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一到,天高氣清,涼爽了不少,但白日裡陽光普照,仍是悶熱的緊,尤其是晌午時段,外頭的風吹不入屋,還在月子裡的夏初七,正悶得抓頭皮,聽得梅子說趙樽將要出征的消息,幾乎登時便坐了起來。
“此話當真?”
她問得急切,梅子卻沒有馬上回答。她皺着眉頭,注意到了夏初七脣角口涎的痕跡,於是答非所問,“七小姐,你夢見了什麼?”
摸着下巴,夏初七考慮了一下,“我怎麼可能告訴你,我夢見了滿屋的黃金?它們金燦燦的顏色極是喜人,全都落在了我的屋子裡。然後我一得意,叉着腰就仰天長笑。結果樂極生悲,一不小心,把小十九掉地上了,哈哈。”
梅子翻白眼,“你不告訴,不也告訴我了?”
夏初七眨巴下眼睛,打了個呵欠,“一孕傻三年,我可以原諒自己的智商。”說罷,她瞄一眼梅子微微上翹的小嘴,伸手拍拍她,“爺要出征的消息,打哪來的?”
“外頭都在瘋傳,就咱剛曉得。”
輕“哦”一聲,夏初七拖長聲音,沒了動靜兒。梅子是趙樽的死忠,想到他又要去那腥風血雨的戰場,小臉兒滿是不高興,“七小姐,今日晚間爺應當是會來的,到時候你且勸他一勸,大晏又不止他一人,爲何每逢戰事,就想到他,等戰事一過,卻不認他。這不是虧得緊麼?”
梅子是個哆嗦的,叨叨的話,都是爲趙樽的不平。可夏初七卻像是沒有聽見去,等梅子說完,她考量一下,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梅子,把地道給我堵嚴實了。”
梅子訝然看她,奇怪了。
“爲何要堵?堵了咱爺可就進不來了。”
“就是要堵他。”輕哼一聲,夏初七兩隻手合攏,掌心對搓着,只覺這午覺睡得手腳發涼,渾身都不太舒坦。可她搓了好一會,梅子不僅沒動,也沒吭聲迴應,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
她脣角一揚,笑着扯過被子來裹緊身子,方纔道,“行了,別傻愣着爲他抱不平了。你想想,我這做孃的,自打生下小十九,一口沒奶,一眼沒看,一下沒抱,心裡能好過麼?半個月過去了,他不抱小十九來見我,也不許我去看她,每次問及,就跟我玩閃爍其詞。如今更好,他索性拍拍屁股就要去南征,我這般嚇他一嚇,不算過分吧?”
“不,不過分……”梅子緊張地看她一眼,眼神一閃,囁嚅着脣答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逃也似的轉身走得飛快。
“七小姐,你先躺會,奴婢先去爲您準備茶點!”
“回來!”
不等她走出門兒,夏初七就喊住了她。
按理來說,梅子與她極熟稔了,被她一喝,也不應當驚成那般,可就在她的喊聲裡,夏初七明顯看到她微微發抖的身子。
“什,什麼?”
她在強作鎮定。夏初七什麼樣的人?看梅子這種心思單純的姑娘,一眼就看透了。思量一下,她懶洋洋打個呵欠,斜眼看她,“到底何事瞞我,老實交代,恕你無罪。”
“沒,沒啊。”
梅子笑着,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夏初七揚了揚眉,脣角笑容擴大,“親愛的梅子姑娘,我若連您這小模樣兒都不出來,就妄自稱了一回小諸葛。這麼跟你說吧,今日你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總歸我有十香軟骨散,九宮逍遙散、八仙桃花散,七醉……”
“別別別,七小姐,奴婢這便說給你。”梅子是曉得她個性的,聞言面色一白,身上雞皮疙瘩冒出一片。加之她原就是一個大嘴巴的姑娘,藏了秘密在心頭,一直搔搔的癢,被夏初七這麼一逼,自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全交代了。
“這事兒我也不曉得真假,我是聽她們亂嚼舌根子說的……說是上月十九夜裡,延春宮突發大火,燒到次日天亮才滅。有宮人說,燒燬的大殿裡有一個嬰兒,頭顱被劈成了兩半,那收殮的嬤嬤還說,像是剛出生的嬰兒……”
夏初七眉頭一跳,“是男嬰,還是女嬰。”
梅子搖頭,不敢看她,“誰曉得呢。”
不曉得爲何躲躲閃閃?夏初七眼睛一眯。
“延春宮是哪?”
“是前朝……不,就是貢妃娘娘的舊居。貢妃在前朝時得寵,延春宮修得極是華貴,可洪泰爺卻憎惡得緊,所以延春宮附近宮殿全都廢棄成了冷宮。就那奢華的延春宮,也二十多年未有人涉足……”
梅子聲音不高,可夏初七卻覺得字字刺耳,刺得她脊背涔涔冒着冷汗,冷得不再是手腳,而是整個身子都冰冷得像是落入了冰窟窿裡。
“七小姐,興許不是小郡主……”
梅子不僅是個大嘴巴,腦子也單純得緊,見夏初七面色難看便一心想要說話來安慰。可在這個時候,她越是安慰,便越是容易把她的思路引入悲途。
夏初七哆嗦一下,躺入被窩裡。
“下去吧。”
她瞬間蒼白的臉,嚇得梅子後悔不已,耷拉下腦袋,她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七小姐,那,那茶點還吃麼?”
“吃。”
夏初七很欽佩自己,總是在該缺心眼的時候缺心眼。就比如現在,明明心潮澎湃,憂急如焚,卻還能不動聲色的吃茶點,吃完還踏實地睡了一個下午。除了在夢裡見到趙樽威風凜凜的攻城掠地,夢見小十九滿臉是血的喊娘有些不愉快之外,她就像沒事兒人一樣,睡到日落天邊,睡到天際發黑,在醒來時,屋子裡已是漆黑一片。
“啊……”
她拍着嘴打了個呵欠,微微側頭,這才發現榻邊上立着一個身形頎長的影子。屋子裡沒有燭火,昏暗的光線裡,那人就像一隻落在暗夜裡的蒼鷹,冷漠,孤寂,高遠得令人無法直視。
世間上有一種人,哪怕他不言不語,不聲不響,一動不動,也可以影響空間裡的氣流速度,讓周圍的一切都圍在他的身邊運轉。他若高興,空間氣流便暖和,他若冷漠,就空氣都會一片冰冷。
夏初七想,趙樽就是這樣的人。
“你來了?”
她捋了援凌亂的頭髮,臉上帶着蒼白的笑,就像她心底從來沒有生出過懷疑一般。趙樽坐在牀沿,攬住她的身子,凝視的目光比之往日更爲專注。
“這都天黑了,你怎的還在睡?”
“不是坐月子麼?整日窩着催肥,不睡覺做甚?”
趙樽身子微怔。他看她一眼,那一眼,銳利得似利箭鑿在心底,但他卻什麼也沒問,只是慢慢起身,點燃了屋子裡的燭火,站在三尺外,靜靜看她。
“你臉色不好?”
“有嗎?可能是天冷了吧。”夏初七笑着擡起雙手捧着臉捂了捂,又扯高被子蓋到胸前,把脊背抵在牀頭,輕輕笑道,“一會得叫晴嵐換一牀厚些的被子。”
“嗯”一聲,趙樽沒有多說,也沒有主動解釋什麼,只是從隨身帶來的包袱裡取出兩雙嶄新的靴子來,放在她的面前。
“爺特地爲你備好的,看看可好?”
那是兩雙厚底方頭靴。一雙是石青色緞繡,一雙是錦邊彈墨,與普通的宮靴不同的是,靴面上點綴了幾顆流光溢彩的珠玉,拼成秋海棠圖案,海棠蕊中有小小粉珠,看上去栩栩如生,極是貴重。
“很美!不知穿上怎樣。”
夏初七撫着秋海棠,輕輕笑說。趙樽掃她一眼,握住她手的靴子,說了一句“試試”,彎腰便要爲她換鞋。
“不必試了,你準備的,自是好的。”
她阻止了他,笑着從他手上把靴子接過,放在枕頭邊上,順勢拉住他的手,拽坐在牀榻邊,方纔擡頭,認真地凝視他。片刻,他沒有說話,她慢慢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喚了一聲。
“趙十九。”
“嗯。”他回答。
“你可有話要對我說?”
趙樽身子微微一僵,側過身來,手臂攬住她倚入懷中,掌心順着她的脊背由上往下摩挲着,語氣凝重,“有。阿七,我要南征了。”
“多久?”她並不吃驚。
“大婚前趕回。”他聲音微哽。
“決定了?”她又問。
“決定了。”
“你掌了兵權,不必出戰的。”
“出戰不是爲趙綿澤,是爲我自己。”
爲自己?其實也只是爲了國家吧?夏初七前生是紅刺特戰隊的一員,自是明白“爲自己與爲國家”裡面所包含的意義。她牽了牽脣角,並不反駁他,只溫馴地點點頭。
“小十九呢?我想見見她,可以嗎?”
她的眼,有些反常的晶亮。
那一抹晶亮,很灼人。若仔細看去,可知是眼睛裡的溼潤在燈火下的反光。
趙樽很少看到夏初七這般無助的樣子,無助得她僞裝的堅強只須瞬間就能被徹底摧毀。他滯了片刻,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臉頰,冷峻的神色黯然得似乎有一腔的心事要與她說,卻終究又無法說出口。
“不是說了麼?她很好,在定安侯府,由菁華照看着。”
“趙綿澤沒有懷疑?”夏初七面色一凝,強笑。
“沒有。”趙樽道,“他並不知你懷孕。”
夏初七怔怔的望住他,茫然的注視了片刻,突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極是緊張地問:“真的?你沒有騙我?”
趙樽緘默一瞬,嗓音喑沉沙啞。
“傻瓜,爺何時騙過你?”
“好吧。你纔不會騙我。”夏初七揉了揉眼淚,像是破涕而笑,又像是鬆了一口氣,“你且放心的去吧,等我出了月子,會想法子去定安侯府,瞧着我們小十九的。”
“阿七——”趙樽喊住她,輕描淡寫地道,“目前形勢嚴峻,你不要去,免得引起旁人的懷疑和……”
“呵”一聲,夏初七打斷他,眉目一寒,“做母親的人,總得親眼看看自家孩子才能放心的。趙十九,這些事情你就別操心了,你只管好好殺敵,保護好自己……”
趙樽抿緊脣角,遲疑良久,方道了一字。
“好。”
夏初七不看他,泰然自若,“幾時出發?”
“明日。”他答。
呵一聲,她眨眨眼,“明日我可送不了你,你當心着點兒。”
“不必相送的,爺習慣了。”
一句又一句平淡如流水的對白,兩個人都從容的應答如流,聽上去似是與往常每一次見面時的家長裡短沒有半分區別,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極其微妙的,尤其是戀人之間,情緒更爲敏感。它不必言說,不必明言,不必相詢,卻可以明白,彼此中間添了一些莫名的隔閡,一種誰也不願在趙樽出征之前戳破的隔閡。它或許如紙般薄,但到底還是隔在了二人中間,就像一鍋燒開的水,煎熬得人五臟六腑都疼痛,卻不能挪開。
“趙十九,你得保重。”
她撲入了他的懷裡,緊緊擁住他,小貓兒似的貼合着他,磨蹭着他,撒嬌似的與他共歡,把一頭原就凌亂的長髮折騰得散亂開來,瀑布一般落在她的身上,也落在他的肩膀,與他的長髮揉和輾轉在燃着紅蠟的火光中,映得他眉清目朗的面孔添了深邃,也映得她霜肌脂白的小臉兒,溫比玉,膩如膏,豔若春色。
“阿七,美極。”
“爺更美。”
她頷首窩在他的懷裡,眉在笑,眼在笑,脣在笑,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在笑。
邸深夜靜銷魂色,鸞枕鴛被一段歡。
一整夜的同牀共枕,兩人沒有提半絲不愉快的事情。她撫着他俊俏的眉眼。不怨,不恨,不問,不管,不思,不慮。他摟着她的身子,只吻,只愛,只憐,只惜,只寵,只疼……直到她氣喘吁吁地從他懷裡鑽出,說了一句話。
“告訴東方青玄,我想見他。”
那天晚上趙樽並沒有答應她的要求。他是不喜歡她見東方青玄的,從來都不喜歡。但他也沒有拒絕。在這樣的夜晚,在他臨行前的夜晚,不管是她,還是他,都不願再多增添對方的負擔。只想在這個接近中秋節的晚上,說一些令彼此都愉快的話。
她說:“月亮快要圓了。”
他說,“是啊,又一年中秋。”
她說,“要是中秋夜,你能在京中陪我數星星多好。”
他說,“你不適合數星,只適合數月。”
她問,“爲啥?”
他答,“月亮只有一個,適合你的智商。”
她嗔,“好,下次中秋,我來數星,我便數月。”
他慢慢轉頭,目光深深地盯住她,喟嘆一聲,把她攬入懷裡,喑啞着嗓子,一字一句道,“阿七,下一個中秋,我定會陪你渡過。”
她笑,“不,往後的每一箇中秋。”
八月初四,趙樽帶着“王命旗牌”領着南征大軍一路南下,直奔雲貴而去。
與往常趙樽每次出征的“三駕馬車”配套不同,這一次趙樽南下,沒有“左膀”陳大牛,也沒有“右臂”元祐。麾下將領只有新婚燕爾的駙馬都尉、三千營指使晏二鬼,擢升爲南征軍右將軍,打先鋒。另外,便是在皇城禁衛軍中做了許久都統的陳景,在趙樽南征之前,得到了建章帝趙綿澤的允許,破格提拔爲南征軍左將軍,隨同趙樽南征。
元祐沒有南下征戰,卻也沒有閒着。極賦戲劇性的是,他在趙樽出征的第二日,就被趙綿澤委以了重任,做爲南晏的和親使節,前往北狄爲烏仁公主的大婚送彩禮。而陳大牛也因北邊的防務問題,被趙綿澤在八月初八派往了遼東。
看上去這是很正常的軍務安排,可仔細一品,箇中又意味深長。三個人去了三個不同的方向。元祐前往北狄送彩禮,除了是對南晏與北狄關係破裂,有可能重燃戰火的最有力回擊之外,也是淡化了他在趙綿澤大婚之前有可能起到的作用,至於陳大牛前往遼東的意義也是一樣,至少可以確保在此期間,趙樽的勢力不會太深的滲入朝中。
如此一來,趙綿澤可謂一箭雙鵰,不僅那些因爲烏那、阿籲和安南三國來犯而蠢蠢欲動的周邊小國不敢再輕舉妄想,就連朝中懷有“別樣心思”的人,比如趙構之流,都得再一次審時度勢。
治大國,若烹小鮮。
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
趙綿澤初登大寶,深諳其中之道,也做得很好。可明眼人一看便知,他看似什麼都沒做,只是順勢而爲依了趙樽,卻招招都在算計着他。或者說,招招都是叔侄二人在互相算計。
經過了這樣多的事,朝中官員總算嗅到了一絲他溫仁的外表之下暗藏的狠戾。可即便這樣,都察院的言官們也有敢去捋虎鬚的。
八月初六,有人諫言,魏國公府七小姐因犯“天劫”,屢次觸動大晏國體,傷天子,令天子遇刺,損太皇太后,令太皇太后殞命,實在不宜爲大晏皇后。
趙綿澤朝議時未有表態,只說這樁婚事是洪泰帝定下,他雖爲帝,也不得不遵,更不能毀婚。可言官並未因他的推託之辭就此罷休。從八月初六到十五,言官一連九道上書奏摺,要趙綿澤另擇賢后。
九道奏摺,都被他推諉不採。
八月十五那日,中秋。
趙綿澤微服前往魏國公府,纔出東華門,就被都察院數名言官擋在宮門,言官高舉奏疏,與數名朝中重臣一起跪在青磚地上,高呼“萬歲”,便請皇帝三思而後行。
這一次,他們聯名上書,要趙綿澤棄夏氏而立賢妃。此舉,終於惹惱了趙綿澤。他最終雖然沒有再去魏國公府,卻在中秋之夜,一個人呆在御書房裡,侃侃寫了上萬字,連批言官九道奏摺,言辭懇切地爲夏楚清白名譽。
此事轟轟烈烈地鬧了一陣,終究以雙方各自妥協一步而告終——朝臣不再反對趙綿澤立夏楚爲後。但爲了安撫朝臣,趙綿澤也再沒踏足魏國公府。
那邊鬧得火熱,魏國公府裡卻清淨得很。
夏初七得知趙綿澤做的這些事,也只是一笑了之。不必用腦子猜,她也知曉這是趙樽所爲。他離開了京師,他的耳目卻未離開。他再次拿出天劫說事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牽制住趙綿澤,不讓他在自己離開的期間來霍霍她。
這就是趙樽。
每走一步,會算好七步。
夏初七活在他安排的軌道里,日子有些蕭條。
坐月子,實在太煩躁。魏國公府,也實在太冷清。八月初,顧阿嬌便請辭了,夏初七予了她一些銀子,沒有強留,只道有事勿忘。而以前每日緊盯她的阿記,樣子也鬆懈了不少,常常都是夏初七主動過去找她,她還在那裡發神,根本就沒有看見她來。
這個人走了魂兒!夏初七如此斷言。
可她沒有興趣問她,阿記似乎也沒興趣告訴她。兩個人每日對視一眼,各自撇開眼,進入自己的世界。阿記繼續做她的監獄長,她繼續風一陣,雨一陣的胡思亂想。
風一陣時,她好似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樣子還是一如往昔的樂觀、開朗、笑意吟吟。
雨一陣時,她臉色難看如暴風雨前的天氣,陰沉、晦暗,森冷,面無表情,嚇得身邊侍候的人,一個個惶惶不安,生怕她會突然火山爆發收拾人。
可她不僅沒有爆發,反倒一日比一日沉默安靜,並無半分快要崩潰的樣子,也不像上一次趙樽北伐時,她每日便樂滋滋的想方設法要隨他北上。
這一次,她絕口不提要南下。
甚至於,她都不提趙樽。
不提,可就是不想?
沒有人能猜測她的心思,也沒有人敢問。
這般的日子,楚茨院裡一片陰霾。
東方青玄是在趙樽離開的第十五天來的。
那一天,綿綿陰雨後,夜色很暗,天上不見半顆星星,他就那般衣冠鮮亮地立在她的門口,看着懶洋洋斜倚在榻上的她,脣上帶着如沐春風的笑意。
“聽說你找我。”
原來趙樽告訴他了,夏初七有些意外。
“那爲何這時纔來?”
東方青玄莞爾笑開,“本座公務繁忙,抽不開身。”
公務繁忙是世上最好的藉口。
夏初七“嗯”一聲,看着他容色妖冶的面孔,只覺眼前發花,喉嚨堵塞,那些盤旋在腦子裡許久的話,一個字都出不了口。
她不敢問那晚上延春宮裡被火焚的嬰兒是誰,更不敢問那天晚上延春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是第一次,她發現了自己的懦弱。原來,並不是所有事情,她都可以坦然面對的。原來她也有想逃避,想欺騙自己的時候。
“她死了。”
她想逃避,可東方青玄似乎並不想給她的機會,他眨了眨狹長的鳳眸,脣角一揚,噙笑的聲音漫不經心,卻很認真,讓人絲毫都不會懷疑他話中真假。
夏初七怔怔看他。
不知從哪拂來的風,吹得她身子發涼。
還未入冬,怎的就這樣冷?
她悻悻然的想着,怔忡着,下意識不想聽。
可東方青玄妖孽的身姿卻上前一步,補充了一句。
“是我殺的。”
夏初七腦子“嗡”的一聲,倏地瞪大雙眼,心臟像被人拉拽着狠狠抽扯,很痛,很痛,痛得仿若五臟六肺都在被人啃噬,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睨着她顫抖的身子,東方青玄卻悠然自得。
“她沒有痛苦,本座的繡春刀很快。”
夏初七嘴巴張了張,狠狠扯着胸襟,似乎想要說點什麼,想問點什麼,或想罵點什麼,可一顆心卻似滾入了沸騰的油鍋,被油煎被火燒被切割,喉嚨發不了聲,像啞了,雙耳“嗡嗡”直響,像聾了。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空洞,讓她幾乎不能呼吸,渾身無力,僵硬的身子如同塗上了一層混凝土,半絲都不能挪動。
“你想哭,就哭吧。”東方青玄說。
她看着他,沒有說話,更沒有哭。
“你恨我?恨不得殺死我?”他嘲弄的笑。
她仍是看着他,沒有言語。
“你動不了手?”東方青玄瞄她一眼,垂着的左袖紋絲不動,只右袖拂了拂,右手慢慢垂下,像撫摸心愛之人一般摩挲一下繡春刀的刀柄,然後一寸一寸將它從鞘中抽出,緩緩走近,把刀柄遞到她面前。
“來。動手。”
夏初七像是剛剛回神兒,看看他,又低下頭,看看他白皙修長的指節,還有握在指節的中間,紋理漂亮作工精緻的繡春刀柄。
“刀很漂亮。”
她讚了一句,把東方青玄聽得微微一怔,她卻似未覺,慢慢擡起頭來,脣角輕顫。
“可你剛纔說了什麼?”
“我說你若是有恨,就殺了我。”
東方青玄笑着把刀柄再往前送了一分,她沒有去接,只是蹙起眉頭,頭部微微一偏,像是在審視他的表情,又像是疑惑他說的話。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一次是奇,二次就是怪了。
東方青玄不解地略微低頭,注視着她放大的瞳孔。
“楚七,你怎麼了?”
她沒有回答,眉頭鎖得更緊,心臟像被水草糾纏着,痛得一抽一抽的起伏,耳朵裡除了一陣模糊不清的“嗡嗡”聲,什麼也沒有。
“你在說什麼?”
她別開頭,不看他的嘴,再一次問。
“楚七你怎的了?聽不清我說話?”東方青玄終是慌了,“哐當”一聲,繡春刀應聲落地,在光滑的方磚地上砸出一條長長的劃痕。他卻未顧他心愛的繡春刀,一隻手猛地扼住夏初七的肩膀,另一隻胳膊把她往面前一抱。
“你聽見了嗎?嗯?”
她微微眯眼,似乎沒有聽見刀體落地的刺耳聲,只是看着方磚上那一條長長的劃痕,揚起一抹詭異的笑容。
“繡春刀果然很快。”
“楚七——”東方青玄急臉都扭曲了。
“東方青玄,你皺着眉頭做甚?這不是你的風格。你不是說過嗎?人活着得笑,因爲死了,就要死很久。”
她出奇平靜的語氣,震撼着東方青玄。
“夏楚!楚七——你到底怎麼了?”
他的聲音像吶喊,像嘶吼,她卻絲毫未聞,只挪開眸子,望向燭臺上的火舌,繼續道,“這樣快的繡春刀,割破一個嬰兒的皮膚所需要的時間,可能比人體神經反射疼痛會更快。所以,她應該是真的體會不到……痛的。”
東方青玄看着她,一向從容的面色大變。
“楚七,你不要說這個。你先說,你有沒有聽見我的聲音?你的耳朵怎麼了?”
夏初七看着他一張一合的嘴,像是聽懂了他的意思,搖了搖頭,輕輕推開他,把掉在地上的繡春刀撿起來,塞到他的手上,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痛是人間至苦。不痛,是幸。大都督,你也給我一刀,如何?”
“你也想死?”東方青玄惱了,猛地拂開她手上的繡春刀。那一把可憐的刀再一次被它的主人摔在了地上,得到它這一生的第二次捨棄,發出“咣咣”的哭泣聲。
可刀在哭,夏初七卻看着她在笑。
“不。試試刀鋒,想感受一下她的感受。”頓一下,她又道:“大仇未報,我怎捨得去死?”
洪泰二十七年,大事頻傳。
八月二十,闔家團圓之日剛過去不久,南晏的和親使者元小公爺,就帶上南晏給烏仁公主的厚重彩禮,從京師渡口乘上官船一路北上,前往北狄去了。
八月二十二,定安侯家收養的小閨女滿月,在侯府裡請滿月酒。爲賀長公主,朝中去了不少的官吏,夏初七也偷偷的潛去了。
她去的時候是晚上,宴已散去,歌舞也罷,她的形跡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陪同她一起去的甲一發現,她去的時候,臉上寫滿了希望和期待,但等她從侯府裡出來的時候,頭頂上防風用的氈帽壓得卻更低了。仔細端詳,她的眼角,似乎還有一抹溼潤。
甲一沒有詢問。
他只是默默的走在她的身側。
夏初七也沒有解釋。
她只是默默的擡頭看着烏濛濛的天。
從定安侯府回去之後,夏初七更沉默了。從趙樽南去之日起,一直到九月初,她都沒有收到來自南邊的隻言片語,但九月初五,來自會川衛的八百里軍情急報卻傳入了皇城。
軍情文書上稱,大將軍王趙樽率領的南征軍已於八月二十晚間抵達會川衛,奪下金沙江一線城鎮,準備於八月二十一率領大軍往南繼續推進。
這算是南征軍的第一份捷報。
睡在乾元殿的趙綿澤,一眼沒閤眼。捷報便是喜報,也是他登極以來的第一份戰爭勝利,天不見亮,他便匆匆起牀洗漱,趕在滿朝臣工之前到達奉天殿,主持了這一日的朝議。
晉王再一次打了勝仗,並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會爲趙綿澤打勝仗。
很多臣工都大感意外,卻敢想不敢言。而那些在趙樽出征之前,曾經上奏設想過他在重掌兵權之後會發生各種各樣變數的臣工,也不得不閉了嘴。
“朕是瞭解十九皇叔的。”
趙綿澤在大殿上,說了這一句話。
“陛下英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無數將士的鮮血,換得的就是一句對皇帝的恭維。
亂世出英雄,盛世生產最多的就是貪生怕死之徒。奉天殿這個大晏最高的權力殿堂之上站着的王王大臣裡面,有太多人過慣了安逸享樂的生活,習慣了紙迷金醉的奢華,只要有人在前頭衝鋒陷陣,自是喜聞樂見,躲在這裡拍拍馬屁就好。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就像洪泰朝一樣,一個人人誇讚大將軍王勇猛的時代再一次來臨,屢戰屢勝的趙樽,再一次成了神。唯一的不同,他以前是洪泰帝的神,如今是趙綿澤的神。
當然,誇獎神的同時,誰也不會忘了封神之人。趙綿澤以其胸懷坦蕩,治國有方,被人稱頌爲聖主明君,朝廷文臣們在蘭子安的建議下,開始大肆揮毫,爲他歌功訟德,以期盛名遺於萬世。
自會川衛第一大捷始,雪片般的捷報,從南往邊,跨過千山萬水,繼續飛入漸漸生涼的京師,但夏初七仍是沒有收到趙樽的家書。
捷報上稱,八月二十五,晉王趙樽所率南征大軍出會川衛,於兩日後,奪下曲靖府、武定府、姚安府,正擬從牟定,直入楚雄。烏那、阿籲、安國三國大軍齊集楚雄、耳海一帶,準備奪回失地,八月底,雙方膠着一處。
八月二十七,武定告急,烏那等三國叛軍一改先前集中火力與大晏軍一決雌雄的姿態,改爲分兵三路作戰,以元江、洮江爲線,把南征大軍圍在中間,圍而不攻,避其主力,從昆陽一帶插入,與南征軍小股作戰。
如此一來,晉王着急了。
他似是急於速戰速決,不得已分兵殲敵,令南征軍左將軍陳景和左副將軍李青進入洮江一線,令南征軍右將軍晏二鬼領右路先鋒,佯攻牟定。可晏二鬼出師不利,在牟定遭遇叛國主力,身負重傷,南征軍傷亡上萬餘人。
消息傳入京師的時候,已是九月十七。
得此消息,舉朝譁然。
南邊局勢膠着,對於朝廷來說並非好事,可趙綿澤得到消息,卻不急不躁,臉上笑意終日未退。他的表情,令明眼人突地恍然大悟。
這一年的臘月二十七,不僅是晉王趙樽與烏仁瀟瀟的大婚,也是大晏帝后的大婚之日。晉王的大婚若是因爲戰事拖延,不算什麼大事,延遲再辦即可。但趙樽不在,卻不會影響帝后大婚。只要晉王一直被拖在南邊,那麼臘月二十七,皇帝就可高枕無憂了。
關心則亂,有些人急了。比如晴嵐,得到晏二鬼受傷的消息之後,她手足無措的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魂不守舍,吃不好,睡不好,着急得不行。
她急,夏初七卻不急,偶爾也調侃她幾句,“你這到底是在想念爺,還是念着你的景哥哥?怕他受傷,出事?”
晴嵐臉紅了,“自是念着爺。”
夏初七白眼一翻,摸着下巴,也不知聽見沒有,臉上情緒淡淡的,看向窗外飛舞的落葉,輕輕道,“唸吧念着,再念下去,這院兒裡的葉子,都快被你念完了。”
“七小姐……”晴嵐喊了一聲,見她沒有看過來,無奈地走過去拍拍她的肩膀,“你難道不想念爺嗎?”
夏初七回頭看着她的嘴巴,笑了。
“唸啊,可不如你念。”
“曉得了,那奴婢不念了還不成?免得被你取笑。”晴嵐失聲而笑,打趣着她。
可夏初七轉過頭,再沒有了反應。
晴嵐看着她,臉上的笑意僵硬了。
這些日子的七小姐有些古怪,她彷彿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與她說話,她常常聽不見,有好幾次,晴嵐都開始懷疑她的耳朵有問題了,但每當她因爲懷疑與她交流,她卻又可以聽見。
她嘆,大抵是想念太急,神思不屬了吧?
不要說七小姐,自己不也總想嗎?
南征軍開拔那一日在南郊點將祭天,夏初七沒有去送,晴嵐卻是去了的。她沒有進入校場,而是一個人等在南征大軍的必經之路上,遠遠地躲着,看見了趙樽,也看見了一襲重甲騎在馬背上的陳景。
以前有無數次陳景都會跟着趙樽上戰場,她也常常見到他這樣,卻從未有過那種撓心撓肺的感覺。可這一回,大抵是因爲夏初七的玩笑,她覺得他與旁人不一樣了,她的心裡,也真真兒的生出了思念。午夜夢迴時,也會靜靜坐在牀上雙手合十,祈禱佛祖保佑。
只不過,她的想念,他一定不知。
他也永不會知曉,有一個人在默默等他回來。
與晴嵐的內斂含蓄不同,趙梓月是開朗且喜怒形於色的女子,在得到晏二鬼出事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她就急匆匆跑到了魏國公府。人還未到,聲音便先傳了進來。
“楚七……不好了。”
夏初七沒有動靜兒,晴嵐看她一眼,喟嘆一聲走出去迎上了大長公主,請她入座。可趙梓月一臉焦灼,哪裡坐得下去?看到夏初七,她不管不顧地衝了過來。
“楚七,他出事了,他會不會死而後已?”
夏初七看着她,嘴角抽搐一下。
“我又不是閻王,不管生死薄。”
“楚七……”看她如此冷漠的模樣兒,趙梓月眉頭一皺,淚珠子就順着臉頰“嗒啪嗒啪”的落了下來,她就着袖子去抹,卻越抹越多。
“我沒想過他會死,我還有話沒說。”
夏初七哭笑不得,只能哄她,“好了好了,他會回來的,你有什麼話,先跟我說,也是一樣。”
兩個人搬了椅子,坐在了滿是落葉的銀杏樹下,品着二寶公公日益精湛的靚茶,趙梓月便拉開了話匣子。
可與夏初七想象的不一樣,她的話似乎沒有一句是想對晏二鬼說的,卻又是句句都是對他說的。她說起貢妃生她時候的難產,說起她自己生丫丫時候的難產,說起鬼哥對她的好,對她的壞,說起她的心情,說起她其實已經不討厭他了,還說起她在中秋節之後,已經許久不見丫丫的面兒,是有多麼的想念……
她說了許多許多,可夏初七隻是偶爾迴應她一句,臉上始終帶着淡淡淺淺的笑容,就好像萬事都與她無關一樣。
她這般反常的表情,終是震住了趙梓月。
“楚七,你就不擔心我十九哥嗎?”
夏初七笑,“擔心又如何?改變不了什麼,不如放輕鬆一些,靜靜的等待。着急解決不了問題,梓月,你應該學着我一點。”
趙梓月扯着衣角,嘟囔着嘴巴。
“我做不到。”
看着她淚濛濛的眼裡,那一抹簡單到極點的溼潤,夏初七想,一個人可以在痛苦的時候,恣意的哭出來,那也是一件幸事。
她嘆,“梓月,你也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哦。”趙梓月是個簡單的孩子,她煩躁的心思曾經被晏二鬼的故事撫平,她以爲人人都可以像她一樣得到安慰,於是並不拒絕。
“你聽清了啊,我要開講了。”
她慎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看着夏初七,用最直白的語言,一下一下的絞着手指,把晏二鬼給她講過的故事轉述出來。
“一隻美麗驕傲的母雞辛苦的孵出了一隻小雞。母雞做了孃親,她又是高興又是緊張,整天都魂不守舍起來。它高興的是小雞長得很可愛,很漂亮,很聰明,人人都喜歡她。可她更緊張的是,總擔心自己保護不了小雞,小雞會被黃鼠狼給叼去……”
她講了許久,講母雞如何想念小雞,母雞如何保護小雞,如何防備着黃鼠狼,可卻一直沒聽到夏初七回應。她有些奇怪,猛地轉頭,頓時愣住。
只見不知何時,夏初七已是淚流滿面。
“楚七,你怎麼哭了?”
夏初七擡頭,淚濛濛望天,脣角牽開的分明是笑容。
“因爲我的小雞被黃鼠狼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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