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塵埃騰飛(49)(兒童不宜)
陳靄雖然已經從理論上想通了,但從實踐上還是有點放不下。上班時還好,想的都是工作的事,但下班之後,特別是在滕教授家做飯的時候,腦子裡兜兜轉轉的,還是滕教授跟小杜等人的關係問題。
有天她趁滕夫人不在,跟滕教授聊起小杜,她先把小杜決定去P州,兩人去公寓管理處cancel(取消,解除)租約,因此跟管理人員大吵一架的事講給滕教授聽。
滕教授不相信:“你一向都這麼顧及自己的形象,你還會跟人吵架?是小杜在吵吧?”
“哪裡呀,我也吵了的,沒她吵得多,因爲我英語不好—”
“你可以用中文跟他們吵嘛—”
“中文他們怎麼聽得懂?”
“聽不懂怕什麼?吵架嘛,講的是聲勢大,又不是真正在講理。”
“誰說不是講理?我們就是在跟他們講理。不過我的詞彙量不夠,有時吵着吵着,中文就出來了—”
“是嗎?什麼中文?”
“呵呵,我想說‘你們欺人太甚’,但是不知道英語裡面‘欺人太甚’怎麼說,一急一慌,就說了個‘You欺人—’,還好我剛一說就意識到了,只說了這兩個字—”
兩人大笑一陣,陳靄問:“滕教授,你說小杜怎麼會突然決定去P州呢?”
“你問我,我又去問誰呢?她是你roommate(同屋),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她知道不知道你調走的事?”
“她怎麼會知道?”滕教授有點緊張地問,“你沒告訴她吧?這種事千萬別告訴她,她很愛傳話的。我調N大的事,還沒最後決定,這麼早傳出去不好—”
陳靄搞糊塗了,聽滕教授的口氣,好像他跟小杜之間沒什麼事,但誰知道是不是裝出來騙她的?她繼續試探:“我覺得小杜很—喜歡你呢—”
她以爲滕教授會急着撇清,但滕教授說:“嗯,我也覺得小杜很喜歡我。”
她怕滕教授在玩弄字眼,遂定義說:“我不是說like(喜歡),我說的是love(愛)—”
“我說的也是love。”
“那你怎麼不—跟她結婚呢?”
“你想我犯重婚罪?”
“我是說—你離婚之後—-”
滕教授認真考慮了一會,說:“她不會做飯,不會照顧人,如果你答應一輩子幫我做飯,一輩子照顧我,我就跟小杜結婚—”
陳靄生氣地嚷道:“你想得美!你想要我一輩子侍候你,解除你的後顧之憂,好讓你去跟別人結婚?虧你想得出來!你把我當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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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要我把你當什麼人呢?”
“當—朋友。”
“那我剛纔的提議不就是把你當朋友嗎?你怎麼不答應呢?”
“你那不是把我當朋友,是把我當—傭人。”
“你現在幫我做飯,是在給我當傭人嗎?”
“現在不同—”
“有什麼不同?”
她答不上來,只好搞恐怖主義:“好啊,你現在是把我當傭人在看待,我不幹了,我走了。”
她邊說邊解腰間的圍裙,滕教授趕快掛白旗投降:“跟你開玩笑的。你這個人哪—一點玩笑都經不起—”滕教授見她把圍裙系回去了,膽子又大了起來,“你不幫我做飯了?那好啊,我天天上你家去吃—”
“賴皮!難道你跟小杜結了婚還天天上我家去吃?”
“那有什麼,我可以帶着老婆孩子全家到你家去吃—”
兩個人都笑起來。
事後想起,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笑,像有陣發性疑心病一樣,發作的時候看見什麼都可疑,不發作的時候看見什麼都不可疑,而發作不發作,全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可以決定的。
她覺得她在這一點上跟滕夫人很像,滕夫人不就是這樣的嗎?一點事就懷疑人,一點事就相信人,只不過滕夫人比她膽子大,敢鬧,而她膽子小,不敢鬧,但本質上是一樣的。
她想,一個人要麼就不起疑心,不起疑心就不難受;要麼就像滕夫人那樣,鬧就鬧出來,把氣都出了。不然的話,窩在心裡,集鬱成疾,肯定會得癌症。說不定滕媽媽就是這樣得的癌症,丈夫年輕時肯定還是不錯的,又在中學教書,肯定很得那幫女老師女學生喜歡,滕媽媽是中學校長,礙着個面子,肯定不能像滕夫人這樣鬧,只好窩在心裡,埋下了癌症的病根。
這樣想想,陳靄益發覺得嫁了趙亮是莫大的福分。以前的人說“醜妻是個寶”,現在應該加上一句“劣夫是個寶”,趙亮人長得不出衆,又賺不到錢,性格還這麼煩人,哪裡會有女人喜歡?算她陳靄瞎了眼睛,纔會嫁給趙亮,但世界上有幾個像她一樣瞎眼睛的女人呢?她嫁趙亮,至少還是在趙亮沒結婚的時候,現在趙亮結婚了,孩子都多大了,就更沒人瞎了眼來做第三者了,她也就不用集鬱成疾了。
陳靄剛把這件事想通,又發現好幾天沒見到她的老闆了,疑心病又上來了,把這事也拿來拷問滕教授:“我老闆好幾天沒露面了,你知道不知道她上哪去了?”
“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怎麼會知道呢?你是她的手下,天天跟她在一起,你都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我一個外人,又不跟她在一起工作,怎麼會知道呢?”
在滕教授這裡沒詐出老闆的行蹤,陳靄還真有點着急呢。她老闆這段時間兩邊飛,經常不在辦公室,幾天不見,倒不是什麼稀奇事,但這次老闆連每週的labmeeting(實驗室會議)也沒露面,就有點奇怪了,因爲她跟老闆幹活這麼久,對老闆的工作作風很瞭解,每週的labmeeting幾乎是雷打不動的,這是老闆檢查工作佈置任務的唯一時機,其他時間老闆經常是在自己的辦公室和實驗室忙,很少突擊偷襲手下的工作人員。
以前也有過老闆無法參加labmeeting的情況,但老闆都會讓系秘書提前來通知大家,或者自己打電話來告假。陳靄一向很爲老闆這一點感動,哪怕遲到幾分鐘,老闆都會通知大家,怎麼這次labmeeting沒露面,連說都沒說一聲呢?
她向實驗室的幾個人打聽了一下,大家都說不知道。她想去問問大老闆,又怕暴露了老闆沒上班的秘密,而且她很少跟大老闆打交道,有點怕大老闆。
最後她決定去問問系裡的秘書,因爲她跟秘書的關係還不錯,這可能是她這個人的特點,不管她在哪裡,總是跟那些看門的、掃地的、送貨的、辦事的下層人員搞得很熟,但對當官的有點敬而遠之。
她把老闆幾天沒露面的事對秘書一說,秘書也覺得很奇怪,說老闆這兩天應該在D市,如果老闆去N大那邊,一定會向系裡告假。秘書馬上給老闆打電話,打了手機又打家裡,都沒人接,只叫留言,秘書留了言,又給N大那邊打電話,那邊也說沒見到老闆。
秘書謝了陳靄,旋風般地跑什麼地方報告去了。陳靄本來想請秘書別張揚,但她怕萬一老闆出了什麼事,她叫秘書不報告,就麻大煩了。
如果不是滕教授還在D市,陳靄真要以爲老闆跟他私奔了。但滕教授一直在D市,老闆也是個事業心很強的人,應該不會丟下工作跟任何人私奔。
她打電話給滕教授,把這事告訴他,他提議說:“我們去她家看看吧—”
兩個人開車去了老闆那半山腰的住宅,前兩次都是晚上來的,覺得有點陰森,今天是大白天來的,又是豔陽高照,沒有陰森的感覺了,只覺得房子比較老,造型比較獨特,門外草坪上插着一個ForSale(此房出售)的牌子,沒看見老闆的車,不知道是停在車庫裡,還是開走了。
老闆車庫門前的水泥地是溼的,好像沖洗過一樣,應該說正在沖洗,因爲還有水源源不斷流出來。
陳靄說:“老闆應該在家,可能在洗車吧,你看這水—”
滕教授說:“有誰會在屋子裡洗車?我有個不祥的感覺—”
兩人按了一通門鈴,沒人答應。仗着山中無老虎,兩人又拍門大叫了一通,還是沒人答應。滕教授說:“我打911吧,你老闆肯定出事了,至少是裡面的水管出問題了,你看這水—”
滕教授打了911,兩人躲進滕教授車裡,一是外面熱,車裡可以開空調,二是不知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有點害怕,坐車裡比較保險,萬一碰上打劫的,可以開車逃跑。
警車很快就到了,還有救火車,救護車,一大幫人馬,讓陳靄想起電視裡的那些鏡頭。一位警官模樣的人跟滕教授交談了一下,就讓手下人破門而入,過了一會,有人出來跟滕教授嘰裡咕嚕說了幾句英語。
陳靄沒聽清,但她看見滕教授臉色凝重,知道大事不妙,連忙問:“怎麼啦?他們說我老闆怎麼啦?”
“她死了—”
她一下覺得手腳發軟,話也說不出來了,就像很多年前宿舍有人闖入時一樣。
滕教授把她拉到懷裡,輕聲說:“It’sOK.It’sOK.(“沒事,沒事”。安慰人時說的話)”
她頭髮暈,口發乾,手腳發涼,眼前一片模糊,滕教授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來一樣,時斷時續,但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她恐懼地想:我中風了?我腦血管爆裂了?我快死了?
過了好一會,她才恢復說話功能,問:“是—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們沒說,大概要經過—屍檢才知道死因—”
她突然感到一陣反胃,想要嘔吐,肚子也疼起來。她感覺馬上就要上吐下瀉了,慌忙對滕教授說:“我們回去吧—”
“現在不能走,他們還要問我們話的,怎麼啦?”
“沒什麼。”
她又忍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了,只好坦白:“我想—上廁所—”
滕教授拉着她走到警官面前,用英語說這位女士需要使用洗手間,警官說可以到屋子裡去用,但請不要去二樓,請使用一樓的洗手間。
陳靄不肯進屋:“不行,不行,我不敢到屋子裡去,滕教授,你跟他們說說,放我們回去吧—”
滕教授安慰說:“別怕,我跟你進去。他們現在不會放我們走的—”
滕教授說着,向陳靄伸出手來,她很無奈,只好把手遞給他,他牽着她往屋子裡走,後面跟着一個警察。
到了一樓的廁所邊,那個警察搶前幾步,推開廁所門看了一下,說:“Goahead!(請用吧!)”,然後退得遠遠的,但沒離開。滕教授也推開廁所門看了一下,說:“你進去用吧,不用拴門,我就在外面,你怕的話就叫我—”
陳靄進了廁所,哪裡都不敢看,好像一看就會看見死人一樣。她兩眼盯着馬桶,掀起裙子,拉下內褲,坐了上去。剛一坐下,她就覺得肚子裡有股氣衝出來,她生怕聲音太響了,會被站在門邊的滕教授聽見,趕緊夾住,結果卻感到自己騰飛起來,感覺是那樣強烈,差點讓她癱倒在馬桶上。
她被自己嚇壞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還是鬼,如果是人的話,是好人還是壞人,如果是鬼的話,是好鬼還是壞鬼。這是一個剛發現死人的屋子,死者就是她的老闆,這麼多警察竄進竄出的,門口停着救護車,山下停着救火車,而滕教授就站在門外,她怎麼會在這種時刻騰飛起來呢?
她想盡快拉完跑出去,但又拉不出來,上吐下瀉的感覺消失了,只有小腹隱隱作痛,尿意還在,但她肌肉收縮太緊,尿也尿不出來。她知道這是騰飛的後遺症,只有等到飛完了,飛過了,才能把尿拉出來。
她想幹脆不拉算了,但她又不知道還得在這裡等多久才能回家,不要剛跑出去,又想拉尿,怎麼好意思三番五次麻煩人家警察和滕教授?
她的腦袋裡想七想八的時候,身體並沒閒着,騰飛的先兆又來了。像每次做春夢一樣,只有第一次是不需要她幫助就自然騰飛起來的,從第二次開始,她都得做點什麼,才能幫助自己飛起來,不能像第一次那樣坐享其成。
她帶着羞愧和負疚,夾了一下雙腿,感到飛起來了,但有點像新手開的飛機,擦着地面在飛,而且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會栽到地上去一樣。她不得不使勁夾緊兩腿,把腿擡得跟馬桶一樣平,像在練腹肌一樣繃緊全身。
呼的一下,她向高空騰飛而去。
艾米:塵埃騰飛(50)
過了幾天,陳靄才知道老闆的死因,是從系主任發給大家的email(電子郵件)裡知道的,系主任說Dr.T的屍檢報告表明她死於SAH(SubarachnoidHemorrhage蛛網膜下腔出血),系主任的email很長,相當於一篇悼詞,但陳靄沒心思看。
儘管這幾天整個C大都在談論老闆的突然去世,而且對死因有各種各樣的傳說,香豔的,恐怖的,離奇的,神秘的,都有,但醫生的直覺告訴陳靄,老闆很可能死於心肌梗塞或者蛛網膜下腔出血,考慮到老闆還不到五十歲,平時沒有心血管疾病症狀,她更趨向於蛛網膜下腔出血,也就是說,死於她專治的疾病範圍內。
像老闆這樣的年紀,如果蛛網膜下腔出血,極有可能是因爲有顱內動脈瘤或者腦血管有畸形。陳靄感到非常內疚,因爲她經常聽老闆說頭痛,而反覆發作的頭痛常常表明患者顱內有動脈瘤或者血管畸形。但她沒往這上面想,因爲她現在不是醫生,而老闆也不是她的病人,她看到老闆的時候,心裡總是充滿了崇敬的心情,根本沒往疾病方面想。
她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覺得老闆太可憐了,老闆雖然事業上很成功,但在愛情和婚姻方面卻很不幸,老闆曾告訴過她,說自己的兩次婚姻都很不幸。第一任丈夫是東歐人,兩人有一個孩子,老闆到美國來工作了幾年,有一次回國探親的時候,發現丈夫有了別的女人,於是兩人離婚,老闆一個人帶着孩子過。
後來,老闆在美國認識了第二任丈夫,也是從東歐來的,是個天才,拿了兩個博士學位,非常浪漫,兩人感情非常好。但哪知道好景不長,結婚沒幾年,第二任丈夫就患肝病去世了。
而現在輪到了老闆,年紀輕輕,事業正在鼎盛時期,卻因爲蛛網膜下腔出血倒在了浴室裡。
只怪這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如果老闆生活在中國,隔壁左右都像過自己的日子一樣過着隔壁左右的日子,那老闆就不會死了。別說老闆幾天不出門,就算是半天不出門,甚至半小時不出門,只要浴室的水一直放着,就會流到隔壁左右去,肯定有人去敲個門,問個究竟,那不早就發現老闆倒在浴室了?
看來還是中國好,如果老闆住的是中國那種一家緊挨一家的房子,那麼她“撲通”一聲倒在浴室裡,總會有人聽見吧?如果聽見了的人馬上衝過去查看,可能早就發現老闆出事了,打個電話報警,或者直接把老闆送醫院去,及時搶救,肯定能撿回一條命來。
陳靄是腦系科出身,對蛛網膜下腔出血可以說是太熟悉了,她親手診斷治療過的,不說是成千上萬,至少也上百了,所以知道這種病只要及時發現,及時救治,一般是不會送命的,而且愈後良好,不會落下偏癱等後遺症。
不過陳靄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具體反證就是她自己的父親。她父親不是孤身一人,有老婆,有女兒,而且女兒還是醫生,又而且是腦系科醫生,但她父親卻恰好死於她腦系科的疾病。
記得那一年,她正在忙着裝修房子,突然腰腹絞痛,手腳發涼,她馬上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是宮外孕,因爲前幾天剛剛檢查出懷孕了,趙亮想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但她不願意拿自己的前途冒險,兩人爲這事正鬧矛盾呢。
她一發現自己有宮外孕徵兆,就讓趙亮叫了出租,把她送到了最近的一家婦產醫院。檢查結果果然是宮外孕,醫院及時爲她做了手術,保住了一條命。她沒把這事告訴父母,怕他們着急。她媽媽還好,沒察覺,但她父親給她家打了幾個電話,沒人接,打到她工作的醫院,醫院只告訴她父親說陳大夫請了病假。
她父親到處找她,在她家裡沒找到,就着急起來,大熱的天,騎着自行車一家醫院一家醫院地找,最後終於在她住院的那家醫院找到了她,看到父親那如釋重負的欣喜表情,陳靄感動得流下淚來。
哪知道,她父親當天就倒在一個會議上了,據說是騎車到處跑,出了汗,又吹了風,有點咳嗽。但她父親是個非常自律的人,覺得在會議上咳嗽不好,就使勁憋着忍着,最後終於忍不住,捂住嘴狠狠咳嗽起來,咳爆了血管,倒在地上,兩眼發直,不能言語。
父親很快被送到了陳靄工作的醫院,由一個跟她同齡的劉醫生主治。她知道劉醫生不是全院最好的腦系科醫生,但她也不好意思踢開劉醫生,去找個專家來診治自己的父親,因爲她跟劉醫生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同事,平時關係也挺好的,怎麼好意思說“劉醫生,我覺得你技術不行,我找了個專家來給我父親治病”?
而劉醫生呢?也礙着面子,治療就有點縮手縮腳,因爲病人是自己同事的父親,有一點閃失,今後都沒法跟陳靄共事。劉醫生連是否開顱清理淤血都要打電話來跟陳靄商量,陳靄聽說父親的病情還比較穩定,遂決定暫不開顱,保守治療。
結果事實證明她判斷錯了,她父親由於沒有及時開顱清理淤血,致使大腦缺氧時間過長,大面積腦壞死,癱在了牀上,語言功能也受到極大損傷,病情穩固之後,她父親不會說話,只會罵人,而且重重複復就是罵那幾句,讓她懷疑這是因爲父親這輩子受多了老婆的悶氣,又從來不敢發作,全積鬱在心裡,這下借生病的機會,罵個痛快,把這些年受的窩囊氣都發泄出來。
父親在陳靄工作的醫院住了兩年多,一直住在高幹病房裡,由陳靄親自治療,她僱了兩個人照顧她父親,侍候得很好。但父親人生中最後的那段日子,陳靄想起來也很內疚,那時她已經知道父親不行了,全身插滿了管子,同事都勸她在表格上簽字,拔掉那些管子,讓她父親少受些痛苦,但她沒同意。
她自己不知這樣勸過多少病人家屬,因爲勉強維持病人生命,其實沒有什麼意義,浪費時間金錢,也給病人增添痛苦。那時她看着那些家屬臉色蒼白地接過表格,雙手顫抖着籤不下字來,還經常催促他們抓緊時間快籤,現在自己也落到了那一步,才知道那管筆有多麼沉重。
父親最後還是走了,陳靄也從此壓了一塊石頭在心裡。這些年,她都盡力不去想這事,但老闆的死,使她又想起這一切,感到老闆的死使她心上又壓了一塊石頭。
如果她留個心,在老闆喊頭痛的時候,就勸老闆去醫院檢查一下,也許早就發現老闆有血管畸形或者動脈瘤了。血管畸形是很難檢查出來的,CT等不一定查得出來,只有做血管造影纔有可能發現。血管造影既昂貴又痛苦,一般人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會去做那玩意。但如果她以腦系科醫生的身份堅持讓老闆去醫院檢查,老闆還是會同意的,至少會向醫生提這個事,就會引起醫生的重視。
她還想起老闆曾經叫她去自己那半山腰上的豪宅去住,說自己一個人住那麼大一棟房子很害怕。但她沒答應,主要是怕那房子不吉利,而且住那麼遠,到滕教授家去就不方便了。
現在想來,感覺就像老闆先知先覺,老早就在懇求她救命一樣。如果她搬到老闆家去住,老闆就不會死了,因爲她馬上就會發現洗澡間的水流得到處都是,一定是出了問題。她只要在第一時間打個911,老闆就不會送命。
她躲到洗手間去哭了半天,哭得眼睛紅腫,不好意思上班,也沒心思上班,整個lab(實驗室)的人都沒心思上班,跑到這裡那裡去跟人談論老闆的死,一幅羣龍無首,樹倒猢猻散的架勢,很多人都提前跑回家去了,陳靄也提前跑回家去。
回到家裡,她一個人又哭了一會,然後躺在牀上想心思。她覺得她老闆這次肯定是因爲C大N大兩邊飛,兩邊忙,勞累過度,人又很興奮,說不定當天還出去跑步鍛鍊什麼的,然後回到家沖涼,結果導致腦血管破裂,倒在浴室。
這樣一想,她就覺得那什麼科研項目啊,科研基金啊,發表文章啊,得獎啊。做出成果啊,等等等等,都是過眼煙雲,再多的項目再多的基金,人一死,什麼都沒有了。老闆工作這麼辛苦,又有什麼用呢?把身體搞壞了,把人累死了,不值得。
如此說來,應該是滕教授救了她陳靄一命,如果不是滕教授每天抓着她去做飯,她不也跟老闆一樣,一天二十五小時泡在實驗室忙乎嗎?說不定弄個過勞死都未可知。而像她現在這樣,白天在實驗室忙一天,晚上做飯吃飯看電視聊天,也算讓大腦休息休息,不至於爆血管。
想到做飯,她意識到自己這幾天都沒去滕教授家做飯了,是滕教授叫她好好休息,不用擔心他們吃飯的事的。她那天在老闆家受到的驚嚇太大,這幾天都是手腳發軟無力,大腦一片暈乎,上班就是跟同事們談老闆的事,下班了就隨便吃點什麼飽肚子,然後要麼就一個人躺在牀上胡思亂想,要麼就打電話跟幾個華人同事談老闆的事。
由於死的是她的老闆,她也跟着出了名,D市的華人這幾天講的都是這事,C大的老外這幾天講的也是這件事,一講到她老闆,就不可避免地要提到她的名字,因爲是她的老闆,還因爲是她發現的。
她正想跟滕教授打個電話,說自己今天可以過去做飯了,滕教授的電話率先來了,大概是知道了老闆的死因,打電話過來聊這事的。兩人聊了一會,陳靄說:“對不起,這兩天—受刺激太大了,完全沒力氣做飯,不過今天我覺得好多了,可能是因爲知道了—原因吧,那你待會下班了—來接我?”
滕教授猶豫了一下,說:“今天—就不—麻煩你了吧?”
“爲什麼?”
“不爲什麼—”
陳靄抱歉地笑了一下:“你看我,耍起賴皮來了,好像非要替你做飯不可的一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主要是—王蘭香她—辭掉了那份兼職的工作—她在家—我怎麼好意思—叫你來做飯呢?”
陳靄覺得心一沉,好像一個小男孩放了半輩子的風箏一下子飛跑了一樣,她強作歡顏,說:“那太好了—王老師在家—那就好—她的手藝肯定比我強—”
滕教授也沒替老婆謙虛,只匆匆說:“那就這樣說定了,你好好休息,我們有空再聊—”
但剛過一會,陳靄還沒從失業的悲痛中拔出腳來,滕夫人的電話又到了:“陳大夫,你今天能不能來?”
“呃—我—-呃—-滕教授剛纔打了個電話過來—說—你—辭掉了一份工作—你家—呃—現在—不需要我—-做飯了—”
滕夫人一聽就生氣了:“陳大夫,你別聽他的,我知道他的陰謀詭計,他是想把我們兩個拆散,他以爲只要把我跟我的朋友都拆散了,他就好對付我了。哼!想得美!”
陳靄不知道這兩夫妻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她不想得罪任何一方,便模棱兩可地說:“別把事情想複雜了—”
“哼,不是我要把事情想複雜,是他逼的。他以爲我這人平時不愛說話,沒結下多少朋友,他跟我鬧離婚,沒人會支持我。哼!恰恰相反,支持我的人多得很。我辭職就是我朋友給我的建議。你想啊,如果我打兩份工,自己累死累活不說,還得不到個好,離婚的時候,他可以不付我贍養費。像我這樣把職一辭,我的收入就變少了,他就應該付我錢—”
陳靄聽半天沒聽出眉目來,不敢亂髮言。滕夫人又說:“我告訴你,這一招才靈呢。不知道你聽說過化學系況傑的事沒有,他也是跟滕非一樣,老有女人追,還有女人爲他打架,他也就老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後來況傑向他老婆提出離婚,他老婆不同意,老況說‘你不同意也得離’。這下就把況夫人逼急了,馬上跟她的同事朋友商量這事,有人就提了這個計策—”
“什麼計策?”
“辭職!不幹活了,老子一分錢都不掙,離了婚該你贍養一輩子,看你還到哪兒找女人—”
“那—這個計策管用嗎?”
“太管用了!姓況的到現在都還沒離婚,前段時間我還在朋友家遇到姓況的兩口子,那男的現在被老婆管教得服服帖帖,他在那裡聊得正熱鬧,他老婆走上來就說:‘我們回去吧!’,姓況的二話都不敢說,拿腳就跟着老婆走了。”
“怎麼—你們—現在突然想起離婚呢?”
“兩人鬧起來了唄。”
“鬧起來了?爲什麼?是爲那—鐲子的事嗎?”
“鐲子?什麼鐲子?你是說那對玉鐲子?不是爲那鬧,滕非已經把玉鐲子給我了—”
陳靄一愣,隨之也就明白了,什麼“玉鐲子讓我媽帶着安葬”,扯鬼喲,滕教授跟很多男人都一樣,也就是在別的女人面前顯擺,好像自己不怕老婆一樣,其實怕得要死!
她問:“不是爲玉鐲子的事?那是爲什麼事?”
“爲什麼事?因爲我親自抓到了—”
“抓到什麼?”
滕夫人遲疑着說:“陳大夫,這事我沒對別人說,我信得過你,才告訴你,你可別傳出去—”
陳靄不得不賭咒發誓一通,滕夫人說:“前天我有點事提前回家,剛進門就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幹那事一樣。我走到書房門口,發現聲音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什麼聲音?”
“就是那種—騷女人—發騷的時候—-的—,唉,我學不來,我說了你也不懂,我看你跟我一樣,都是正派女人,一輩子都沒那樣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