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2節

艾米:塵埃騰飛(41)

陳靄不怕吃虧,但很怕吃悶虧,更怕自己吃了虧,還被別人認爲佔了便宜。她這人可能真跟小杜說的那樣,不圖利,只圖名,不過這個“名”也不是如雷貫耳的那種名,只是希望幫了人家,人家心裡明白,報答不報答沒關係,只要領情就行。

所以她聽了滕夫人對她做飯動機的推斷,心裡就很窩火,總想找個機會把話跟滕夫人挑明,把帳跟滕夫人算清,免得滕夫人以爲她每天都在滕家吃白食。但她當時沒抓住機會申訴,現在就不知道如何扯到這個話題上去了,總不能無緣無故地對滕夫人說:“王老師,今天買菜是我付的錢哦!”

她覺得這話應該由滕教授來說,兩夫妻之間說這些很自然,滕教授只要隨口說一句“今天買菜是陳大夫搶着付的錢”,那就把一切都澄清了。但她知道滕教授在錢的問題上是比較大大咧咧的,別人用他的錢,或者他用別人的錢,都不是那麼斤斤計較,所以他想不到這上頭去。

但她被滕夫人冤枉了,心裡實在不舒服,連飯都不願意在滕家吃了,一做完就叫滕教授送她回家。

滕教授很驚訝,連問怎麼回事,她把自己跟滕夫人的對話向滕教授學說了一下,賭氣說:“我這個人最怕別人覺得我佔了誰的便宜了—”

“我知道你沒佔我家的便宜—”

“光你知道不行,你得找個機會對王老師—解釋清楚。”

滕教授顯得很爲難:“我—很久都沒跟她說話了—”

“啊?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

“除了吵嘴之外。現在連吵嘴都懶得跟她吵—”

陳靄簡直想象不出兩口子住一屋但卻不說話的情景,如果換成她,肯定早就憋死了。她想到趙亮也是一鬧矛盾就不說話,有點不滿地說:“你們男人怎麼都這德性?一鬧矛盾就不說話—”

滕教授像只警覺的獵狗,馬上嗅出了言外之意:“趙老師跟你鬧矛盾的時候—也是—不說話?”

陳靄發現自己又抖落出一件家醜,有點後悔,但大嘴一言,駟馬難追,說出去的話也收不回來了,就索性把自家在說話方面的鬥爭形勢彙報了一下,自嘲地說:“我這個人最受不了冷戰,所以每次都是我掛白旗投降。”

滕教授憐惜地說:“那真是難爲你了。我真不明白,趙老師攤上你這麼好的夫人,怎麼還不知足—”

她開玩笑說:“也許趙亮也不明白爲什麼你攤上王老師這麼好的夫人還不知足—”

“難道真是‘老婆是別人的好’?”

“肯定是,男人看別人的老婆怎麼都好,等到真的娶回家來,又覺得什麼都不好了—”

“這是不是你—堅守婚姻的原因?”

“也算一條吧—”

滕教授苦笑了一下:“但是我相信一個人跟不同的人在一起,會有不同的表現。有的人冥頑不靈,不可理喻,你讓着她,遷就她,她當你是怕她,就得寸進尺。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你就不願意遷就忍讓,於是形成惡性循環。但有的人就不同,你讓她一尺,她心裡明白,她會讓你一丈,那就會形成良性循環,夫妻互敬互讓—”

“所以說結婚前應該睜大眼睛—”

“但人是可以改變的,結婚之前眼睛睜再大,也不能保證看到幾十年後的情景,婚前確定了的東西,到了結婚之後,都是可以變的。特別是像我們那個時代的人,婚前不興同居,不興試婚,怎麼可能知道婚後會是什麼樣呢?”

“那倒也是—”

“還別說結婚,連出國都可以改變一個人,職位的升遷也可以改變一個人,很多事都可以改變一個人,你怎麼能以不變應萬變呢?就像Nancy,在國內的時候,她對我爹媽還是不錯的,有段時間連洗腳水都肯替他們燒,但後來就變了—”

“啊?爲什麼會這樣?”

“誰知道?我估計還是錢的問題。在國內的時候,我爹媽都有工作,有工資,有房子,比我們富,我們還得靠爹媽資助,所以Nancy對他們還不錯。但出國之後,我爹媽就全靠我們了,Nancy就認爲我爹媽應該做家務,不能白吃飯—”

陳靄想到自家的情況,感覺很不樂觀,也沒心思跟滕教授辯論了。

過了幾天,滕教授告訴陳靄:“你說的那事,我對Nancy說了—”

“我說的哪事?”

滕教授有點難堪地說:“就是買菜誰付錢的事—”

“哦,她怎麼說?”陳靄也覺得有點尷尬,生怕給滕教授留下一個斤斤計較的印象。

滕教授苦笑着說:“她問我把買菜的錢都搞到哪去了,爲什麼會要你出錢買菜—”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不該讓你去說這事—”

“不是你的問題。她這個人就是這樣,把錢看得比什麼都重,她說既然你在這裡吃飯,出點錢也是應該的—”

陳靄氣憤地說:“那你沒說我還替你們家做飯?”

滕教授遲疑了片刻,說:“我是這樣說了,但她說—我們也幫過你很多忙—”

這下陳靄啞口無言了。

去K州開會的時間臨近了,但滕媽媽的腿還沒好,身體情況也不令人樂觀,陳靄很猶豫,不知道還要不要去開會。她跟滕教授商量這事,滕教授說:“當然要去!這麼好的機會怎麼能不去?我媽這邊沒問題,做飯的事你也別擔心,我姐姐最近會來看我媽,她可以做飯—”

“你姐姐要來?王老師會不會跟她鬧?”

滕教授很有信心地說:“現在我媽都成這樣了,她還好意思鬧?”

但陳靄沒那麼足的信心:“我覺得我還是別去開會了吧,反正論文已經被接受了,就是不開會,也是一項成果—”

“不去開會,論文當然還是算成果,但你就不能接觸那些專家教授了。你辦綠卡,最重要的就是推薦人,還不能光從自己學校找推薦人,分佈越廣越好,推薦人越有名氣越好,這次會議是個好機會,去吧,去吧,你不能爲了給我家做飯就放棄這麼好的機會—”

“我就是怕萬一王老師跟滕姐鬧起來—滕媽媽再經不起她們鬧了—”

“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叫我姐姐別來,讓Nancy請幾天假,或者叫她把那個part-timejob(兼職,非全職的)辭了—”

陳靄覺得滕教授是在誇口,是爲了讓她安心去開會,她開玩笑說:“她這麼聽你的話?你叫她把工辭了,她就把工辭了?怎麼說那份工每個月也有幾百塊錢—”

“那我找個鐘點工吧,臨時來做幾天飯—”

“能找到會做中國飯的鐘點工嗎?”

“怎麼不能?這裡中國學生多,有很多學生的父母來這裡探親,呆家裡也沒事幹,我出錢請他們幫忙做幾頓飯沒問題—”

“這倒是個切實可行的辦法。”

陳靄去開會的那天,滕教授親自送她去機場,遺憾地說:“我本來計劃跟你一起去的,但我媽這一摔,我就沒辦法跟你去了—”

“你也能去開這個會?”

“我不去開會,去旅遊—”

這是她來到美國後第一次出門旅行,她覺得又激動又生疏,如果滕教授能陪着去,那真是太妙了。

滕教授許諾說:“以後吧,等你下次出去開會的時候,我一定抽時間跟你一起去。我以後回國講學,也帶你一起去玩,好不好?”

陳靄最喜歡旅遊了,也跟不少的人去過不少地方,男的女的都有,玩得很開心。但當她想到能跟滕教授一起去旅遊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以前跟那些人去旅遊一點意思也沒有。她大膽應允:“好啊,我們一起去旅遊—”

滕教授大喜過望:“真的?你敢跟我一起去旅遊?”

“有什麼不敢?不就是旅遊麼?我以前經常跟男生一起出去旅遊—”

“是嗎?趙老師—他沒意見?”

“他從來不管我這些—”

“那太好了!”

兩個人坐在機場等飛機,滕教授囑咐說:“過了security(安檢)之後,給我打個電話,登機之前給我打個電話,上了飛機坐在座位上了,給我打個電話,到了那邊機場,給我打個電話,到了旅館給我打個電話,如果有什麼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我打這麼多電話,你不煩?”

“不煩,你打多少電話我都不煩,就怕你不打電話,怕你關機,你一關機,我就害怕,怕你出了什麼事,怕把你給弄丟了—”

她還沒膽小到這種程度,大概是因爲從來沒遇到滕教授關機的情況。但她有幾次打電話給滕教授的時候,正好滕教授在跟別人通話,那時她曾有過難受的感覺,好像被人冷落了一樣。

滕教授接着囑咐:“飛機起飛和降落的那一段時間,按要求是要關機的,但飛機升空之後和降落之後,就可以開機,到時你記得把手機打開—”

陳靄“嗯嗯”地答應着,感覺很溫暖。

終於到了不得不進安檢大門的時候,陳靄說:“我得走了,你也回去吧—”

“我在這裡等一會,等你飛機起飛了再走,免得你萬一有什麼事得轉回去,沒人接你—”

陳靄看見有些男女在離安檢門不遠的地告別擁抱,她以爲滕教授也會來個洋玩意,擁抱她一下,她決定大大方方接受他的擁抱,不要搞得像個鄉巴佬一樣。但他沒來擁抱她,只坐在原地,遠遠地看着她進了安檢門。

她如約打了他交待過的所有電話,每次都是剛響了一聲,他就拿起了電話,然後兩人瑣瑣碎碎地講幾句,雖然沒什麼重大意義,但感覺很親切。她出門旅遊這麼多次,這還是第一次嚐到有人牽掛的滋味,以前她都是來去無牽掛,走了就走了,不用趙亮送,到了地方也不用給趙亮打電話,回來了就回來了,也不用趙亮去接。那時覺得無牽無掛很自由,現在想來卻是孤獨得像一片浮雲,還是有個牽掛感覺更好。

開會的那幾天,兩人也經常通電話,他問她會議情況,她問他家裡的情況,似乎兩邊都進展順利。

她的presentation做得不錯,至少人家能聽懂,還提得出問題,她也聽得懂人家的問題,她回答問題也不成問題,因爲都是她親自研究過的問題,所以整個過程沒出一點問題。

她本來很怕跟老外攀談,但滕教授交待過了,一定要多認識人,多結交人,所以她也壯起膽子,一有機會就去跟人攀談。與會人員每人胸前都掛着個牌牌,上面有大字印刷的姓名、單位和職稱。她來之前就研究過每位與會人員,知道誰是本領域的泰斗,誰是某知名大學的教授,誰發表過哪些主要文章,誰得過哪些獎項。這次一個個都對上了號,有機會就大膽上去攀談。

與會者當中女性並不多,華人女性更少,她在那羣人裡很搶眼,人們一下就認識了她,記住了她,都親切地叫她“Ai”(靄),她跟好幾位知名學者合了影,跟很多人交換了名片,過得很是滋潤,差不多忘了D市還有人在受苦受難。

陳靄回到D市的那天,還是滕教授來接機。她雖然只“窄別”D市和滕教授幾天,但感覺像是去了很久很久一樣,興奮得不得了,像只小鳥一樣對滕教授嘰嘰喳喳,講她在K州的見聞,講自己跟那些大人物交談時的尷尬場面,講下榻旅館的豪華和舒適,講飯食的昂貴與難吃。

她講了一大折,才發現滕教授臉色疲憊,人好像瘦了許多,在她的一再追問下,滕教授坦白說:“我姐來了,住在我家,Nancy跟我姐又鬧了起來,我媽—情況很糟糕—已經送進醫院了—”

“啊?那你還跑來接我?不呆醫院照顧你媽媽?”

“我姐在醫院照顧—-”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是說她們兩個是什麼時候鬧起來的?”

“就是你走之後—”

“那我打電話的時候,你怎麼一點都沒說?”

“我說那幹什麼?何必搞得你開會都不安心—”

“這次又是爲什麼事鬧?”

“還不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Nancy說我姐洗衣服的時候故意把她的衣服扔出洗衣機,我姐說是因爲洗衣機裝不下,準備洗第二鍋—”

“滕媽媽病這麼厲害,她們兩人還爲這麼點小事吵鬧?”

“都是Nancy在那裡鬧,我姐沒理她—”

“她又把你姐趕出去了?”

“趕是趕了,我沒讓我姐走,不過這兩天我姐一直呆在醫院—”滕教授嘆口氣,“我一再叫我姐別來別來,她不聽,我也不好硬性阻攔,畢竟我媽也是她的媽,病這麼重,眼看就不久於人世了,她要來看一眼,盡個孝,我能阻攔她?”

“那當然不能阻攔。我們直接去醫院吧。”

“你不回去休息一會?坐了這麼遠的飛機,你不累?”

“不累,我坐飛機都是在睡覺—”

艾米:塵埃騰飛(42)(兒童不宜)

兩人一車開到醫院,來到滕媽媽住的ICU(Intensivecareunit,特護病房,重症監護病房),一個人住一間,條件很好,儀器很先進,比陳靄工作過的高幹病房還好。

滕媽媽躺在病牀上,氣色很不好,才幾天時間,已經判若兩人。陳靄走到病牀前,問候滕媽媽。滕媽媽不像上次那麼樂觀了,很傷感地說:“陳大夫,我這次怕是不行了,我自己感覺得到—”

剛纔在路上的時候,滕教授已經告訴陳靄,醫生說滕媽媽是胃癌,但陳靄還沒來得及問滕媽媽本人知道不知道。她聽說過美國的醫生都是直截了當把病情告訴病人的,是癌症就毫不隱瞞地對病人說“你得的是癌症,某某癌,某期,還有某某年好活”。但她聽滕媽媽的口氣,似乎並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她不知道是有關美國醫生的傳聞是錯誤的,還是滕媽媽沒聽懂醫生的判決。

她拿出專家的架勢,十分有把握地說:“滕媽媽,您的感覺完全錯了,我做醫生的,我知道,您這不過是一時的小病,心情不好所致,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

滕媽媽捱了批評還很開心:“真的?你是大夫,我相信你,我這幾天的確是心情不大好—。我就說沒事沒事吧,但我兒子不相信,一定要送我來醫院—”

陳靄跟滕媽媽談了一會,滕教授就提議送她回家休息。在路上,她把小張上次說的話全都告訴了滕教授,建議取消滕媽媽明天的手術。但滕教授果然不相信小張的話:“人家美國的醫生不比他一個江湖郎中懂醫術?”

“小張不是江湖郎中,他在腫瘤醫院幹過很多年。”

“但他也有很多年沒在腫瘤醫院幹了,他到美國這麼多年,早就把醫術丟生了。再說他上我家去的時候,既沒化驗工具,又沒其他檢測工具,就憑他肉眼看了看,用手摸了摸,他就知道我媽全身是癌?”

這樣一說,陳靄也沒什麼把握了。

第二天,陳靄因爲要上班,沒去手術室外守候,約好等中午手術一做完,滕教授就過來接她去醫院,那時正好是午飯時間,也不用請假。

但還不到十點,滕教授就打電話來了。陳靄吃驚地問:“不是說手術要到中午才做完嗎?怎麼這麼快就結束了?”

滕教授說了聲“醫生說—我媽—她—”,就說不下去了。

陳靄知道大事不妙,馬上向老闆請假,請小屈送她去醫院。

她來到滕媽媽的病房,看見滕教授傻呆呆地坐在病牀邊,滕媽媽似乎還沒從麻醉中醒來。滕姐把她拉到病房外,小聲對她說:“醫生說我媽已經是癌症晚期,癌細胞全身擴散了,到處都是癌,連原發病竈都不知道在哪裡,動手術也沒用了,除非把所有內臟都割掉,所以醫生馬上就把刀口縫上,把我媽推出了手術室—”

“那怎麼辦?醫生說—怎麼辦?”

“醫生說在醫院住幾天,等刀口好了就出院回家—”

陳靄知道所謂回家就是“回家等死”的意思了,她很後悔昨天沒有堅決阻止這場手術,也許真跟小張說的那樣,不開膛破肚,就不會破壞身體的平衡,說不定能多活幾天。

她看了看滕教授,只見他面如死灰,好像已經率先垮掉了。她把他叫到病房外,叮囑說:“你不能這樣,你不能先垮了,更不能讓病人看見你垮了。我知道很多癌症病人,都是醫院判了死刑,最後死馬當作活馬醫,找民間偏方,靠增強體質,終於治好了癌症的—”

滕教授彷彿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真的嗎?你知道那些民間偏方嗎?”

陳靄硬着頭皮說:“我不知道,但是我的朋友和熟人知道,我馬上就去問他們—”

剛好滕姐從洗手間回來,滕教授馬上去向姐姐彙報這一喜訊:“姐,陳大夫說了,她有治癌症的民間偏方,能治好媽的病—”

滕姐聽了這話,只狐疑地看了陳靄一眼,沒置可否。

但滕教授顯然一點都不懷疑陳靄的民間偏方,着急地催促說:“陳大夫,你能不能現在就去向你那些朋友熟人打聽偏方?”

陳靄心裡痛得要命,不知道滕媽媽過世的那一天,滕教授會不會瘋掉。她回答說:“好的,我現在就去打聽。”

小屈把陳靄載回學校,她一到實驗樓就跑到二樓去找小張,把滕媽媽的病情說了一下,順便也大大吹捧了小張一番,表揚他醫術高明,料事如神,扁鵲再世,華佗投生。

小張聽得很享受,大喇喇地說:“我說美國的醫生沒用吧,你還不相信!”

陳靄也懶得申辯說她沒有不相信,而是切入正題:“你知道不知道治癌的民間偏方?”

“癌症到了這個階段,哪裡還有什麼民間偏方治得好?”

“但是我已經吹出去了,說我知道治癌症的民間偏方—”

“那你就隨便給他們開個方子,就算是安慰劑吧—”

陳靄對張神醫大失所望:“就這?”

小張嘆口氣說:“我看你捲進滕家太深了,那是人家的媽,人家的婆婆,你着個什麼急?”

“只怪我當醫生當久了,見不得病人受罪—”

“你當醫生當久了,更應該知道跟病人劃清界限。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幾個階段,當醫生的只能治可治之症,不能治不治之症,盡到心就行了。如果死一個病人你傷心一場,那還不早就見閻王去了?”

“唉,都怪我,早點把你的診斷告訴滕教授就好了—”

“告訴了也沒用的,那個姓滕的會聽我的話?”

陳靄從小張那裡只討到一個“安慰劑”,沒辦法,只好跟國內的朋友打電話,打聽治療癌症的偏方。國內的朋友都很熱情,紛紛向她介紹偏方,個個都說自己的偏方是癌症剋星,包治包好。她一下就弄了上十個偏方在手裡,然後一個個告訴滕教授。

滕教授把每個偏方都當做救命神丹,請人去弄那些偏方的配料,自己也到處奔走,求醫問藥,看得陳靄又心酸又擔心,怕這一個個偏方全都失效的時候,滕教授會怪她騙人。

滕媽媽在醫院住了不到一個星期,醫院就讓她出院了,說可以到一家“臨終關懷”醫院去休養,那裡專門接收晚期癌症患者,宗旨是見死不救,只盡力減輕病人臨終前的痛苦。

滕教授開始還覺得“臨終關懷”不吉利,不想送滕媽媽去那裡。後來去打聽了一下,發現那邊還不接收滕媽媽呢,只接受美國公民,而滕媽媽還不是美國公民,只有綠卡。

這一下,“臨終關懷”又成了香餑餑了,美國公民才能進的地方,一定是好地方。滕教授想千方設萬法,想把滕媽媽送進那家醫院,甚至提出自費讓滕媽媽在那裡接受關懷。但那家醫院還是不同意,說不是錢的問題,而是牀位不夠,現在等着進這家醫院的病人多得很,排隊已經排到明年去了,滕教授只好讓滕媽媽回家接受關懷。

陳靄有空了就到滕家去關懷滕媽媽,幫忙做家務,照顧病人。

有個週末,陳靄到滕家去的時候,滕教授說起過兩天就是滕媽媽的生日,正在商量該怎麼慶賀一下。陳靄提議說:“吃頓團圓飯,照幾張全家福,你媽媽一定高興。”

滕姐說:“我媽都成這個樣子了,稀粥都喝不進,還吃什麼團圓飯?”

陳靄說:“團圓飯主要是吃個意義,而不是吃多少飯菜的問題,滕媽媽看到一大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吃飯,肯定比她自己吃山珍海味還高興—”

“陳大夫說得有道理,”滕教授說,“但是Nancy要很晚才下班,而且我也怕她—鬧彆扭—”

陳靄說:“下班晚不要緊,大家可以先吃點零食墊底,等到王老師下班回來再一起吃飯。我來給王老師打個電話,看看她有什麼想法—”

陳靄走到一邊去跟滕夫人打電話,把今天吃團圓飯的意思給滕夫人說了一下,並出謀劃策說:“你婆婆病成這樣,恐怕也過不了幾個生日了,你跟她一起吃頓團圓飯,好好哄哄她,她一定很高興。滕教授是個孝子,滕媽媽一高興,滕教授自然高興,肯定能改善他對你的態度—”

滕夫人說:“嗯,你這個主意聽上去還不錯,不過我醜話說在前,如果那個賤女人又生事,我是不會忍氣吞聲的。”

“她不會生事的,就算她生事,當着滕教授的面,如果你讓着她一點,滕教授就知道是她不對了。”

滕夫人一口答應,還主動說今天爭取早點回家。

陳靄打完電話,把成果向滕教授一彙報,滕教授也很高興:“我剛纔把你的主意跟我媽一說,我媽就高興得不得了,說還是你懂她的心思。”

滕教授當即就要去東方店買菜,滕姐也要跟去,說弟弟不知道該買什麼。於是姐弟兩人都去了,家裡只剩下陳靄和一個病人,一個老人,兩個孩子。

陳靄心裡有點不快,她好歹還算是個客人,滕教授姐弟倆怎麼可以雙雙跑掉,把一家老小扔給她一個客人呢?萬一滕媽媽出點什麼事,那如何是好?

還好,滕媽媽那天不光沒出事,精神好像還特別好。

滕家姐弟買菜回來之後,陳靄就跟滕姐一起下廚準備飯菜。

滕夫人也很給面子,提前下班回家,席間沒吵沒鬧,還喂婆婆吃粥。這大概是自滕夫人打兩份工以來全家人第一次在一起吃晚飯了,滕媽媽心情特別好,氣色大大好轉,精神健旺。滕教授拿了照相機來,陳靄幫着照了一些全家福。

晚上滕教授送陳靄回家的時候,很感激地說:“今天太感謝你了,還是你瞭解我媽,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麼—”

“其實你也知道你媽最想要的是什麼,只不過你不願意按她的意思做—”

“誰說我不願意做?只要能讓我媽活下去,我什麼都願意做。”

“那好啊,你媽最想看到的,肯定是你跟王老師和和睦睦過日子了,你願意做嗎?”

“我跟她怎麼不和睦了?這段時間我跟她吵了嗎?鬧了嗎?”

“你沒吵沒鬧,但是你們兩個人—分着居,又不說話,難道你媽看不出來?”

滕教授立即癟了下去:“那你的意思是我現在還得去求Nancy讓我回她房間去?”

“哪裡用得着你求呢?她每天都在盼望你回她身邊去,只不過愛面子,不好意思說出來罷了。你一個男人,應該主動點,你晚上跑她牀上睡下,難道她還會一腳把你踢出來?就算她踢你,那也是撒個嬌,要要面子,你讓她踢幾腳,再好好跟她親熱一下,兩人就和好了,俗話說,天上下雨地上流,兩口子打架不記仇—”

滕教授打斷她:“這是不是你的經驗之談?”

陳靄被問得一愣,隨即教訓說:“是我的經驗之談又怎麼樣?不是我的經驗之談又怎麼樣?你現在應該多考慮如何讓你媽高興,而不是我經驗不經驗—”

滕教授想了一會,咬牙切齒地說:“行,爲了我媽,我聽你的。”

陳靄見他一副恨病吃藥的神情,忍不住笑起來:“你要從心裡願意才行,不然的話,你這麼一副勉爲其難的樣子,兇巴巴的,王老師不一下就看出來了?”

“你—把我勸回Nancy的房間去,你—有沒有—一點—不舒服?”

“什麼不舒服?你們夫妻和好,我爲什麼會不舒服?”

滕教授嘟囔說:“你沒什麼不舒服就好。”

第二天,滕夫人打電話來報喜:“嗨,陳大夫,你那個方法還真靈呢,我昨晚喂他媽幾口稀粥,他昨夜就跑回我牀上來了—”

陳靄突然發現心裡還真有點不舒服呢,好像跟人開玩笑被人當真了一樣。但不舒服的感覺只是一瞬間,馬上就被成功的喜悅代替了,在心裡自誇說:看來天下沒有我陳靄勸不好的夫妻!她乘勝追擊,指點道:“那就好,以後你就採取這個做法,對你婆婆好點,跟你大姑子也別鬧,我保證滕教授天天粘着你,趕都趕不走—”

那個夜晚,陳靄做了一個非常荒唐的夢,還是滕夫人的那張大牀,但滕氏夫妻都在那張牀上,她也在那張牀上。她一再對自己說:“要不得,要不得,人家夫妻同牀,你擠在中間幹什麼?”但不知爲什麼,她一直沒爬起來跑掉,而滕氏夫妻似乎也沒見外,就在她旁邊做愛。

她不敢看他們做愛的情景,但恍惚覺得在哪裡看見過一個條文,說美國允許旁人觀看夫妻做愛,於是她看了幾眼,發現滕教授比滕夫人還白。

然後場景變成了她跟趙亮做愛,而滕教授站在旁邊看。她心很慌,不肯脫衣服,還去找條文,因爲上面好像有一條規定只有美國公民才能在旁人面前做愛,而她不是美國公民,連綠卡都沒有,所以滕教授不能看她做愛。但她找來找去,許多的英文單詞在她眼前晃過,就是找不到“美國公民”這個詞。

她在夢裡都覺得這很荒唐,不斷對自己說:“哪裡會有這麼荒唐的規定?肯定是在做夢。”

但夢並沒有因此中斷,趙亮已經趴到她身上來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亂蹬亂踢,聽見一個聲音說:“陳靄,是我啊!”

她定睛一看,是滕教授,光着上身,穿了一條半長的花短褲,她想說“是你也不行!條文上沒有—”,但她說不出話來。

滕教授似乎還沒幹什麼呢,陳靄就騰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