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字一出,殿內靜了下來。
張皇后沒有說話,夏初七看着她也不說話。
兩個人對視良久,張皇后的目光與她幾次三番在空中對接、審視、琢磨、懷疑……慢慢的,一點一點變得複雜。直到她神色終是緩了過來,輕輕擡手。
“坐過來說話。”
一口“懸氣”,總算落了下去。
可夏初七卻沒有坐過去。
“娘娘,楚七斗膽明言,還請娘娘恕罪。”
張皇后像是突然覺得身子有些冷,扯了被子過來,慢條斯理地蓋在腰上,那動作看上去不慌不忙,可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是沒有逃過夏初七的眼睛。
在說“中毒”之前,她就已經想好了,後宮這種地方,吃人都不吐骨頭,即便沒有人加害,做皇后的女人都能生出“被害妄想症”來,更何況如此錯綜複雜的朝堂局勢?她相信張皇后寧願相信是“中毒”,也不見得能接受一個她從來都沒有聽過的“癌”。
“多久了?中的是何毒?”
張皇后平靜下來,語氣又是和煦的淡然。
靜靜望她一眼,夏初七敬佩了。
一個看淡生死的女人,不簡單。
“娘娘,楚七還不敢確定,容我再仔細一查。”
她說是“毒”,也得有確切的解釋。要不然如何能讓這個精明的皇后娘娘信服?夏初七撫了撫頭上頭髻,面色鎮定地起身,從張皇后使用的枕頭、被褥、腳踏到茶盞、妝臺、花幾、茶几、櫃櫥、杌凳、墨臺、博古架、香爐,一直看到牆角長方形案几上的一個雕了“壽”字的鳳紋燭臺,才淺淺眯了下眼。
她一步步走近燭臺,伸出手去觸摸。
那燭臺很是精美,上下一大一小兩個玉盤,外面浮雕着精美的“壽”字,底座用蓮瓣紋襯托,燭臺身上精工雕制鳳紋,看得出來是爲了皇后娘娘特製。
“娘娘,有毒的就是它。”
張皇后面色微微一變。
“燭臺?燭臺有毒?”
看她一臉錯愕,明顯不敢相信的樣子,夏初七微微一笑,“娘娘,您知道這個燭臺是用什麼做成的嗎?”
張皇后想了想,“說是一種叫‘通天石’的東西,非人間凡地可產。難道說,不對嗎?”
夏初七抿了下脣,“通天石?哦,回娘娘話,這個東西在我們那裡又叫着隕石。它本身是無毒的,也不至於會害人性命。但是這種石頭裡面深藏着輻射物質,我們又把它叫着放射性元素。這種放射性元素短時間接觸對人體沒有危害,可是,如果長時期接觸,加之又是做成燭臺,在您每日燃放燭火時,燭臺遇熱,會加速放射性元素對人體的侵害,日積月累,放射性元素會導致您的身子產生細胞變異,這種毒,與旁的毒不一樣,更不容易被人察覺,也,更難治療……”
她的說詞兒,都很另類。
張皇后從驚詫不解到愕然,遲疑了好久才吐出一口氣。
“原來如此。”
夏初七觀察着她的面色,故意躊躇着欲言又止。
“娘娘,這燭臺是哪裡來的?”
張皇后瞄她一眼,收回手放在膝上,輕輕揉了揉,淡淡道,“魏國公進獻給本宮的,說是難得一見的通天神石,差了匠人專門爲本宮打造的。這石頭稀罕啊,本宮瞧着也喜歡,也就一直用着了。”
夏初七心裡暗爽,果然沒有猜錯。
這個燭臺使用的隕石,她曾經在東宮見到過,就是夏問秋的那個鸚鵡架。那時候,爲了那隻紅嘴綠鸚哥,她特地觀察過。這種隕石並不多見,夏問秋喜歡那隻鸚鵡,鸚鵡架自然也會精心備置,她先前只是猜測會與夏廷德有關,也就那麼一說,居然就真準了。
當然,隕石含有放射性元素不假,究竟是什麼元素,究竟是不是張皇后致癌的真正原因,那就不是她要考慮的問題了。她相信,依那夏老鬼的水平,恐怕還不曉得這些,只不過,遇上她夏初七算他倒黴了。說白了,她誠心要栽贓誣賴,不管今兒遇上的是隕石燭臺,還是一把梳子,她也能給他編出一朵花兒來。
“娘娘,這個隕石,其實還有一個說法,老百姓也叫它彗星,掃帚星,也就是一種災星,這個您應該聽過吧?”
張皇后面色蒼白,喉嚨“呼呼”作響,可情緒比夏初七預想中的平靜了多少,既沒有當場發怒,也沒有生氣的大喊“拿人”,只是目光銳利的看着她,聲音沙啞。
“這個夏廷德,好大的膽子……”
夏初七擔憂的看着她,心裡爽得不能再爽。
不要說“放射性元素”,單單“災星”就足夠夏廷德喝一壺了。只不知他那被揍得開了花的屁股,如今好點兒了沒有?還挨不捱得住?
做了惡人,她得繼續做“好人”。
低着頭,慢慢地走到牀邊兒,她故作緊張地說:“娘娘,這件事,也,也許魏國公他也是不知情的。畢竟無利不起早,魏國公與娘娘您也沒有什麼厲害衝突,不至於那麼幹……”
她損啊,真損!
明面上說的是沒有厲害衝突。
可張皇后卻生生聽出了弦外之音來。
老皇帝重視趙綿澤,栽培趙綿澤,要立他爲儲繼承大統,張皇后如何會不知道?趙綿澤重視夏問秋,重視得整個後院就她一個女人,張皇后又如何會不知道?她想:夏廷德那老賊算得真精,等趙綿澤坐穩了帝位,他要讓誰做皇后,那還不是他說了算?一山不容二虎,後宮能容得下兩個女人嗎?爲了他的女兒,居然早早就算計上她了?
扯着疼痛的胸口,張皇后面色越來越白。
“孩子……”
她喊了一聲,夏初七過去握緊了她的手。
“娘娘,你別急啊,這毒急不得……”
張皇后搖了搖頭,把她的手緊了一緊。
“孩子,本宮這毒,還能解嗎?”
夏初七皺了一下眉,“娘娘,楚七是醫者,必須對您實話實說。若是早一些發現,估計還會有治癒的希望。只如今您這‘毒’已擴散入肺,在肺上形成了腫瘤。如今娘娘您已然開始咯血,應是腫瘤破潰,浸入了支氣管與肺血管……”
閉了閉眼睛,張皇后一笑,咳嗽不止。
“就是說治不好了?”
想了一想,夏初七握緊她的手,順勢坐在了她的牀邊,順着她的後背,“娘娘,人體與毒之間,存在一個‘鬥爭’的關係,您弱,它就強,您強,它就弱。娘娘您如今得保持情致舒緩,不要生氣,不要生鬱,楚七會想辦法爲娘娘止痛,儘量解毒,想來,是能緩和一些的……”
張皇后脣角顫抖着,柔聲笑了。
“真是一個好孩子,怪招人心疼的。本宮怎麼沒有早點宣你入宮呢?若是早些時間,興許……”
興許什麼她還沒有說完,太監胡和就進來稟報。
“娘娘,皇次孫與側夫人過來給娘娘請安,在殿外候着呢。”
夏初七一愣。
呵,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微微眯了下眼,她看向張皇后。
“娘娘,魏國公勢大,皇次孫又是陛下看重的人,我,我剛纔說的那事……”
她“緊張害怕”的樣子,取悅了張皇后。重重喘了幾口,張皇后拍了拍她的手,暗示她“不用擔心”,這才支了支下巴,讓她坐在案几邊兒上去開方子,然後讓孫嬤嬤過來,扶她起身靠在枕頭上,淡淡地吩咐。
“讓他們進來。”
很快,趙綿澤與夏問秋就從那描了“花開富貴”的屏風後面繞進了張皇后的寢殿中,雙雙叩拜在地。
“孫兒參見皇奶奶。”
“妾身參見皇后娘娘……”
夏初七坐在案几邊的杌凳上,若有似無的瞄了過去。趙綿澤仍然還在爲益德太子戴孝,身上沒有配飾,一身純白色孝衣,顯得比往常清減了些,臉上卻仍然溫暖。在她看他時,他也看了過來,目光好像微微亮了一下。
“起來吧!”
張皇后臉上的皺紋輕緩了一些,與夏初七開始見到她時,表情一模一樣,似乎根本就不知道燭臺的事兒,只是笑問,“這小兩口,好些日子不見了,還是這麼恩愛,羨煞了旁人啊。綿澤,今日怎麼想到來瞧本宮了?”
趙綿澤目光掠過夏初七,輕輕笑了下。
“皇奶奶,聽說你身子不好了,孫兒每日都掛念着,早就想來了。可皇爺爺不許我們隨便打擾您休息,孫兒今日可是好不容易纔得了機會過來的。”
“是啊,皇后娘娘,殿下他整日都惦念着您呢。”
夏問秋笑着附和,可手指卻絞緊了裙襬。
從入殿開始,趙綿澤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那個坐在那裡寫方子的女人。他今日巴巴過來,爲了什麼?她心裡透着涼,希望只是自己的錯覺。
掃視着他倆,張皇后咳嗽了兩聲。
“你們啊,也不用惦念着。本宮這一時半刻的,還死不了。”
說罷,她掃了夏問秋一眼,才向趙綿澤招手,等他坐在了牀沿上,才握緊了他的手,哀氣嘆氣地哽咽起來。
“綿澤啊,瞧你這歲數也不小了,側夫人入東宮都小兩年了吧?肚子裡也沒爬出個種來,你皇奶奶啊,這就是死了,沒抱上曾孫,也閉不上眼啊……”
“皇奶奶……”
趙綿澤蹙着眉頭,眼睛卻瞄向了夏初七。
可只一眼,他就看見了她脣角噙着的“諷刺”。
夏問秋瞄過去,絞着手絹的手一抖,頓時有些慌神,結結實實地跪在了地上,“皇后娘娘說笑了,您福澤深厚,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妾身這些日子,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覺,夜夜誦經拜菩薩,爲皇后娘娘您祈福,佛祖定然會保祐娘娘的……”
張皇后笑了,脣上有些涼。
“側夫人有心了!佛祖啊,不必保佑本宮,只要能給本宮早早添一個曾孫,本宮也就知足了。”
夏問秋抿緊了嘴巴,總覺得今日張皇后瞧她的表情不對勁,原就有些膽顫心驚,見她一連兩次提到沒有孩子的事兒,只覺得遍體生寒。
“娘娘,妾身沒旁的本事,只剩一顆誠心了。”
“誠心啊?”
張皇后看着她,又是咳嗽着,重重一嘆,像是有點喘不過氣來,“你若真有誠心,就該識大體。你不是不知道,益德太子一脈,本就人丁單薄,如今益德太子沒了,綿洹又是一個不省事的,可你卻……”
哼了一聲,她不再看夏問秋,像是恨趙綿澤不爭氣似的,顫抖着手指,指向趙綿澤的臉,又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才無奈的嘆氣。
“罷了罷了,本宮算看出來了,指着你啊,本宮怕是臨死也抱不上曾孫了。明兒本宮就差人給你挑幾個好的侍妾送過去,要怎麼做,你自己看着辦。”
趙綿澤脣角抿成了一條線。
“皇奶奶……”
“綿澤啊。”張皇后看着他,眼圈兒紅透,哽咽着,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皇奶奶閉眼睛之前,要是沒有得到你的好信,死不瞑目啊!咳咳,咳咳咳……”
見她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趙綿澤垂下頭。
“皇奶奶,孫兒知道了。”
“乖孫,就知道你是本宮的乖孫……”張皇后顫抖着手,撫着他的臉。
一屋子都是張皇后的飲泣聲,夏問秋低着頭,肩膀微微顫抖,趙綿澤脊背僵硬卻不敢反抗。夏初七筆尖在紙上寫着方子,面無表情的坐着,想想夏問秋心裡想殺人的酸味兒,暗爽啊暗爽。
果然得做壞人。
小小出下手,就可以膈應死她了。
看來這個張皇后,她必須得好好治才行。
……
……
刑部大牢。
陳大牛身份特殊,住的也是單間。
自打他自請入獄到現在,今兒是趙樽頭一回來探望他。大牢地方潮溼,光線昏暗,上次又着過一次大火,重新修葺之後,空氣裡似乎都飄着一股子油漆味兒。
松油燈下,陳大牛盤腿坐在鋪地乾草上,身上雖然狼狽,可脊背挺得繃直,一看就沒有上過刑。
當然,對於陳大牛這種人來說,給他上刑,不僅不會讓他屈服,一準兒能把行刑的人給逼瘋。
趙樽記得,在陳大牛還是一名金衛軍校尉的時候,在與北狄作戰時曾經被擄過一次。北狄人抓了他,要從他口中套出情報,磨得雪亮的刀子就架在他脖子上,他還能平靜自若地啃饅頭,眼皮子都不眨。等他把饅頭啃飽了,活生生搶下刀來,單槍匹刀的殺出一條血路,搶了馬衝出敵營,遍體鱗傷卻連哼都不哼一聲。
那是趙樽第一次見到他。
他就那樣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營房門口。
趙樽在馬上,他下馬來,單膝跪地。
他說,“殿下,俺是不會做俘虜的,俺殺回來了!”
像這種人你要威脅他?實在太難。
趙樽在牢房外面站了一會兒,才讓獄卒開了門。
牢房的門有些低,趙樽個頭卻太高,他得微微躬着身子才能鑽進去。停住腳步,他看着稻草上盤腿養神的傢伙,雍容的身姿一頓,挑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了下去,淡淡戲謔。
“侯爺,牢裡感覺如何?”
陳大牛睜開眼,“咦”一聲,拍了拍身上稻草,嘿嘿一笑,“吃得飽!”
趙樽瞥向他,冷冷一哼,“沒出息!”
又是一聲樂呵,陳大牛半點兒都沒有身爲階下囚犯的自覺性,湊了過來,“殿下,兄弟們都沒什麼事吧?俺爹俺娘和俺哥哥嫂子,可都還好?”
“你惦念他們,爲什麼不自己出去看?”
“殿下……”陳大牛表情一變,“您是懂俺的。”
“本王不懂。”
陳大牛耷拉了下腦袋,看着他良久沒有吭聲兒。不需要多說,他也能想象得到,一場兵變會牽連出來多少事情,又將會有多少無辜的兄弟被調離或處罰。考慮了一下,他摸索了半天,才從腰裡翻出一個小小的布袋了來,皺着眉頭遞給趙樽。
“這些首飾原是那天要給俺娘和俺媳婦兒的,可……”
抹了一下眼睛,他低下頭,吸了下鼻子。
“可是俺沒接上他們,殿下,您幫俺把這個給俺娘吧,就說兒子不孝順,沒能好好孝敬她和俺爹,以後,就託給俺哥和俺嫂子了……”
趙樽看着他,沒有說話。
陳大牛吐出一口氣,又是苦笑,“這些年俺沒攢下什麼錢,所有的家當都在俺房間的抽屜裡,沒上鎖。殿下,這些都請您替俺辦了吧。還有,俺那媳婦兒,是個沒福分的,她的身後事,俺也沒法子了……”
沒有去接他的東西,趙樽淡淡說,“你那未過門的媳婦兒,葬禮是少鴻替你操持的。你爹孃都還好,只是掛念你。”
頓了一下,他看向陳大牛黑黝黝的臉。
“既然有那麼多惦念,陛下賜婚,爲何不應?”
“俺粗人一個,不敢高攀!”
“嗯?”趙樽冷冷一哼,“說實話!”
“殿下,俺爹俺娘都是吃了一輩子苦的莊稼人,要娶個郡主回來供着,在家裡到底誰大?俺可不想俺娘一把年紀了還要受她的氣,吃她的排頭,想都不要想!俺常年在外,就想找個老實媳婦兒,能侍候俺爹俺孃的……”
陳大牛聲音低低的,在這個冰冷冷的大牢裡,聽上去卻帶了一種入骨的涼。想他戎馬一生,踏過漠北風沙,捲過漠南塵土,行過江南煙雨,穿過刀光劍影,一世英雄正氣,爲大晏立下多少汗馬功勞,才能封侯帶爵?
可如今……
趙樽眸子沉了沉,嗓音也是低低的。
“你若真這麼想,那是再好不過的。大牛,菁華那姑娘,人是不錯的。”
歪着腦袋,陳大牛舔了下乾澀的脣,抱着雙臂。
“殿下您今兒是來爲俺說媒的?”
“爺沒那份閒心!”趙樽冷哼一聲,“大牛你的心思,以爲本王不知?可你得想想,你父母年歲大了,整天爲你操心着,不就盼着你娶妻生子?你如今與陛下犟着,能犟得過他嗎?陛下的性子,本王最是瞭解,你若不鬆口,這輩子都別想出去。”
“那俺就不出去了,這裡好吃好住的,又不用打仗,不用幹活,多好?”
“頑固不化!”
趙樽起身,掃了他一眼,拂袖就要走。
“殿下……”
陳大牛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紅了眼睛,“俺不傻!俺那未過門的媳婦兒,怎麼死的?俺心裡都明白。”
回過頭來,趙樽冷颼颼剜他,卻沒說話。
陳大牛扯着嘴巴,嚥了一下唾沫,看向了那牢房的木柵欄,語氣裡有一絲絲哽咽。
“殿下,不瞞您說,俺那媳婦兒是個莊稼人,人實誠,沒什麼歪心眼子,雖說沒有過門兒,卻是一心一意待俺的爹孃好着……”
趙樽沉默。
陳大牛扯了一把稻草,在掌中捏了捏,又一把甩開,低低說,“俺老家那邊,土地太瘦,很難有好收成。俺家沒有旁的營生,只能靠天吃飯。殿下您出身富貴,很難明白窮人的日子怎麼過……莊稼人啊,就盼着收成好,才能填飽肚子。在俺老家,一袋小米就可以換一個媳婦兒。俺剛入行伍那幾年,沒銀子捎回去,聽俺哥捎信兒來說,有一年俺家收成不好,家裡沒米下鍋了,是俺那媳婦兒從孃家偷了缸裡的米,大半夜的給俺爹俺娘送過去,救了俺家人的命,自己卻被她老爹捆在樑上,一頓好揍,差點兒去了半條命。俺娘說了,她就認那兒媳婦好,讓俺不能沒了良心……殿下,她是個好女人,您說俺如今要是娶了郡主,俺還是個人嗎?俺算個什麼東西?俺還是條漢子嗎?俺往後上了戰場,還怎麼在兄弟們面前擡得起頭來,那和吃軟飯有什麼區別?”
說着說着,大概難過了,他一個拳頭狠狠砸在地上。
然後,緩緩的,他整個人都趴在了那幹稻草上,堂堂八尺高的男兒,身子蜷縮着,硬生生地嗚咽起來。
“即便是死,俺也絕不幹這種昧良心的事。”
趙樽看着他捶過的稻草,上面有血。
趴着的陳大牛,雙肩微微抖動,下面有淚。
閉了閉眼睛,趙樽慢慢回身,蹲下,掌心握緊他的雙肩。
“大牛,人得學會迂迴。硬頂硬不是大丈夫,那是傻子。你以爲陛下真拿你沒有辦法嗎?你錯了!他有的是辦法整治你,你爹你娘不都還在京師嗎?”
陳大牛“嗖”的擡頭,“您是說?”
趙樽目光涼涼,嘆了一聲,“你不瞭解陛下啊,他想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你好好想想。”
默了好半晌兒,陳大牛終是坐起身來。
“好。”
趙樽微微眯眼,卻聽見他說,“殿下,您替俺轉告萬歲爺,要俺答應這門親事也不是不成。只是那菁華郡主,只能給俺做妾,不能做俺的妻。”
“大牛!”
益德太子的嫡女,如何爲妾?
可看着趙樽冰冷的目光,陳大牛的眸子卻像是着了火,“還有,她入門之後,必須爲俺媳婦兒披麻戴孝,三跪九叩,尊爲主母。要不然,俺全家人,寧願死,也不屈服。”
……
……
刑部大牢涼意深深,坤寧宮裡卻春意盎然。
夏初七給張皇后開好了方子,囑咐孫嬤嬤去御藥局取了藥回來,又仔細看過藥品,才讓她差人拿去熬了。坐了這一會子,見張皇后在榻上痛得難受,她又把銀針取出來,開始爲她扎針止痛。
張皇后的肺癌已到晚期。
一痛起來的時候,能要人命。
不管夏初七嘴上說得如何狠,可她是一名醫者,她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本分。不管說是“毒”也好,還是“癌”也罷,她都是正正經經地按自己認爲該用的辦法來治療。
“娘娘,俗話說‘痛則不通,通則不痛’,鍼灸通絡、散結、化瘀、行氣,往後每日楚七都來替你紮上一紮,應該能爲您緩解一些疼痛。”
“好,好……好孩子……”
張皇后捂着胸口,痛得面色煞白。
吸了一口氣,夏初七凝神屏息,取針,提、插、捻、轉,刺百會、內關、胸區、風門、肺俞、定喘及豐隆突,動作行雲流水,鎮定自若,全無尋常女子的溫婉,姿色也非上乘,不魅不秀,卻讓人移不開眼。
約摸半盞茶的功夫,張皇后咳嗽着點了點頭。
“本宮……舒服多了。孫嬤嬤,賞!”
“謝娘娘!”
夏初七也不客氣,拿了賞賜,又給了孫嬤嬤一些醫囑,纔在張皇后欣慰的目送下,從坤寧宮出來,準備去雲月閣瞅瞅多日未見的趙梓月。
不曾想,坤寧宮外的甬道上,趙綿澤在等她。
“景宜郡主。”
看着他溫暖帶笑的臉色,夏初七冷冷翹脣。
“皇、長、孫、殿下。”
諷刺誰不會?就看誰比誰更毒。
“這裡不方便,借一步說話吧。”
趙綿澤的聲音很慢,也很暖,可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他今兒的言語之間似是多了一層若有似無的憂鬱。
難道因爲皇后賜了女人,他不想對不住夏問秋了?
可這些關她屁事?
夏初七瞄了他一眼,雙手抱臂,不屑地笑。
“男女授受不親,我與殿下之間,無話可說。”
趙綿澤皺了下眉頭,看了一眼坤寧宮鎏金的牌匾,又看了看她身邊的晴嵐,然後目光才轉到她的臉上。
“故人相見,不必忌諱那許多吧?”
一句“故人”,夏初七便明白他的意思了。這“故人”兩個字裡面,包含了太多,不僅僅是她楚七的身份,也許還包括夏楚的身份。這是表示趙綿澤他都知道了。也就是說,他這句話裡,其實還含有威脅的成分。
“呵,有意思。看來不與你談,是不行了?”
遙遙幾步,夏初七衝他輕盈一笑。
趙綿澤挽了一下脣,“是。”
離坤寧宮不遠,就有一處僻靜的小花園。因張皇后不喜歡打擾,這裡很少有人來。兩個人一前一後,步入了那小花園的石砌拱門。趙綿澤遣了隨身的侍衛守在外面,夏初七看了晴嵐一眼,什麼也沒有吩咐,身子一轉,大步走了進去,就坐在園中亭子的石凳上。
“想說什麼?說吧!”
“阿楚……”
趙綿澤緩緩坐在她的對面,低低喊了一聲。可他的位置揹着光,夏初七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只是那聲音太柔和了,柔和得像是見到許久不見的情人,讓她怔愣一下,纔回過神來,警愣地挑高了眉梢。
“殿下,您在開什麼玩笑呢?”
“你不必緊張。”趙綿澤看了一下週圍,聲音更是緩了許多,“這附近全是我的人。”
聽了他的話,夏初七若有若無的哼了聲。
“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在緊張嗎?”
趙綿澤沒有回答,喉結梗了一下,仍是盯着她。
“你在怪我?”
“這話從何說起?”
“夏楚。”趙綿澤皺着眉頭,兩個字吐得很清晰,“我找得你好苦。”
他這聲音聽得夏初七莫名其妙。
要不是知道他與夏楚的前情,她一定會以爲是他想念了自己很久似的。那語氣裡的傷鬱和難過,真切得讓她完全讀不出這個人內心的真實。可不管他怎麼想,這種事兒,她能承認嗎?承認了,她與趙樽之間哪裡還有可能?
扯着脣,她笑得很邪。
“殿下,我實在不曉得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的。”趙綿澤看着她的臉,看着她半是譏諷半是嘲笑的眼神兒,心臟莫名其妙地抽緊。遲疑了一下,他慢吞吞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香囊來。
“這個是你的吧?”
夏初七看到那東西,愣了一下。她記得在青崗縣時,東方青玄第一次審問她,拿出來的就是這個香囊。當時,他想要讓她承認自己的身份,可後來那個香囊就被他拿走了,她再也沒有瞧見過。如今香囊到了趙綿澤手裡,可以解釋的理由只有一個——東方青玄給了他,並且告訴了趙綿澤她的真實身份,想要逼她就範。
卑鄙啊!東方妖人!
想到這個,她心裡有些不舒服。
雖然她往常也不待見東方青玄,可她向來喜歡長得帥的男人,覺得他長得那樣好,功夫那麼高,人也還算仗義,雖然敵對吧,卻也沒有真做過什麼害她的事,不僅如此,他還救過她的命,也不至於把他恨入了骨子。
可如今想想,那是真恨呀。
他不同意替她保密,不答應她也就是了。爲什麼那天晚上他明明答應了,結果卻幹出這種事兒來?
暗暗磨着牙齒,她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啊,什麼玩意兒?我不識得。”
趙綿澤看着她,笑了一下,“你不識得不要緊,我識得就好了。這個香囊是你繡的,原是要送給我的,可我……後來還給了你,你便一直帶在身上。”
“所以呢?你想怎樣?”
夏初七諷刺的笑,撩着脣邪邪的看他。
趙綿澤沒有馬上回答,只是把香囊小心翼翼地塞入了自己懷裡,突然一嘆,“這件事,我還沒有稟報給皇爺爺知曉,你放心好了。”
夏初七又是一驚。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夏楚。”趙綿澤又喊了她一聲,俊朗如仙的面上,那一股子溫暖的味道,混合着園子裡淡淡的霧氣,讓他整個人看上去並不真切,“以前的事情,我有錯,你也有錯。如今既然你回來了,我們彼此各退一步,好嗎?你做的那些事……我都可以當成不知,你跟我回去。”
跟他回去?
哎喲喂!夏初七擡起手來,敲了敲腦袋,覺得這廝是不是腦子長毛了?他在想什麼呢?當初說拋棄就拋棄,如今說要她回去,居然說得這麼輕鬆?
老實說,如果換了以前那個癡情單純的夏楚,見到這麼情意綿綿的趙綿澤,只怕會感動得撲到他的懷裡大哭一場訴說衷情吧?
可她夏初七什麼人?
天生是一個心硬的主兒,這輩子最瞧不上負心郎。
“殿下,我雖然不是夏楚,不過你與夏楚的事情,我卻是知曉一二。所以,有一句忠言,希望殿下能聽得進去,有些東西它錯過了,就是錯過了。這世上,最不可挽回的就是過往。誰他媽沒事兒吃了撐得慌,一輩子都杵在那兒,原地等着你回來呢?做夢呢吧?”
“夏楚……”
楚毛啊楚?聽不懂人話。
夏初七心裡暗罵,臉上卻難得的端莊,“好了,殿下,我要走了,您是準備告訴皇上也好,是準備怎麼辦也好,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很快就是晉王妃了,希望你不要做出什麼影響叔侄感情的事纔好。”
說罷她起身,扭頭就走。
趙綿澤一愣,狠狠抓住她的手腕。
夏初七低頭看了下他的手,“呵”了一聲,擡起下巴,譏諷道,“要做什麼?搶人啊?”
趙綿澤沒有回答,只是喊她,“阿楚……”
夏初七眯了眯眼,不解地看着他,與他視線對視着。看着他的眼睛裡,慢慢的,慢慢的,一點一點浮上一層若有似無的鬱躁來。
“我不會允許你嫁給十九叔。”
“憑什麼?”夏初七高昂下巴。
“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夏初七心裡狠狠一酸。
可她曉得,這情緒不是來自於她自己,那心窩子裡涌動出來的不安分,全是因了那個夏楚。
閉了一下眼睛,她靜了靜心,才擡手反捏住趙綿澤的手,在他詫異的神色裡,一根手指頭,又一根手指頭,慢慢的掰開他,抿着嘴輕輕一樂。
“殿下好生癡情,只是不知道,如果我真是夏楚,你讓我做了你的妻,你的秋兒又該怎麼處理纔好?”
趙綿澤面上有些難堪,咬了下脣。
“你是妻,秋兒她……只能是妾了,我也只好對不住她了。”
“噗”一聲兒,夏初七笑了。
“得了,幸好我不是夏楚,要不然聽了這話,我得被活生生氣死不過。看我做什麼?與你開玩笑而已。殿下,其實你想想,你又何必這麼執著呢,你與側夫人感情那麼好,兩個人恩恩愛愛,不就到白頭了嗎?孩子會有的,把我配的藥吃着,早晚的事兒而已。你又何苦橫生枝節?”
何苦呢?
趙綿澤看着她,不知道怎麼回答。
夏初七哂笑,“好了,我走了,免得被人看見了閒話。”
“站住!”
趙綿澤再一次固執地抓住她。
“怎麼?要動武?”夏初七冷笑。
趙綿澤目光一涼,咬牙切齒,心裡生出一股子惱意來。很恨,很恨,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恨什麼,只是另一隻緊緊握着的拳頭,指節已然泛白。
“除非,你親自告訴皇上……你要毀婚。”
狗屁!
她親自去說了,她毀的就不是與趙綿澤的婚事,而是與趙樽的婚事了。看着面前這個溫潤如玉斯文守禮的男人,夏初七心下懊惱,卻是笑開了。
“好啊,這個好辦。”
她緩緩衝趙綿澤露出一個微笑。
“除非我死,你把我的屍體擡進去,嘻嘻……”
“你!不要逼我。”
“逼你又怎麼樣了?”夏初七擡起下巴,說得輕鬆,心裡卻緊張得在打鼓,“有本事你就這麼做,殺了我便是。”
趙綿澤看了她半晌兒,才幽幽地說,“如果我是誠意想要娶你,你也不肯嗎?”
“對不起。”夏初七擡頭,眼睛裡全是笑意,“我是景宜郡主,未來的晉王妃,你的皇嬸兒,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殿下你行行好?”
趙綿澤面色很是難看,“你不會如願的。”
“咦,你這話說得真是好笑。”夏初七微微揚起嘴角,笑得有些邪,有些歹,“殿下你這是看上我了?還是缺女人了?只可惜,就算你瞧得上我了,我也未必瞧得上你。在我這裡,你就不要想討到什麼好了。我不愛繞彎子,明說了吧,我恨你,我討厭你,我看到你就噁心,讓我嫁給你,下輩子投胎轉世你都沒有機會。懂了?”
趙綿澤面上晦澀,抓緊了她的手。
“夏楚,你就這麼恨我?”
他想不通這個女人,她不是很喜歡他的嗎?她不是爲了他什麼都可以做嗎?爲什麼如今他都給了她機會,她卻不願意了?
越想越氣,他心裡的恨意飆升起來,覺得噁心死她了,厭惡死她了。厭惡她的自以爲是,厭惡她的與衆不同,厭惡她的一舉一動,厭惡她笑時脣上掠起的梨渦,厭惡她的一切一切……
狠狠閉了閉眼睛,他厭惡了許多,最後卻發現。
其實他最厭惡她的地方是——她厭惡他。
“夏楚……”趙綿澤喉嚨梗了一下,“我從來不想針對你,以前的事我說過。我有錯,可你呢?你怎麼做的?憑什麼你要恨我?”
“咦”了一聲,夏初七擡起下巴。
“我恨你了嗎?”
“你恨。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恨我。”
眼珠子亂轉幾下,夏初七剜他一眼,笑得極邪,“這樣啊?那就證明殿下你有太多可恨之處唄。我腦子不想恨你,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這個,不會也有罪過吧?”
趙綿澤面色青白不勻。
看着她張揚的表情,心裡又是一陣厭惡。
厭惡她,更厭惡自己。厭惡自己被她損得一文不值,居然還捨不得擡步就走,還想要把她摟過來,抱在懷裡。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趙綿澤恨死她了。
他說,“不管怎麼樣,我不會放過你。”
這是在找賤,找罵,他知道。
果然,她翻着白眼兒,不屑一顧地笑,“行啊,那你就不要放過我好了。你去告訴全天下人,皇帝賜給你嫡妻,被你十九叔睡了,你去告訴皇帝啊,告訴他,你要娶我,娶你十九叔睡過的女人。而且啊,我保證你娶回去的只會是一具屍體。但我要死了,趙十九他不定會怎麼樣,你的江山坐得穩嗎?即便皇上意你,又怎麼樣?去啊去啊你去啊……”
趙綿澤看着她,目光生恨。
“夏楚!”
輕呵一聲,夏初七笑着,慢慢豎起大拇指,朝下一彎。
“趙綿澤,你個孬種,有種你搶啊?”
趙綿澤目光着火,真恨她了。
他想,他不是非她不可,這個女人一直都是他討厭的,是他不要的。讓她罵吧,只要她再罵得狠一點,他就可以轉身走了。她要嫁給十九叔就嫁好了,往後天下都會是他的,他要一個這樣的賤女人做什麼?
可他的手卻沒放,腳還更近了一步。
十幾歲的趙綿澤很討厭夏楚,二十一歲的趙綿澤更討厭楚七,這個叫楚七的女人。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討厭地關注起她那些讓人討厭的樣子來。
是東宮與他父王治病時,她巧舌如簧,醫術無雙?
是鳥棚裡談論鳥的品性時,她踮腳輕輕爲他擦肩時,那掠過鼻間的一抹香甜?
是她每一次故意在秋兒來時,與他扮着親熱的軟語輕言?
是的,他都知道,知道這個女人又可恨又可惡。她明明恨透了他,卻可以毫不猶豫的利用他。可他就是賤得,喜歡看她臉上與旁的女人完全不同的機靈,甚至賤得喜歡看她眸底的憎恨,喜歡看她想整人時,那脣角往上翹,生生牽出來的小梨渦,恨不得化在她的笑容裡……
但也是她,當着他的面兒,就要嫁與旁人?
目光灼灼如火,趙綿澤逼視着她,手越握越緊,腦子一片空白,突然握着她的肩膀便狠狠推在了那亭子的圓木柱子上,身子隨之壓了上去。
“夏楚,我們重新來過——”
他低頭,想要吻她。
“王八蛋!”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響起。
他腦子激靈一下,醒了。而他面前的女人,高高擡起下巴,像一隻驕傲的小孔雀,不屑的看着他。
“憑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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