起來,也會感到十分吃力的。
這時,放在山虎上校面前的箱子,看來不大……山虎上校在這些日子來,對於黃金的重量和它的體積,已相當熟悉。他-着眼睛,貪婪的兇光,自他的眼縫之中迸射出來。他一看就可以估計出,這一箱黃金的份量,大約是三十公斤。
三十公斤黃金,已經是普通人一輩子也掙不到的財富了,但自然不能令山虎上校滿足。而且,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難民船上的難民自動的奉獻,這更使得他的貪念,像烈火一樣焚燒起來!
(雖然結果可能一樣,但是想出自動獻出,以求強勢會滿足或發善心的人,是天下最愚蠢的蠢人!)
那兩個中年人吞嚥着口水,聲音仍在發顫:“這是我們全船人的一些心意,請長官收下!”
山虎上校突然笑了起來,他一則是在欣喜在這條船上,不知可以掠奪到多少財富;二則,他笑船上的人,竟然是如此愚蠢,以爲這樣子就可以算數了!這種愚蠢,豈不是和白癡一樣?
他的心情實在太好了,所以,他甚至一面笑着,一面說着:“你們在開什麼玩笑?”
那兩個中年人,一時之間,不知道山虎上校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面對着這樣的凶神惡煞,他們只好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
山虎上校踏前了一步,手已揚起。
他才揚起手來,自動機-的-口,已塞進了一箇中年人的口中。那中年人眼珠亂轉,不知如何纔好,另一箇中年人雙手毫無目的地揮着。
山虎上校的笑容變得猙獰,厲聲喝:“所有值錢的東西,全交出來,才能活命!不給,先殺一個給你們看看!”
他說着,手指已扳下了扳機,至少有二十顆子彈,在-那之間射出!子彈從那中年人的頸後、腦後呼嘯射出來,若不是子彈的速度太快,一定可以看到,每一顆子彈上全帶着鮮血。
那中年人的頭部,在-聲還沒有完全停止之際,就已經消失了……像是一個重擊下被打碎的西瓜一樣,迸散了開來,先是變成了莫可名狀的一團,然後爆散!
碎骨和濃稠的鮮血,還有太多難以形容、屬於人頭部的東西,無可避免地沾在山虎上校的身上。山虎上校像是很享受這一點,一點也不加拂拭。
另一箇中年人先是嚇得呆了,他發出了一下難以形容,充滿了驚怖的叫聲。在那個頭部消失的人,身子還未曾倒下來之際,他已經雙腿一軟,跪了下來。
在那一-間,他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等於是從鬼門關上,打了一個轉!剛纔,山虎上校不過是順手把-口,插進了一個人的口中,他碰巧沒有被揀中!
人在極度的死亡驚恐之下,什麼尊嚴全都可以-到腦後,只求活着!活着……
那中年人跪了下來之後,全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山虎上校四個部下連聲呼喝,於是,像以往許多次一樣,甲板上的金塊和財寶,越來越多。每一個人都發着抖,把身上藏着的財物取出來。
山虎上校在所有的人全都過去之後……他已經數過,大人小孩、男男女女,一共是八十六人,而且看得出來,其中大多數,都有着一種一直過着養尊處優生活的樣子。他也注意到,至少有二十個女人,年輕美貌,這真是使得他心花怒放。
他先是冷笑一聲,然後,隨便指向一箇中年人。他的部下連忙過去,把那人拉了出來,那人急忙道:“長官,全獻上了,全獻上了!看,連手錶戒指,全獻上了!”
山虎上校居然像是有點憐憫似地搖了搖頭。他兩個手下,手腕一翻,手上已各自多了一柄鋒利無比的匕首,颼颼地揮動着!
那個中年人像木頭人一樣地站着,轉眼之間,那人身上的衣服,全都被鋒利的匕首割破,一條一條披掛下來。同時,在他的身上,有油紙包着的紙包,和小心貼肉藏着的金塊跌了下來。
那人面如土色,口脣發着顫,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山虎上校走過去,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胸口,把他提了起來……那人身上已沒有衣服,山虎上校鋼鉗一樣的五隻手指,是直接陷進了他胸前的肌肉,將他提起來的!
那人雙腳離地,無力地蹬踢着。匕首又削破了他的鞋帶,鞋子跌了下來,落在甲板上,發出不正常的沉重聲響,可知他連鞋子中也藏着金子。
那人幾乎是赤身露體的了,山虎上校獰笑着:“全交出來了?現在我還是不信你全交出來了,不過我懶得剖你的肚子!”
那人柔弱無力地叫:“饒命……求求你……”
(人在不論什麼時候,都會有愚蠢的行徑……明知求饒不會有用時,也會不由自主發出求饒聲來;明知完全沒有希望的時候,還會以爲只要努力掙扎,就會有一線生機。)
山虎上校把那人舉得更高,大喝:“看到了沒有?要藏着財物,還是留下性命,由你們自己決定!”
他手背一振,把那人向船舷之外,直-了出去。在那人還在空中翻滾之際,四個部下便一齊射擊,所以當那人跌進海中去的時候,已經根本不成人形,只是許多團大小不同的血肉而已!
山虎上校再厲聲警告:“別考驗我的耐心!快點!”
所有的人,又發着抖,向前走來。這一次,跌落在甲板上的財物更多。有不少婦女,爲了表示自己的確無所隱藏,當衆將藏在私處的金條,也取了出來。
這些事,自然都發生在人間!但是,又何異於地獄……地獄本來就是人類設想出來的,要是在人間沒有地獄,人類何從設想?
林文義留在炮艇上。每次他都是留在炮艇上,直到最後,才和各人一起去搬運財物的。
另外留在炮艇上的四個部下,看到甲板上金光燦然的金塊和金條越堆越高,發出了陣陣的歡呼聲,早已準備了幾隻大帆布袋,準備去運載。
他們一面歡呼,一面還在向機帆船上指點討論着:“看到那個穿圓點花衣服的沒有?媽的,皮膚怎麼那麼白?我要她!”
另一個道:“讓上校先選吧!嘻,有二十多個,這下子……“
他講到一半,滿口都是唾沫,再也講不下去。他“呸”地一聲,將口中的唾沫,全都吐了出來,碎沫濺了林文義一臉。
林文義這時,也正在看着那個穿着圓點衣服的女人。在陽光下,那女人的一頭烏髮特別耀目,所以也襯得她的臉面肌膚特別雪白。她正和幾個婦女擠在一起,林文義看不清她的臉面,但也可以感到她出衆的美麗。
林文義不禁嘆了一口氣,他自然知道:在這樣的處境之中,美麗,代表了什麼!
人是應該過平靜安寧不受侵犯的生活的,可是在人類歷史上,人能過這樣日子的紀錄,真是少之又少!
林文義看到,機帆船上的人,被分了開來。約有二十個年輕女人,被驅到了一堆。
山虎上校的怒喝聲震耳欲聾,許多女人已在開始脫下她們身上的衣服。林文義注意到,那皮膚特別白的女人,木立着不動。山虎上校走過去,一把抓住了她的長髮,同時揚起了手來。
林文義真不敢想象,山虎上校的巨靈之掌,如果擊中了那女人嫩白的肌膚之後,會產生什麼樣的結果!
可是就在這時,他看到山虎上校揚起的手,在半空中停止。
林文義看不清山虎上校的神情,只看到那女人由於頭髮被向下扯,臉向上仰着。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看過去,有一種異樣的美麗。
山虎上校是因爲她異樣的美麗,纔在半空中停手的?林文義難以想象,像山虎上校這樣的野獸,也會對女性的美有所認識──對野獸來說,再美麗的女人,也只不過是泄慾的對象而已。
山虎上校在半空中的手,隔了半晌,才緩緩放了下來。林文義身邊的一個部下咕噥了一句:“上校看中這女人了,真他媽的!”
除了那個女人之外,其餘的全部裸體。那個女人被山虎上校反拗着手臂,背部緊貼着山虎上校魁偉的身子。她個子並不算嬌小,可是和巨型的山虎上校相比,卻猶如一頭白兔落在猛獸爪中一樣。
在炮艇上的四個部下催促着林文義,一起上了機帆船,把甲板上的財物,大把大把抓着,放進了帆布袋中。另外幾個人,趕着那近二十個女人上了炮艇,又把上一次擄劫來,被摧殘備至的八、九個女人,推到了機帆船上。
船上的人,個個顫慄着,不敢出聲,大多數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鴕鳥把頭埋在沙子裡,以爲看不到的東西,就是不存在的,人在這時候閉上眼睛的作用,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女兒被赤裸裸地帶走,心如刀割而又無法反抗,在這種情形之下,除了緊緊閉上眼睛之外,也沒有別的可做。可是雖然閉上了眼睛,間中發出的哀號聲,還是如同萬箭鑽心一樣!
山虎上校的部下,不時發出歡嘯聲,而且不時無目的地亂射子彈,彷佛-聲可以代表他們心中的歡樂。
山虎上校卻出奇地沉靜,只是一直反拗着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在他的手裡,根本連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可是山虎上校卻像是怕她掙脫一樣,看得出他拗住她手臂的巨大的手,是十分用力!
林文義裝滿了一帆布袋之後,用力在甲板上曳着,曳到了舷邊,由炮艇上的人接應着,用繩索扯了上去……劫掠已告一段落了!
被驅上炮艇的女人,在未曾被趕進一個船艙之前,已經飽受凌辱。那種加在女性身上的凌辱,實在超過正常人的想象之外。
林文義一直低着頭,一看也不敢看,而就在他低着頭的時候,他看到了山虎上校的大皮靴踏了過來。在大皮靴旁邊的,是一雙纖小的腳……沒有穿鞋子,纖纖小小的腳趾,柔美得無可批評的腳形,和半捲起的褲腳,渾圓晶瑩的小腿。
林文義知道,那就是那個被山虎上校反拗着手的那個女人。
這時,機帆船在遭受了劫掠之後,又發出“軋軋”的機動聲,帶着浩劫後的痛楚,在駛開去。整艘船,也像是難以忍受悲痛一樣在發着顫。
當山虎上校在林文義身邊經過之際,林文義本來是一直低着頭的,所以他只能看到大皮靴和那雙動人的小腿。但是山虎上校忽然說了一句話,使得林文義大是奇怪。
山虎上校的話,其實極其普通,可是這樣的話,出自山虎上校之口,卻是令人怪異莫名!
山虎上校說的是:“不要怕,你不要怕!”
他是向誰說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又怎會出自山虎上校這樣的人之口?
林文義由於心中的詫異,自然而然,擡起頭來。他看到,山虎上校仍然緊抓着那個女人的手臂。
她的衣袖已經被扯下,現出豐腴雪白的手臂。山虎上校的手指,就像鐵箍一樣地箍在她的手臂上。
山虎上校半側着頭,看着那女人,林文義也自然而然向那女人看去。一看之後,他也不禁吸了一口氣。那女人極美麗,雖然是在極度的驚恐之中,但依然極其美麗!
她閃亮的大眼睛中,充滿了恐懼,小巧的嘴脣上一點血色也沒有,而且在微微發抖。她挺聳的鼻子,鼻孔正在急速地翕張着,本來應該是嬌豔如花的臉頰,白得透明!
她是那樣美麗,美麗得連山虎上校這樣的野獸,都不想打她,還在安慰她,叫她“不要怕”!
林文義在看了她一眼之後,視野便再也離不開。那倒不是因爲她的特別美麗,而是他感到,這個女人的眉目臉容,什麼地方,他原是十分熟悉一樣!
他立時告訴自己:不,不可能的!這樣的美女,在見過一次之後,一定是一輩子不會忘記的。可是,又的確有熟悉之處!
正在林文義心神不定的時候,那女人驚恐的眼睛轉動着,眼光掃中了他。只見她陡然張大了口,然後,像是她整個生命,都化成了發出聲音的力量,自她的口中,叫出了三個字來:“文義哥!”
在那一-間,林文義整個人,所受的震動,簡直無可形容!
容貌雖然變了很多,但是聲音並沒有再變……那正是他魂牽夢繫的聲音,他離開西貢之前,曾與之共有盟誓的戀人的聲音。
他的戀人……阿英,陳麗英的聲音!
阿英是從什麼時候起,叫他“文義哥”的,林文義已經記不清楚了。開始的時候,阿英的叫聲中,還帶着童音,後來童音漸漸轉變。儘管阿英一直十分瘦弱,並沒有顯出她的美麗來,但是在林文義的眼中,阿英仍然是極其動人的少女。
當他們在貨倉中互相緊擁的次數越來越多時,也有幾次給林文義帶來極甜蜜的回憶。可是林文義再也想不到,阿英本來扁平得和男人幾乎沒有什麼分別的胸脯,會變得如今這樣的飽滿,也沒有想到她的臉容會變得那麼美麗,肌膚會變得那麼細膩瑩白,充滿了誘人的光輝。
一個瘦瘦弱弱,不起眼的少女,現在全身每一處,都發出了成熟女性的誘惑力。難怪從兩三年前開始,就不斷有人來告訴他:阿英變了,從毛蟲變成了蝴蝶!
阿英真的變得厲害,要不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林文義或許還可以從她那一雙明澈的大眼睛中認出她來。
這時,阿英的眼中充滿了驚懼、絕望和悲痛。要不是她突然認出了林文義,叫了他一聲,林文義決計不會想到,她就是和自己曾肌膚相貼,山盟海誓過的阿英!
在那一-間,林文義整個人,如同遭到了雷擊一樣!他先是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慘叫:“阿英!”
在叫了一聲之後,山虎上校轉頭向他望來。一和上校滿是兇光的眼神接觸,林文義全身把持不住,劇烈發起抖來。
這時,阿英掙扎着,想接近林文義,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林文義的手發着抖,慢慢揚了起來,想去碰一碰阿英,可是山虎上校只是出氣稍微粗了一點,一聲悶哼,林文義整個人,都像是要軟癱了一樣。揚起的手,手心冒着汗,自然垂了下來。
阿英又叫着,叫聲之中充滿了絕望:“文義哥!”
林文義還沒有回答,山虎上校已經沉聲:“你們認識?”
林文義只覺得喉際像是火燒一樣,口中幹得一點水分也沒有。以致他一開口,發出的聲音,怪異莫名:“阿英……是——是……”
山虎上校陡然呼喝:“是什麼?”
林文義慘叫一聲:“是我的未婚妻!”
他在叫出了這一句話之後,身子抖得更厲害,汗珠一顆接一顆地迸出來。
山虎上校牽了牽嘴角,右手捏住了阿英的臉,神情十分惱怒:“哦,不是處女了?”
林文義雙手亂搖,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想說明些什麼。他和阿英之間,除了肌膚相貼之外,沒有進一步的親熱。阿英是不是遵守着誓言呢?如果是,她生命之中,自然不曾有過男人。但是,又何必告訴山虎上校阿英仍然是處女呢?
林文義實在是在極度的震撼無助之下,六神無主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他耳際嗡嗡作響,腦中一片空白,想起落在山虎上校手中那些女人的遭遇,想起自己和山虎上校之間的強弱懸殊,他真是求生不能,求死又沒有勇氣!
山虎上校的手指,仍在捏着阿英的臉頰,令得阿英的口部,形成了一個圓圈。那使她的櫻脣,看來更加誘人。
山虎上校將她拉近了一些,阿英口不能出聲,自喉際發出了一陣痛苦之極的呻吟聲。
林文義在這時候,陡地雙膝一軟,跪了下來,跪在山虎上校的面前。雙手發着抖,抱住了山虎上校的大皮靴,聲音像是自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中迸發出來一樣:“求求你,上校,放過阿英!求求你,看在我像一條狗一樣侍候你的份上,放過阿英!”
這時,幾個部下聚集在一旁,好奇地觀看着。其中有兩個不禁笑了起來:“一直以爲這小子根本不行,原來是對未婚妻情有獨鍾!”
其餘幾個人也跟着笑了起來,山虎上校也笑着。他一點也沒有放鬆捏住阿英臉頰的手,只是望着林文義。
林文義跪在地上哀求,一面哀求,一面擡起頭來。當他接觸到山虎上校的眼光之際,他全身如同被冰水淋了下來一樣!
在那種獰惡的眼神之中,他看不出山虎上校對他有任何憐憫之意。
非但沒有憐憫,反倒在眼神之中,看到了更多的邪惡。他知道自己錯了,自己的哀求,只不過激起了這頭野獸心中更邪惡的兇念!
他完全不知道如何纔好。他跪在甲板上,可是人卻像是飄在空中一樣,全然不知道身在何處,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還存在。
他雙手緊握着拳,全身緊縮,恨不得把所有的骨節,全都擠在一起,好把他的生命,自他的身體之中擠出來,使自己變成真正的不存在,也就不必再受無比痛苦的煎熬。
山虎上校陡然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聽來十分歡暢。同時,他的聲音聽來也很高興:“哦!原來是這樣,來,起來,跟我來!“
林文義一時之間,不知會有什麼事發生,他想站起來,可是卻一點氣力也使不出。還是山虎上校一擡腿,將他擡了起來。
山虎上校笑着,在身邊的幾個部下,擠眉弄眼。山虎上校挾着阿英向前走去,被挾住的阿英,努力轉過頭,向林文義望來。林文義接觸到她的眼光時,整個人像是被攪拌機絞成了肉醬一樣。
山虎上校的艙房相當寬敞,一進了艙房,山虎上校輕輕一推,就把阿英推得跌在牀上。阿英掙扎着想坐起來,山虎上校已走過去,蒲扇也似的大手,按在她的胸腹之間,令她不能動彈。
阿英雙手用力想扳開山虎上校的手,可是就像蜉蝣撼石柱,一點也起不了作用。
山虎上校轉向門前的林文義,林文義真的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還有知覺!他僵立着,面肉簌簌發着抖。
山虎上校似笑非笑:“未婚妻?”
林文義想點頭,可是脖子僵硬,一動也不能動,只是在他的喉際,發出一陣怪異的聲響。
山虎上校猙獰的臉容中,帶着一絲狡獪:“沒有得到過她的身體?”
又是一陣發自喉際的聲音,替代了回答。
山虎上校終於忍不住縱笑起來:“你是比狗都不如的笨蟲!看看我如何得到她的身體!”
山虎上校說着,雙手一分,阿英身上的衣服,已不見了一大半,晶瑩雪白的肌膚顯露出來。阿英連忙縮成了一團,發出了驚呼聲!
林文義在那一-間,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他陡然叫了起來:“不!上校!不!”
他不但叫,而且還有動作,他向前衝了過去!這一點,倒使得山虎上校陡然一呆,以致讓林文義衝到了他的面前,而且雙手抓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山虎上校的怔呆,只是極短的時間,他隨即十分高興地笑了起來,感到如今發生的事,再好笑不過。他的手臂向上振了一振,不但一股大力,將林文義的雙手震了開去,而且,令得林文義整個人,向上直飛了起來。
船艙並不是很高,林文義向上飛起,頭部重重撞在艙頂上。
當他又墜下來之際,他眼前金星亂冒,耳際嗡嗡作響的同時,又聽到了阿英所發出來的慘叫聲。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咬緊牙關,又向前撲了出去。
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山虎上校是打了他一拳,還是踢了他一腳……山虎上校纔不會對他這種在他心中卑賤得像狗一樣的人出拳。
林文義只想到胸腹之間,受了重重的一擊,五臟六腑,在-那之間全都換了位置!甚至於已不單是疼痛,而是所有的內臟和骨骼,全都碎裂了的感覺。他眼前一陣發黑,在他未能再知道發生什麼事之際,他整個人已向外滾跌出去,跌出了山虎上校的艙房,又跌出了老遠,才重重撞在不知道什麼東西上,阻住了滾跌之勢。
然後,他開始嘔吐,吐出來的不單是食物和鮮血,還有大量的膽汁。
他吐了又吐,不知吐了多久,才聽到了一陣又一陣的慘叫聲。他想掙扎站起來,但結果只是在地上爬着,爬過他自己嘔出來的穢物。
這時,他是可以辨別方向的。林文義沒有再爬向山虎上校的艙房……在那裡,阿英摧肝裂心的慘叫聲,正在陸續傳出來;在那裡,山虎上校獸性的吼叫聲,正在傳出來!
他爬着,每爬一步,不知自何而來的劇痛,就踐踏着他的全身!他爬着,爬到了他自己的那個小空間中,身子蜷縮成一團,關上了門。
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哭,只是身子緊縮成了一團。開始時,他根本什麼也不能想,很快地,劇烈的恐懼感,像是鋸子一樣,鋸着他的每一根神經!他感到死亡來臨了……不是逼近,簡直是已經來臨了!
剛纔發生的一切,變成了清楚的記憶……他竟然敢向山虎上校有所行動,阻止山虎上校向一個女人施暴!
山虎上校在當時,只是將他踢了出來,事後,一定會殺死他!所以,林文義在感覺上,已經等於是一個死人了!
這是一種極其奇妙的感覺……每一個人都怕死,在死亡還未曾來到之前,千方百計去逃避,受盡凌辱只求活着。可是一旦到了確知死亡已來臨時,反倒會變成一種異樣的平靜。
這種確知死亡已臨的感覺,並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經歷的,而林文義在這時,就有了這樣的經歷。
雖然他這時還沒有死,可是等於已經死了!他對山虎上校根本無法抗拒,山虎上校伸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捺死……他已經死了!
林文義把自己當成了死人之後,心中反倒平靜了下來,甚至可以急速地喘氣了。
所有的痛苦、屈辱,對一個死人來說,是不發生什麼作用的。林文義迅速想到的是:反正死定了,一定要替阿英報仇!替自己報仇!
在那一-間,他所想到的,是歷史上許多的報仇故事,那全是他看故事書看來的。
那個爲了報仇,在自己的身上塗滿了生漆,使得自己全身潰爛,叫敵人認不出自己面目來的報仇者……叫什麼名字,他想不起來了,但是他卻可以知道,那人的情形,一定和自己一樣:把自己當成了死人,也就沒有什麼可以害怕的了!反正,人只能死一次,已經死了,還怕什麼?
林文義甚至未曾想到他是這樣弱,山虎上校是那麼強,如何能夠報仇?只是要殺死山虎上校的意念,自他已死的心靈之中突然冒升,像是一點火花,落進了純一氧化碳之中一樣,轟然爆發,變成一種無可遏制的慾望……死亡的慾望!
林文義漸漸止住了喘息,身體上的痛楚,居然也全不當一回事了。他在山虎上校面前,像狗一樣地馴服,無非是爲了怕死,現在他認定自己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這種把自己當作已經死了的情形,絕非普通,是真正在心底深處,感到自己已經死了之後,纔會產生的。正由於這種感覺不是普通現象,所以一般人自然很難理解,只有有了林文義這樣的遭遇的人,纔會自然而然,在極度的慘痛之中,產生這樣的感覺。
在山虎上校的艙房內外發生的事,炮艇上別人都不知道。八個部下,在山虎上校未曾分配劫掠所得的財富之前,自然不敢去碰一碰。但是,山虎上校既然已挾了一個女人進了艙,其餘的女人,自然可以由人分享了。而且這次,掠來的女人那麼多,這足以使得那八個部下,對炮艇上所發生的事不加理會。
所以,林文義有了一個相當時間的獨處。他蜷縮在那個小空間中,耳際聽到一陣一陣的女人的慘叫聲。奇怪的是,以往,這種慘叫聲會令他全身發顫,但現在,即使他知道,阿英的慘叫聲也夾雜在其間,他都是極度的木然!似乎什麼也引不起他的激動,他所想到的唯一的一點是:如何能殺死山虎上校?
當他又念及這一點時,他甚至思路清楚,一點也不是狂熱。他知道這個願望想實現,真是難之又難!但是對於一個身心俱已死亡的人來說,再難的事,也可以慢慢來付諸實行!
他不知自己在這個小空間中躲了多久,才聽到門上傳來“砰砰”的聲響。他緩緩直起身來,打開了門,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了。
海面上萬道金光,炮艇正在駛回隱蔽的停泊處去。踢門的是一個部下,看到林文義鼻青臉腫的狼狽相,也不禁呆了一呆。但是當然沒有人會關心他的遭遇,那部下只是喝道:“找死?還不去準備晚餐?”
林文義答應了一聲,低着頭,走了開去,來到了廚房中。炮艇上的廚房,也是他熟悉的地方,所有人的食物,都由他煮出來。
這一次,當他揭開一個鍋蓋的時候,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要是有一大包毒藥,問題就十分容易解決了。可是,從哪裡去找毒藥呢?林文義口角牽動了一下,他真的是在笑,笑自己既然有了這樣的念頭,就總有可以實現的一天。
天色入黑,炮艇駛回了目的地,林文義一個艙房一個艙房送着食物。每個艙房的門一打開,他看到的情形,都令他感到木然。裸體的女人蜷縮着的飲泣,被摧殘之後的木然,在林文義來說,都不算是什麼。
等到他來到了山虎上校的艙房門前之際,他甚至也如常地叩着門,然後推門進去。
山虎上校的房中很暗,沒有着燈。山虎上校魁梧的身形坐着,在他的面門前,有着一點紅光,那是他正坐在黑暗之中吸菸。
林文義放下了食物,又習慣地替上校開了一瓶酒。他心不跳、氣不喘,眼光溜向牀上,牀上一團糟,可是並沒有人。
阿英在哪裡呢?他再一轉眼,就看到阿英。
阿英的身子縮成了一團,即使在黑暗之中,她的胴體也有着眩目的潔白。她縮成了一團,低着頭,長髮垂下來。若不是長髮在顫動,她看來不像是有生命,而長髮的顫動,是由於她身子在發抖。
山虎上校轉過頭,向林文義望來,咧嘴笑了一笑,向酒瓶指了一指。林文義雙手把酒瓶奉上,山虎上校一口咬向瓶頸,把瓶頸咬斷,吐出了瓶塞和碎玻璃,就着瓶頸,大喝了兩口酒,才籲出了一口氣:“這次我饒了你,下次你要是再提什麼未婚妻,我剝你的皮!”
林文義順從地答應了一聲,陡然之間,他感到身邊有眼光一閃,他感到阿英正擡起頭,向他望過來,他卻不回過頭去。
山虎上校呼喝着:“起來!過來!”
林文義僵立着不動,可是他仍可以感到,阿英正在緩緩地站起來,並且在向前走來。
當阿英來到山虎上校的身邊時,山虎上校一伸手,就將她拉了過來,託着她的纖腰,把她託到了自己的膝上。粗大的手掌,在她身上肆意搓捏。林文義雙眼發直地看着,一副木然。
山虎上校沉聲喝道:“這女人是我的,聽到沒有?我不會讓別人碰她一下!”
林文義仍然順從地道:“是!”
山虎上校指着阿英裸露的胴體:“以前你見過她的身體?”
林文義木然答:“沒有!”
山虎上校手指伸向林文義的眼睛:“快滾,瞧你這一對賊眼!”
林文義一聲不出,低着頭,走了出去。
從那天起,足足有五、六天,炮艇沒有出動。
山虎上校在第二天,分配了那次劫掠來的財物。林文義在旁看着,他無法估計那些黃金、鈔票、珠寶的價值。
八個部下對那近二十個女人的凌辱,完全是公開的,但阿英始終沒有離開過山虎上校的房艙。
山虎上校似乎忘了林文義對他的冒犯,依然對林文義呼來喝去。
林文義也照樣有機會進山虎上校的房艙去。他知道他自己真的是死了,因爲在房艙中,他即使看到山虎上校抓着阿英的頭髮,在強迫阿英做最不堪的動作,也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然而,他心中要殺死山虎上校的決心,卻一點也沒有淡下去,而越來越濃!
每當他獨自一個人,縮在那小空間之際,他就一絲不苟地,認真地就他所知的殺人的知識,籌畫如何實行他的願望。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對他並不是十分防範,這是對他十分有利的一點。他要弄到一柄-,並不是什麼難事,貨艙中有的是多種-械。可是他卻全然不懂得如何使用,而他要對付的人,幾乎是和-械聯成一體的!
毒藥沒有來源,用刀,想也不要想……像山虎上校這樣的壯漢,就算中了三五刀,也不會死的!
林文義一面想,一面扭得自己的指節發響,可是仍然想不出什麼辦法來。
他只好一天一天等着。在這段時期中,炮艇又出動了幾次,被劫掠來的女人換來換去,但是阿英始終被留在炮艇上。
她不但被留在炮艇上,而且絕少離開山虎上校的艙房。林文義見過她幾次,和初上炮艇時比較,阿英完全變了……她神情呆滯,面色蒼白,當她在緩緩走動時,看起來就像是一具行屍。
林文義倒很能瞭解,因爲他自己也是一樣。有一次,當他們的眼光有機會接觸之際,兩人的目光,甚至都是麻木的。
原振俠自椅子中站了起來,揮了一下手。正在講述的張守強,也住了口。
原振俠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吸了一口氣,才道:“張先生,你是一位小說家?”
張守強怔了一怔:“當然不是!我……你爲什麼以爲我是小說家?”
原振俠又坐了下來,望着遠處城市閃爍的燈光:“因爲你所說的一切……”
張守強現出焦急的神色來:“你是說我說得太小說化?不真實?”
原振俠搖頭:“不是,我是說你說得太真實,細節太豐富了。除非你是當時種種情形下,在場的一份子,不然,就算有人告訴過你,你也不可能轉述得那麼詳細。”
張守強的臉上,現出了十分勉強的笑容:“我……在場?怎麼會?是……有人告訴我的,那人……倒的確是在場的。“
原振俠直視着他,他偏過頭去,避開了原振俠的目光:“原醫生,請你必須相信,我說的全是事實。再說下去,發生的事,還要令人難以相信,但全是事實!”
原振俠嘆了一聲:“關於中南半島上的難民,在海上漂流的悲慘遭遇,人人皆知。可是海盜的行爲竟然如此不堪,真是叫人……想不到……據我所知,好幾個國家的海軍,都對海盜有一定的制裁力量的。”
張守強苦笑了一下:“是,那是在海盜擄掠的財富實在太多,引起了眼紅之後。”
原振俠沒有說什麼,張守強又道:“山虎上校不過是海盜中,勢力較大的一股,其餘,大大小小,至少超過二十股。所以,有一艘難民船,曾受過三次洗劫,在海上漂流的最後日子中,只好吃死人肉維生。”
原振俠感到有一股作嘔感:“希望你的故事中,沒有這樣的情形。”
張守強極緩慢地搖着頭:“沒有。”
原振俠仍然凝視着城市的夜色,每一盞燈火之下,都有人在活動,都有着每個人的故事,都有着悲歡離合。但只怕生活在自由城市中的人,再也想不到同在一個地球之上,會有那樣悲慘的事!那簡直是人在啃吃活人,發生着那種事的地方,哪裡還能被稱爲人間?
原振俠終於揮了揮手,示意張守強再講下去。
在林文義感到自己已經死亡之後的兩個月左右,炮艇出動的次數減少。原因是泰國、越南和菲律賓的海軍,開始在海面上巡弋,山虎上校決定暫時避一避風頭。
在最近一次的掠劫之中,他把在炮艇上的所有女人,除阿英之外,全都驅走,又把炮艇駛到了一個更隱蔽的所在。
當天晚上,他召集了他的八個部下,在他的房艙之外的甲板上集合,林文義也被叫了去。
那是一個月色清冷的晚上,斜月映在海面上,生出粼粼的光采。當林文義來到的時候,八個部下都已在了。林文義在一個陰暗的角落站定,想起兩個多月前,阿英第一次上船,他被山虎上校踢出來,就在這裡幾乎把生命都吐出來的情形,他的五臟又不禁一陣抽搐。
阿英已經被摧殘了那麼久,可是山虎上校仍然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多少次,林文義看到被凌辱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被驅上木船,去繼續她們命運的漂流,他總希望,阿英也可以在飽歷苦難之後逃出去。
可是,山虎上校一點也沒有放過阿英的意思。雖然林文義把自己當成死人,但是一想起阿英所受的苦難,一接觸到阿英如死人一般的眼光,他的全身神經,還會有一陣陣的劇痛。他把這種痛苦,當作是死後墮入了煉獄,那是無邊無盡的苦難,永遠沒有希望!
那八個部下正在交頭接耳,一個身形十分高大、兇惡不亞於山虎上校的部下,聲音有點憤然:“上校不是想收手吧?他夠了,我們還沒有夠!還有得是發財的機會!”
另一個悶哼了一聲:“我們得到的那麼少,要是從此收手了,他可以退出,這艘炮艇給我們!”
其餘幾個人都發出附和的聲音,就在這時,房艙的門打開,山虎上校走了出來。
山虎上校自有他絕對的威嚴,儘管那八個部下,在劫掠的行動中,所表現的全是豺狼一樣的殘忍,而且他們心中有着顯著的不滿,但是山虎上校一出現,他們還是立刻住了聲,神態恭敬地站着。
山虎上校緩緩向各人看了一眼,直截了當地道:“我決定洗手不幹了,我想,我們也弄夠了!”
八個部下互望了一眼,那身形最高大的道:“上校,我們還想再……幹一個時期,這艘炮艇,是不是可以給我們使用?”
山虎上校的濃眉向上揚了一下:“這是你們一致的決定?”
那八個人有的立時答應着,有的在猶豫了一下之後,才點了點頭。
山虎上校笑了起來:“很好,很好,但願你們能順順利利!不過我告訴你們,事情越下去越難,要處處小心,纔不會出毛病……”
他的語音甚至是十分懇切的,而且所說的,又是和這八個人以後一切有關的事,所以八個人都用心在聽。
可是,就在這時,山虎上校的講話,甚至沒有半秒鐘的停頓,-聲就自他的身邊響了起來。他竟然可以把自動機-貼着自己的身子,在不動聲色之際,就開始射擊。
一切只不過是幾秒鐘之間的事,那八個部下,幾乎個個都現出了不可信的神色來,眼睛睜得極大!就在他們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之際,他們邪惡的生命,便已結束。子彈在他們的身上,形成一個又一個的洞口,血柱自彈孔中噴出來。
當他們射擊別人,奪去別人生命的時候,多半沒有想到,當子彈射中他們自己身體的時候,情形是完全一樣的!
八個人之中,只有那個身形最高大的,在倒下去之際,還來得及拔出他的佩。可是他沒有機會還擊,呼嘯而來的子彈,在不到一秒鐘之內,把他握-的手,轟得什麼也沒有剩下。
山虎上校凶神一樣地站着,盯着面前的八具屍體,現出猙獰的冷笑。然後,眼光射向林文義,吩咐:“把他們全-下海去,把地方弄乾淨!”
林文義自陰暗的角落中走了出來,木然答應着:“是!”
當他走了出來之後,他才注意到,山虎上校房艙的門半開着,阿英正像幽靈一樣地站在門口,看着在外面發生的一切。
阿英是一絲不掛的……她在山虎上校的艙房中時,從來也沒有穿上衣服的時候。她雙腿修長,胸脯挺聳,長髮半遮着她的臉,眼光異樣,望着外面,口角上似乎有着一絲快意。
林文義不敢和她的眼光接觸,低着頭,先拖了一具屍體走開去。
在他把那具屍體-進海中去之前,聽到山虎上校以極可怕的聲音在說話:“誰反對我,唯一的下場就是死!”
山虎上校的話,也不知道是對那八個死人說的,還是對阿英說,又或是對林文義說的,更有可能,是對他自己說的。
那一晚上,在處理了八具屍體,洗乾淨了甲板上的血跡之後,林文義在舷邊站着,望着海面。冒着鮮血的屍體,每一具一-下海中,大羣鯊魚就游過來搶食,海水中翻起血花。
一具屍體在轉眼之間,就化爲烏有……這一帶海域,鯊魚十分多,看鯊魚噬嚼屍體,實在是一種很驚心動魄的情景。
可是山虎上校並不讓林文義閒着,他又在房艙之中傳出大聲的呼喝聲:“把他們八個人放財寶的箱子,全都搬過來!”
那些箱子,每一個都沉重無比,當林文義好不容易,把八隻箱子搬到了山虎上校的房艙之外時,林文義簡直已筋疲力盡了。
房艙門打開,山虎上校全身赤裸,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抓住了阿英的頭髮……阿英是跪着跟着他膝行而出的。山虎上校挺立着,一面喝着酒,一面令阿英取悅他。他全身肌肉盤虯,眼中射出暗紅色的光芒,看起來,實實在在是一個妖魔,而不是人!
他的目光停在那八隻箱子上,想起所有的財產,全歸他一人所有,忍不住發出了一陣嚎叫聲!
那種叫聲,在寂靜的黑夜中聽來,就像是地面裂開了一條無比的深淵,直達地獄,自地獄中冒出了這種可怕的聲音來一樣。
林文義低頭站着,山虎上校手中的酒瓶,揚了一揚,獰笑着:“看到沒有?這些日子,阿英已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
林文義沒有看,這時阿英的行動,林文義一點也沒有看。即使沒有看,他已經全身緊縮得不能再緊了。
山虎上校喝:“滾開!”
林文義木然轉過身,走了開去,回到了自己的那個小空間中。
他雖然疲倦欲死,可是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他睜大了眼,蜷縮在那個小空間之中。四周圍靜到了極點,所以,在天快亮的時候,有一陣腳步聲傳了過來,雖然很輕,他也可以聽得見。
他立時知道,那不是山虎上校的腳步聲……山虎上校每踏出一步,踏在甲板上,整艘炮艇都像是會震動一樣。而這時,傳來的腳步聲,卻是輕輕的,即使是在腳步聲中,也充滿了恐懼!
那是誰?誰正在向他走過來?林文義心頭不禁狂跳了起來。
炮艇上只有三個人,他自己在這裡沒有動,傳來的又不是山虎上校的腳步聲,那自然只有一個可能……來的是阿英!
一想到這一點,林文義幾乎窒息了,而腳步聲,這時也停在他藏身的那個小空間之外。他想問一聲:“阿英,是你嗎?”可是張大了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就在這時候,小空間的門打開,微弱的曙光透進來。林文義看到門外是一個苗條的人影,正是阿英!
林文義陡地跳了起來,頭“咚”地一聲撞在頂上,他也不覺得疼痛。門外的阿英一閃而入,那小空間是如此之小,阿英一進來,就緊靠在林文義的身上,林文義也立即將她緊擁住。
兩個人的身子都在劇烈地發着抖。由於他們相互擁抱得如此之緊,兩個人的身子簡直已變成了一個人一樣,所以他們顫抖的韻律,也是一致的!
(這就是這個故事一開始時,就寫述到的情形。)
(在故事一開始時,只是一對男女在一個小空間之中緊擁着,似乎極之普通。但現在,在知道了一切經過的來龍去脈之後,就變得極不尋常了!)
在經歷了這樣的劫難之後,他們緊擁在一起,如果是小說中的情節,他們一定會有說不完的話,互訴思念之情。男的可能會發出許多安慰的言詞,女的甚至會說出“我已經不再配你了”這類話。
可是,實際上發生的事,和小說或電影,是大不相同的。事實上是,像他們這樣的男女,在這樣的劫難之後,又可以擁在一起,是根本不必說任何語言的。
他們相互之間,還有什麼不能瞭解的?還需要通過語言來互相溝通?根本不需要!他們的心靈,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生死死全都經歷過,語言在這時候,完全是多餘的!
幾年前,他們在雜貨鋪的貨倉中,緊緊相擁之際,他們或許會以爲自己很懂得愛情,有着訴說不完的綿綿情話。現在,他們又緊擁在一起,才知道真正的愛情是怎麼一回事。
真正的愛情,是和生死結合在一起的!絕不是花前月下的溫馨,或是燈前酒後的絮語。真正的愛情就是生命,沒有其它!
他們之間一句話也沒有講,互相自對方的心跳中,自對方的氣息中,已經完全知道對方的心意,完全瞭解對方的痛苦。也完全沉浸在這一-那,幾乎和永恆相等的緊擁之中!
苦難或許是有盡頭的,真正的盡頭,就是知道愛情在生命中的存在!
他們自然也無法知道互相相擁了多久……再久,在他們來說,也不過是一-間。然後,在突然之間,他們的眼前陡然一亮,小空間的門被打開,朝陽耀目的光芒,恰好在這個方向照射了進來。儘管有一個高大之極的身形,遮住了大部分陽光,但陽光仍然是那麼燦爛地照在他們身上。
林文義和阿英兩人,直到這時,才互相看了對方一眼。眩目的陽光,使他們的視力不是很能適應,所以在他們眼中看出來,對方的臉容,只是模糊的一團。但是那沒有關係,眼中看出來對方是怎樣的,一點也不重要,心靈之中感到對方是怎樣的才重要。
他們自然知道打開了門的是什麼人!那個遮住了大半陽光的身形,已說明了這一點。
他們一點沒有害怕,早在阿英第一次被抓上炮艇時,他們兩人心中,都已認定自己已經死亡了。而居然還有剛纔那永恆一般的緊擁,對他們來說,已是生命歷程中的意外之喜,還有什麼可以害怕的呢?
他們也甚至沒有分開來,仍然緊擁着,連看也不向山虎上校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