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城裡,竟然有人敢擋皇后鑾儀?
一個身上繫着大紅喜綢的小太監疾步上前,大聲喊道。
“皇后鑾儀,前方速速避讓。”
“讓什麼讓?誰啊這麼猖狂,我們是晉王府的迎親儀仗!”那邊兒的人似是還在發懵,不僅沒有避讓,反倒加快步子堵了上來。待走近,雙方劍拔弩張地互望一眼,這才發現,還真是趕了巧兒。晉王府的迎親儀仗從皇城邊上的宴賓樓出來,剛好與要前往皇城的皇后嫁輦撞到一處。
“喲嗬,巧了!”
晉王府的迎親隊伍前面,那騎在高頭大馬上,身系大紅花,一身紅衣的“新郎倌”不是別人,正是悠哉悠哉的元小公爺。他一雙淺眯的丹鳳眼今兒格外有神,漫不經心地往前瞄一眼,側眸笑問喜婆。
“大婚給人讓道兒,會不會不吉利?”
喜婆嚇得頭皮一陣發麻。按說這般避讓自是不太吉利。可如今撞上的不是別人,是皇帝娶親,怎麼能不避讓?她額頭上冷汗密集,那一張化着濃妝的老臉,紅一陣,白一陣,聲音宛如破鑼在敲。
“小公爺,老婆子早說……要避道的。”
元祐懶洋洋地勒着馬繮繩,一抖一抖的玩耍着,似是不耐煩。
“小爺在問你,會不會不吉?”
“不,不會。”喜婆支支吾吾的回答着,很是無奈。原本今兒是不能走這條道兒的,可是這位元小公爺素來是一個桀驁不馴的主兒,明知皇后嫁儀會打從這兒路過,硬是非要過來。如今到好,給人家堵上了,嚇得這老婆子心尖兒都在發顫。
“小公爺,咱趕緊迴避吧。”
元祐瞥她一眼,不僅不退,反倒再次上前了一步,笑嬉嬉的揚着嗓子大喊:“皇后娘娘千歲,今兒我領着新娘子過來,只是想沾沾皇后的豆氣,若是耽擱了入洞房,您可不要見怪纔是?”
這般調侃委實大膽,可把在場的人嚇壞了。
可對面的花輦上靜靜的,沒有傳出半點聲音。
誰也不知道,坐在轎中的皇后娘娘是什麼態度。
靜默了一瞬,元祐託了託下巴,聽不到楚七回應,似乎也沒勁兒了。他回頭看一眼身後的大紅喜轎,脣角一勾,露出一抹邪邪的笑容。
“給小爺聽好了,後退!爲皇后娘娘避道——”
“是。”轎伕聽了命令,開始調頭往後。
可就在這時,只聽見空中“嘭”一聲炸響,也不知是哪個搞的惡作劇,天檀大街一側街面的樓上,突地丟下一串鞭炮,落地便“噼裡啪啦”地炸響在人羣裡。
鞭炮不傷人,卻驚了街上的馬匹。
一時間,嘶聲大作。
人人都會懼怕皇權,可那些馬兒卻不會認賬。它們撂起蹄子就“嘶聲”大叫。緊接着,一串鞭炮還沒響過,又一串,再一串,一串接一串不停從樓上丟下來,炸得現場濃煙陣陣,驚叫四起,嗆聲不止,馬匹終是不受控制,開始四處亂躥,圍觀的百姓被馬匹一衝,爲了避讓也開始擁擠、踩踏、叫罵不止。
“殺!”
就在這馬聲、人聲、鞭炮聲混雜之時,一道突兀的喊殺聲從人羣裡傳了過來。一聲剛落,一聲又起,那些人來勢洶洶,聲勢極爲浩大,他們速度很快,擠入晉王和皇后的儀仗隊伍裡,揮刀便砍。
刀光劍影,喊殺震天,人羣慌亂着,發出一道比一道更爲高昂的尖叫聲,瘮得人心裡惶惶,恐懼泛體。可是,那些喊殺之人混在老百姓中間,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將手中鋼刀舞得虎虎生風。
受驚的戰馬胡亂衝撞,受驚的老百姓往四面八方奔逃。人擠着人,馬衝着馬,人羣密集得風雨不透。事發突然,那跟在鑾儀後面護衛的三千禁衛軍,眼巴巴看着裡面刀光的冷芒,卻無法第一時候擠進去,場面攪得如同一鍋熱粥。
“小心!護駕——”
一羣錦衣郎擁了上去,把人羣擠得更是水泄不通。
“保護皇后!”
盧輝在外圍聲嘶力竭的喊着,慌亂間,與阿記互看一眼,正待擠近夏初七的花輦,忽聽空中一道金鐵的破空之聲傳來,接着,“嗖”一聲,他未及反應,胳膊已被利箭穿透。
“盧輝小心!”
阿記揮刀砍斷面前的箭柄,也想擠過去保護夏初七。但這個時候,天檀街兩側的樓上,一支支箭矢像是認準了他們似的。密不透風的射入禁衛軍的人羣。
“樓上有弓箭手,快!派人上去截住!”
阿記大聲喊着,下着命令。可任何命令在這個時候都沒有效果。天檀街人流密集如蝗蟲一般,黑壓壓的人頭擠在一起,即使禁衛軍人數衆多,也多不過圍觀皇后出嫁的老百姓。禁衛軍被堵在裡面,進不得,退不得,束手無策。樓上的弓箭手,卻精準極佳,他們專挑禁衛軍下手,不過剎那工夫,就有無數人中箭倒地。
“殺啊!”
一羣老百姓打扮的刺客,瘋一般衝向夏初七的花輦。
“護駕!護駕!”
禁衛軍的人羣裡,無數人驚聲吶喊。
場面原就混亂,沒有想到,這時,人擠人的人潮裡,騰地又升起一股股濃烈的煙霧,極快的在人羣中擴散開。那煙霧嗆人,刺鼻,就像是溼柴沒有燃盡冒出來的濃煙,讓人無法睜開眼睛。頃刻間,煙霧籠罩了街面兒,可憐的禁衛軍不僅毫無招架之力,甚至連對手是誰都沒有看清,就陷入了“被迫捱打”的局面。
“咳——咳——!”
人們紛紛捂臉咳嗽,濃煙裡,看不見彼此。
“嘶——!”
馬匹受了驚叫,還在揚蹄嘶吼。
“咳咳,快跑——”
“殺人啦,快跑!”
老百姓捂着口鼻,哭號奔走,互相擠壓。
“保護皇后!”負責迎親的蘭子安目瞪欲裂,拼命拿手扇着面前的濃煙,卻怎麼也扇不開。而那些一直圍在皇后嫁輦周圍的侍衛,視線被濃煙干擾,早就已經慌了神兒。他們想要護着嫁輦,又不得不和不知從哪裡擠過來的刺客廝殺。
風雪,濃煙,馬嘶,人叫,蜂窩般混成一團。
夏初七坐在嫁輦之中,緊緊抿着脣。
嫁輦沒有移動,只是時不時的搖晃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在衝撞,她一直是知道的。但她只是將後背靠在車壁上,沒有去揭蓋頭,也沒有出聲兒,直到濃煙從嫁輦的縫隙裡衝了進來,她才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屏住呼吸,她正想去揭蓋頭,一隻手突地伸到了蓋頭的下面。那隻手白皙如玉,攤開的手心放着一張乾淨的、浸溼過的絹巾。
“捂住嘴巴!”那人道。
儘管她不知那人說了什麼,儘管她頭上大紅的蓋頭沒有揭開,可絹巾上幽幽的香味兒很是獨特,憑了她超強的嗅覺,那人到底是誰,很容易就分辨了出來。
東方青玄。他今兒果然給趙樽擡喜轎來了?
濃煙越來密集,越來越嗆人,夏初七沒法多想,也沒法拒絕他的好意。閉上眼睛,她迅速將絹巾捂住口鼻。
花輦還在搖晃,動彈不停。晃得她頭昏眼花,渾身發軟。漸漸的,腦子昏脹着,她思維有些脫離,身上也像是沒有了力氣。她軟軟地靠在花輦上,慢慢失去了意識。
濃煙散開的時間,過得極爲緩慢。
天上的風雪一直未停,在呼嘯着驅散它。人羣也在發瘋一般吼叫着躲它。在一段極爲漫長的時間之後,嗆得人幾近窒息的煙霧終是慢慢散開了,空間裡也總算有了能見度。
人們放開緊捂嘴巴的手,面面相覷着,誰也不說話。
天地間,一片死亡般的靜謐。
只見街面上橫七豎八的躺了不少屍體,一汩汩的鮮血,就流淌在他們腳下,與雪水混合在一起,染上了他們的鞋子。
讓人驚悚的,不是屍體。
而是屍體裡沒有一個刺客,竟都是禁衛軍。
靜,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靜。
經過這樣一場浩劫存活下來的人,每一個脊背上都生生透着寒意。他們無法想像,這到底是一羣怎樣的刺客,他們怎麼會比訓練有素的禁衛軍還要有戰鬥力?他們魔鬼一般撲過來,殺入人羣,卻又無聲無息的離開了。速度之快,如同電閃雷鳴,明明來了無數人,卻又像只有一個人。進,同進。退,共退。他們像地獄的使者,在禁衛軍之中來無影去無蹤,把他們玩於掌中,視他們如無物。
一個!
兩個!
三個!
四個,五個……密密集集的人羣。
每一個人絕處逢生的人,眼睛都還是呆滯的,喉嚨口也仿若被恐懼堵住了,發不出聲兒來。白雪映腥紅,雪花和鮮血混雜在一起,透着一道道幽冷的血紅色光芒,刺痛人的眼,刨開人的骨,讓人不得不沉浸在這一場噩夢裡,直到迎親執事官蘭子安突然大聲吼叫起來。
“完了!皇后的喜輦呢?”
一聲吼叫,宛如晴天霹靂,重重擊在了人心上。
大婚見了血光,原就不吉。
如今刺客除了留下一地的屍體,還帶走了皇后嫁輦,這是一個足可以讓在場無數人掉腦袋的大事兒。再一次的橫生枝節,令死水一般寂靜的人羣,發出了“嗡嗡”的嘈雜聲。他們瘋了一般四目張望。
可天檀街上,哪裡還有那一輛大紅的喜輦?
蘭子安目眥欲裂,咬牙切齒的一拂大袖。
“皇后都被人劫走了,還在發愣?快追!”
這一回,沒有廝殺,沒有刺客,可幾千禁衛軍,比之先前更加的恐慌。看着這一番混亂的情形,元祐眉梢一揚,騎在馬上,幸災樂禍的道,“蘭大人,今兒小爺奉命娶親,逗留不得,就不幫你們找人了。如今皇后不在,咱們也用不着避讓。麻煩蘭大人讓讓路,讓小爺我接了新娘子回去,好交差。”
蘭子安深深看他一眼,默然一瞬,讓開路。
“小公爺請!”
四個字從他脣間吐出,帶了一抹難掩的惱恨。可元祐似是沒有察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重重一揮手,領着一羣晉王府的大婚儀仗,從禁衛軍錯開的街道中間走過。
晉王府那一輛花轎,由八個轎伕擡着,揚長而過。
蘭子安清秀的眉目,緊緊斂着,回頭看了一眼皇后鑾儀邊上那些嚇得不知所措的丫頭婆子,長長一嘆,一邊差人往皇城裡向趙綿澤報信,一邊指揮。
“追!一定還未走遠。”
“追!”
“追!”
夏初七的耳朵邊上一直安靜的,安靜得連風聲都沒有。
但是她的心裡,卻一直有着無法解釋的喧囂。一種仿若溺水的窒息和鼓譟感,就像在陰山皇陵的迴光返照樓裡,讓她胸悶、氣短、呼吸困難,身子似乎在不停往下墜。她理智想要掙扎,潛意識又想放棄,一直處於一種水深火熱的兩難之中。
“趙十九——”
她喊了一聲,從夢中驚醒,方覺冷汗溼了裡衣。
微微睜開眼,她眼珠子慢慢轉動着,轉動着,眼前模糊的光影裡,是一片火一樣的紅色。喜慶的紅,也是刺目的紅。現實終於把她從夢境裡剝離了出來,讓她想起,今天是她的大婚,是她成爲大晏皇后的日子。
嘲弄的一笑,她發現自己靠在牀邊,頭上還蓋着紅色的蓋頭。四周一片寂靜,似乎沒有人在。不過她想,即使有人,她也是不知。
她沒有動彈,低着頭,看了看身上的嫁衣。
那紅,耀花了她的眼。
折騰了這樣久,她到底還是嫁了。這一次是真正的出嫁,再也沒有了回頭的餘地。這一次嫁給了趙綿澤,坐在了坤寧宮,從此她與趙樽就走向了地球的南北兩極,此生再也不可能會有任何的交集了,趙樽也不可能再要一個這樣的女人,她的未來將永遠與他無關。
心臟狠狠一縮,痛了。痛得她擡手捂緊胸口。
“吱呀!”一聲,喜房的門兒開了。
一個人慢慢的走了過來,他的腳步聲很輕,速度也很慢,似乎帶了一抹遲疑,從門口到喜榻的距離,他竟是走了許久許久——
夏初七寂靜的世界裡,出現了一雙腳。
那是一雙男人的腳,腳上沾上了一些雨泥。
他就站在喜榻之前,卻沒有動。
趙綿澤!?夏初七喉嚨一緊,下意識想到是趙綿澤來了,手心攥緊,呼吸越發不暢,腦子裡更是有着一種近乎要爆炸般的疼痛,恨不得馬上就與他同歸於盡。
可她與他這一世的恩怨,還未了結,她刻骨銘心的仇恨還未報完,若是這樣輕鬆讓他死了,她那麼多的憤怒,又找哪一個來承擔?
罷了!那便好好玩,彼此不死不休。
她低低的問,“現在你總算如願了,感受如何?”
外面沒有任何的聲音,她也不需要聽見他的聲音。
她冷笑着,不輕不重的聲音裡,隱隱含了一抹似乎永生永世都化不開的仇恨,宛如從靈魂深處刺出來的刀尖,一字一句都會劃破人心,“趙綿澤,既然你執意娶我回來,希望你能男人一點,可以玩得起,千萬莫要後悔,想退貨。”
地上那一雙沾了泥濘的腳,又靠近了一步。
這一次,他邁得有些急,夏初七心裡登時一慌。
“你不要過來!”
想法是一回事,做法又是另一回事,想到趙綿澤有可能會碰她,她身上汗毛一豎,伸手就要去抓頭上那一張惱人的紅蓋頭。可她的手還未及上,便被一隻大手抓住。
“新娘子自己揭蓋頭,不吉利。”
那人低低的說着,握緊了她的手,帶着憐惜的寵溺。可夏初七恍若未覺,一雙手瘋狂地抓扯着,想從他手中脫離,像把蓋頭揭開。但他很固執,就是不許她自己去揭。夏初七惱意上心,偏生不想讓他替自己揭蓋頭,抓扯不過,猛地往他手上咬去。
只一咬,她頓住了。
這一隻手,太過熟悉,也不像趙綿澤養尊處優的手。
他不再白皙,不再細膩,雖一樣修長有力,但卻粗糙中泛着一種歷經風霜般的黝黑,也帶着一種濃重的硝煙味兒。熟悉感鋪天蓋地的襲上來,夏初七心臟猛地的跳動着,情緒幾乎不能自抑。
幾個月未見,難不成她產生了幻覺?就像每每出現在耳邊的馬蹄聲一樣?一定是幻覺,若是趙樽,他怎會到坤寧宮來?趙樽分明就在南疆,又怎麼可能在這樣短的日子裡千里赴京?
“阿七——”
那人嘆一聲,探手過來緊緊擁住她。
“你滾!”她掙扎起來。
“你怎麼了?”那人順手揭開了她的蓋頭。
大紅的蓋頭下面,是一張驚愕莫明的臉,她看着他,化着濃妝的面孔僵硬得如一尊雕像,她怔在那裡,一動也未動。
“阿七,是我。我回來了。”
真的是趙樽?夏初七看着他,嚥了一口唾沫,眼睛一眨也不眨。他一襲赤鐵甲冑,身系黑色大氅,一雙厚厚的靴面上沾滿了泥濘,黑瘦了不少的俊臉上,鬍子拉碴,像是大戰了三千場剛剛歸來似的,風塵僕僕,憔悴不堪。可他的臉上,那一雙幽深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嘴角噙着笑,眉頭往上輕挑,頎長堅毅的身姿,如同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傲然的張揚着一種唯我獨尊的絕世風華。
是趙樽。真的是趙樽。
她的心裡吶喊着,彷彿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滾入了塵埃,燙了她的心臟。可她張了幾次嘴,想要向他說點什麼,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喉嚨發着癢,劇烈地咳嗽。
“阿七……”
趙樽緊張的撫着她的背,“爺回來了,你不開心?”
開心麼?夏初七不知道。她低着頭,不說話,身子胡亂地在他的懷裡掙扎着,像一隻受了委屈的小獸,伶牙俐齒的揮舞着她的爪牙。
“你……還回來做什麼!我都嫁人了。”
他低笑一聲,無奈地嘆息着,爲她撫着後背順氣。可她卻不依不饒,拼着吃奶的力氣推他的手,捶他的胸,咬他的肩膀。他凝視着他,並不掙扎,任由她撕着氣,只是語氣更爲低沉。
“阿七,是爺不好,你受苦了。”
她放開咬他的嘴,低着頭,看他手背上的齒痕。
是她咬的,咬得很深。看着它,莫名的,她胸口那一抹沉澱了許久的疼痛,再一次蔓延開來。不算鋒利,卻足夠擊垮她脆弱的神經,撞開她關閉了許久的淚腺。
一顆淚水,滴在他手背的齒痕上,滴珠似的水漬,滴下來時是一團,然後,慢慢的,一點一點暈開在整個齒痕,水漬在她面前放大,再放大,不斷放大,變成了一幅幅她思念他時的畫面,像是她對他的撫慰,更像是她在無聲的控訴。
“阿七……”
“阿七……?”
他一直在與她說話,但是她一直沒有擡頭。他抿緊了脣,搖晃一下她的身子,然後,眼睜睜看着她軟綿綿的身軀一點一點滑落,滑在他的懷裡,蹭掉那一頂九龍四鳳的鳳冠,把頭低垂在他的臂彎裡,擦乾了那一滴淚,卻落下了更多的淚。
阿七是從來不哭的。可阿七哭了。
她的淚水來得又快又猛,來得趙樽手足無措,卻不知如何才能安撫她。因爲不論他說什麼,她都不肯聽他。他不擅長哄女人,只能無奈地不停順着她的後背,摟她在懷,任由她沉浸在無聲的哭泣裡,淚水溼透了他的臂彎。
“阿七,不哭了。”
“乖,再哭,爺就生氣了?”
“再哭,再哭爺便不娶你了。”
“唉,爺千里赴京,趕着洞房,你卻是這樣待我?”
他低沉的說着話,軟的,硬的,想盡了各種辦法哄她,卻不知她到底聽進去幾句,一句也沒有迴應過。好一會兒,她才擡起頭來,看着他,那小臉兒的妝容全部哭毀。一坨紅、一坨白,紅紅白白混着眼淚糊在臉上,看上去狼狽又可笑。
但他笑不出來,目光凝重。
“阿七,你可是怨爺?”
夏初七看着他翕動的脣,脣角微微一扯,吸着鼻子擡起大紅的衣袖就在臉上狠狠抹了一把。可抹完了,她身子猛一僵,像是突然反應過來,收斂住笑容,朝他怒目而視。
“你怎的跑這裡來了?你快走,快一點!”
“走?阿七?爺走哪去?”
夏初七以爲這裡是坤寧宮,想到他隨時都有可能被人發現,然後死無葬身之地,緊張得不行。她沒有去看他,只是雙手撐在他的胸膛上,將他往外推。任由趙樽的聲音一遍遍落在她的頭頂,她都似未絕。
如此一來,趙樽總算髮現了不對。他再不與她拉扯,簡單粗暴地一把摟住她的腰,橫抱起來就丟在喜牀上,身子隨即壓上去,擰住她的雙手,正視她通紅的眼睛。
“阿七,你看清楚!這是是晉王府。”
“你說什麼?”夏初七條件反射的問。
“我說這裡是晉王府,你沒有聽見?”
夏初七愣愣地看定他,視線越過他的肩膀,慢慢看向了他的身後,冷不丁激靈一下,驚醒了起來。
這裡確實是晉王府的承德院,是一間她曾經來過無數次的屋子。只不過因爲趙樽大婚,這裡被重新佈置過,刷了牆壁,添了喜燭,換了喜榻,鋪了喜被……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而她潛意識裡是坐在花輦裡被擡入了皇城,竟是一時未察。
“不對,我怎會在這裡?”
想到昏睡過去之前的情形,她意識到了什麼。但似是爲了向他求證,仍是一邊問着,一邊想要掙扎起身。可趙樽神色冷峻,不給她起身的機會,手臂直接繞到她的後背,把她的身子托起來,緊貼在自己胸口上,逼視着她。
“我在問你,你怎麼了?”
“我……什麼怎麼了?”
“你的耳朵。”他聲音很涼。
“我的耳朵?”夏初七笑開,“我的耳朵很好啊?”
見她可以與自己對答如流,趙樽靜默一下,鬆了一口氣。他想,或許是她先前太緊張,太激動,所以才那般瘋狂的不聽他的話。他抿緊的脣鬆開了,喟嘆着把她從喜榻上抱起來,坐在自己的腿上,重新爲她擺放一個舒服的姿勢,這才上上下下打量她。
“阿七,你瘦了。”
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不瘦纔怪。
夏初七想着,卻沒有回答,目光盯在他的肩膀上。
“你受傷了?看這都出血了,放開我,先包紮一下。”
“小傷,不妨事。”
趙樽低頭瞄一眼,似是不覺疼痛,一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她皺起眉頭,描摹着他黑瘦不少的臉,腦子裡再一次掠過那些刀光劍影,馬嘶震天,搏殺和鮮血。
她下意識靠他近了一點,“這傷,怎麼弄的?”
趙樽看她的目光深了深,突然鬆開她的身子,從懷裡掏出一張揉得有些皺巴的紙條,塞在她的手心裡,淡淡說了兩個字:“哨子。”
字條上的字跡,夏初七很熟悉,正是她自己寫好,飛鴿傳書帶去給他的。可是,看着熟悉的字條又回到手上,她鼻子一酸,卻沒有吭聲兒。趙樽也沒有說話,只是解開了領口的搭扣,脫掉外面的大氅和甲冑,露出裡面的一件冬衣來——那衣服,也是夏初七託甲一帶給他的。
他說,“阿七,這一次若非你,爺恐怕回不來了。”
她吸了吸鼻子,由衷的一笑。
字條上那一句“情深相思苦,抱病榻上度。歲月長,衣裳薄,你珍重!”取之詞頭,就是“情報睡衣裡”,她的趙十九真的看懂了。
當初從東方青玄那裡得知“鯉魚哨子”之事時,夏初七是惶恐的,無助的。她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變得不再可信,她也無法猜測在趙樽的身邊兒,到底哪些人是趙綿澤的“哨子”。冥思苦想之後,她把“鯉魚哨子”的情報分成了兩個步驟告訴趙樽。一個是飛鴿傳書的信,一個便是她縫在衣服裡的情報。
在那個時候,她不敢冒險,可這樣的做法,卻又實實在在是在冒險。如果他看不到,後果將不堪設想。幸而老天保佑,他終於還是看見了,而且他領悟到了她的用意。
“真聰明!”她贊他。
“心有靈犀焉,可相通。”他笑。
夏初七抿一下脣,看着他眼中通紅的血絲,還有那一張被風沙塵土洗劑得憔悴了不少的臉,不必他說,也可以想象到,從南到北,他這一路狂奔赴京,到底有多不容易,要躲過“鯉魚哨子”的誅殺,又有多不容易。
下意識吐了一口氣,她問:“哨子是誰?”
看着她的眼,趙樽一點一點蹙起眉,“先不說這個。”
“那……說什麼?”
他凝視着她,“你縫在衣服裡的信上,除了情報之外,另外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Wωω ✿TTKдN ✿C ○
另外的話?那些讓他從今而後好好過日子,不要惦記她的話?那些讓他回京之後領着烏仁瀟瀟前往北平,從此與她兩清的話?那些她要與他橋歸橋,路歸路的話?
“我……”
她眼皮不自然的跳了一下,喉嚨噎住了。
“不想說,就莫說了。爺只當未有看見過。”他手臂一緊,摟緊她,低頭注視着,心口一陣陣抽緊。
那時候傷口上的痛楚,又怎麼會有看見她執意要與他分離那些話來得剜心刺骨?可如今,看着她長睫上的溼痕,他堵了幾千里路的鬱結,頃刻間便化開了。
他是她的妻,他對她除了包容,更應有信任。
任何讓她解釋的話,都會玷污他們的感情。
“怎的,你又不想聽了?”她奇怪他的反應。
他脣角緩緩揚起,笑了笑,捏一下她紅白不均的面頰,“時間緊迫,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夏初七心裡一窒,緊張地望着他。
是啊,她的人突然從嫁輦上直接被擡到了晉王府,烏仁瀟瀟去了哪裡?趙綿澤若是知道消息,又會如何?還有那個爲趙樽擡花轎卻缺德的遞上有蒙汗藥的絹巾,幫忙把她擄來的東方青玄,他又怎麼樣了?外面的形勢,恐怕比她想的更爲混亂,他們兩個也確實沒有時間在這裡訴苦和敘舊。
“事到如今,你趕緊放我回去,還來得及。”
她認真的板着小臉兒,可說完了,卻見他漫不經心地盯着她,冷峻的脣上罕見的掛着一抹暖洋洋的微笑,像是促狹,又像是揶揄。
“阿七還想要嫁給他?”
她一噎,正待張口,卻聽他道,“想都不要想。”
“這麼霸道?”她的臉上,恢復了一些調皮。
他看着她,凝重的臉上,極爲嚴肅,“這一世,我九生一死,戎馬疆場,但除了你,我從未認真爲自己做過一件事。所以阿七,不論這一次是成王,還是敗寇。對你,我都不會放手。”
成王敗寇?這麼嚴重?
夏初七心裡一緊,揪住他的衣襟。
“那我們怎辦?現在怎麼做?”
“自是先辦正事。”趙樽輕輕撫一下她的臉頰,眼波里帶出一抹複雜的炙烈光芒,熟悉得夏初七心裡一跳,意識到他的意思,臊着臉呸一聲,就想從他身上起來,可他哪容她逃開?只輕輕一拉,她便跌坐了回去。
“阿七,爺想你了。”
一句帶着嘆息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纏綿得令她心顫不已。她瞄着他的眼,四目相望着,來不及說話,他厚實粗糙的手便剝開她大紅的嫁衣,帶着涼意撫上她火一樣滾燙的肌膚。
“別!”她嘶一聲抽氣,按住他的手,面紅耳赤。
“你身上還有傷,眼下情形,到是顧得上這個?!”
“這點小傷,如何難得倒我?”趙樽漫不經心的掛着笑,哪裡容她抗拒?在她無奈的嘆息裡,他飛快地除去彼此身上的障礙,一雙仿若融了烈焰的視線,便肆無忌憚地膜拜上了她的身子。喑啞的聲線裡,更是帶了一抹化不開的欲。
“受了傷,纔是考驗戰鬥力的時刻,爺不能讓阿七小瞧了。”
她輕笑,捶在他肩膀上,“下流!”
他“嘶”一聲,似是吃痛不已的皺眉。她趕緊收回手,剛緊張地問了一句“打痛了?”,他密密麻麻的吻便鋪天蓋地的襲了過來,吻得她天眩地轉,吻得她不知今夕何夕,終是不再想其他,專心與他纏蜷。
好一會兒,他短暫地抽離她的脣,盯着她,低低一嘆。
“阿七,這一天,我等太久。”
夏初七沒有閉眼,她一直看着他的脣,生怕錯過了他的每一句話。他說他等了太久。可這一天,她又何嘗等得不夠久?久得他遠去南疆的每一個日夜,她都在煎熬裡活着。
“趙十九,我知道,可眼下確實……”
她想說,現在是做壞事兒的時候麼?可大抵這人確實是餓得太狠,根本就不理會她的控訴與理智的規勸,手心撫上她纖細的腰,狠狠一緊,便重重將她壓上那一張鋪滿了花生和紅棗的喜榻。
“不要說,阿七,讓爺抱抱你,什麼都不要說。”
他堵住她的脣,纏蜷地吻,帶着一種珍而重之的虔誠,比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溫柔與急切。她終是慢慢閉上了眼,雙手蛇一般纏上他的脖子,仔細領略這久違的恩愛。
“阿七……”他喑啞着聲音喊着她的名字進來時,她卻什麼也聽不見,聽不見他的柔情萬丈,也聽不見他的歡悅低喃,更聽不見喜榻上的花生和棗子被壓得“嘰咕”的慘叫聲。
她的耳朵裡,寂靜得如一潭死水。
可身體,卻充實得宛如再獲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