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的地龍燒的正旺,如蘅褪了外衫,只着了蜜合色繡金窄袖短襖,並着二色比肩銀鼠褂子,正坐在炕沿上笑嘻嘻的同坐在腳踏上的眉染在那翻花繩。崔氏穿着水紅刻絲銀鼠襖,戴着秋板貂鼠昭君套,鬆鬆歪在引枕上,微眯着眼睛,一邊兒聽着錦衾彙報下面婆子媳婦的採辦進出,一邊兒有條不亂的裁奪。
正這時,便聽得門外丫頭道:“老爺回來了。”
話剛畢,簾攏被掀開,佟維信攜了一陣風雪跨步走了進來,清俊的面容,卻是凜冽如寒風。
如蘅冷的不禁打了個哆嗦,一個暖暖的手爐遞到自己手中,如蘅擡頭一看,卻是母親崔氏愛慰的看了自己一眼,然後扶了眉染下炕去迎佟維信。
如蘅轉眼去看佟維信,明顯對方纔自己的冷暖毫未察覺,如蘅心中冷笑,也是,在他眼中,除了那東院兒母子,還能擱得住誰?說句不敬的話,只怕老祖宗在他父親心中與那母子相比,孰輕孰重,那都得掂量掂量,何況她。平日裡佟維信也只怕看了老祖宗喜歡自己,才格外寵了自己些。
“瞧這一身的風雪,這周允也是的,沒說好好給爺打着傘,越發不會伺候了。”崔氏一邊嘴裡絮絮着,一邊親自伺候佟維信更衣。
“下面的人會不會伺候,也得看上面的有沒有好好管教!管教的人坐不住莊,下面的人都該鬧了天宮,反了天了,大初一的也不見讓人安穩的!”
佟維信自進屋就冷着一張臉,不像是回家,倒像是會仇人一般。崔氏一番溫言暖語的關慰,佟維信卻是一把將外衣撂在崔氏手中,與之擦肩而過,走向炕上坐下,當着衆僕子丫頭的面兒,下了崔氏當家主母的臉面。
崔氏平日裡哪裡受過氣,可這會子卻是被冷在一邊兒,愣愣的拿着外衣僵在那,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的,眼中有些微紅,卻斷不讓自己在衆人面前落了淚。
錦衾心酸的看了眼崔氏,一雙手交叉搭在前面,強自鎮定地絞着。眉染早收了花繩兒,手藏在袖攏裡,默默地立在一旁垂首斂眉。其他一衆僕子早已膽顫的低了頭,不發一聲,這麼多年,她們自然都曉得什麼該聽什麼不該聽,什麼該看什麼不該看。
“噼啪”炕邊兒的火籠裡蹦着火星子,燒的正烈,整個屋子裡一片死寂,雖是短短一瞬,卻是過了千百年一般難熬。
如蘅藏在袖攏裡的手緊緊攥着,指甲愣是在掌心掐出月牙印子來,沒有人看到,如蘅低着的頭,此刻卻是恨極的眼神。別人不知他佟維信這是爲什麼犯怒與她母親,她卻是明鏡兒一樣的清楚。
只一瞬,小娘子再擡頭卻是明麗的一雙眼睛,稚嫩的從炕沿兒上跳下來,趿着鞋子奔到佟維信懷中蹭道:“父親可回來了,昨兒守歲父親也不陪蘅兒,還是老祖宗心疼,喊了蘅兒和母親一起去守歲,母親說父親要走外場,忙着會外客,是真的麼?還是父親不喜歡蘅兒,不心疼蘅兒了?”
說完小娘子跟只被拋棄的小貓一樣擡起頭,一雙撲閃撲閃的眼睛紅了一圈,看着可憐極了。
一進門就興師問罪,三十晚上不陪自己的老母和正妻嫡女守歲,倒是與一個偏房守了一晚上,前一世就是這般,三十晚上的煙火閃耀下,卻是印着母親孤寂的臉。
想到這兒如蘅心中更冷了幾分,她倒要看看,他佟維信是怎麼當着衆僕子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又有什麼立場來衝自己的母親發火。
佟維信原是一進府就直奔三房,誰知進屋就看到秋氏紅腫着眼,蕎姐兒趴在懷裡哭的身子都軟了,一見着他都忙不顛兒的收了淚,笑臉相迎。
佟維信一問半天也問不出原因,還是威逼下面的丫頭,才說了早上那趙姨娘的那遭事情。
佟維信正怒着要人尋那趙姨娘,卻聽那丫頭不小心說漏了嘴,原來那趙姨娘罵罵咧咧一早上,整個院子都驚動了,有人去請崔氏來,卻是再沒了影子。
想到這兒佟維信就心裡就明白了幾分,滿心的火盡放在崔氏身上,再聯想到早上去老太太那請安,秋姨娘那孤苦的處境,佟維信如何不明白。
那秋姨娘和佟如蕎越是苦心攔阻,泣着勸慰,佟維信一對比崔氏,就更是覺得一個是嬌弱善解人意的解語花,一個就是冷了心腸的毒婦。
打一進屋,佟維信看着崔氏穿的富貴華麗,面色紅潤,腦海中一浮現東院秋姨娘母子的不甚嬌弱,就更覺得崔氏面目可憎。看着崔氏念念叨叨,故作溫情柔語的樣子就冷了臉。然而這一會子陡然看到眼前三女兒嬌小的模樣,面上一愣,心也不由軟了幾分。
眼前的如蘅,小貓一樣,着實惹人憐,瞧着眼中的生氣,伶俐,確實討人的緊,怪道闔府上下老太太最喜歡的便是這三女兒,相比兩個嫡子,這小女倒更是老太太的心肝肉。
老太太雖是天天念着老了,退到後面享清福,撂了一府的事給崔氏,可老太太是誰?是金陵王侯家的嫡長女,在京城和金陵的關係脈絡,還有府裡的人際威望,他這個做兒子的無疑是最清楚的。
更何況,老太太多年掌家理財,與京城世族侯門來往,加上宮裡每年的格外賞賜和誥命俸祿,老太太的私房只怕也是別人想象不到的。
而這些對於自己在仕途的前景,無疑是一道有力的支持,有了老太太的屏障,自己這道船如何能不順風順水?
佟維信眼睛微眯,想到這一層,神情驟然暖了幾分,待再看如蘅時,眉眼是難掩的慈和,笑着一把將如蘅抱起來道:“昨兒原是要來瞧你的,外面應酬多,一時絆住了沒能來,不過心裡卻還是念着咱們的蘅兒的,還特意給你準備了一份新年禮物,周允,我不是讓你帶來了麼?給三姑娘拿來。”
“呃?”垂立在一旁的周允錯愕的擡頭。
看着小主子撲閃撲閃一臉期盼探尋的眼神,再轉眼見自個兒主子陰沉的眼色,立刻明白了,忙機靈的點頭賠笑道:“是是是,瞧奴才這記性,老爺早早就選好備下了,奴才一時事情繁雜忘了,求老爺恕罪,求姑娘恕罪。”
“糊塗東西!如今做事越發不上心了,倒連外門的小子都不如了。”佟維信登時臉色一凜,呵斥着周允。
“奴才辦事不力,求老爺恕罪,求姑娘恕罪。”
瞧着一個厲聲呵斥,一個忙不顛兒的討饒,這一唱一和倒像極了一出雙簧,只可惜這在場的人誰不明白內裡的實情,就是她佟如蘅又如何不曉得?
佟維信卻是隻把她當做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兒哄騙,瞧着這冠冕堂皇做戲的一幕,如蘅只覺得可笑,可惜她不再是從前那個佟如蘅了,否則自個兒只怕真要信了。
“既是如此,那就等過幾日讓周允給你送……”佟維信轉臉一臉慈愛就要哄如蘅。
“不妨的,父親讓他當即取了來也是一樣的,正好也叫母親瞧瞧。”
佟維信對上小娘子滿是期待的眸子,嘴角的笑意有些凝滯,可話說到這份上也沒了辦法,只得轉臉笑着道:“好,蘅兒怎麼說都好。”
佟維信看向一邊的周允,臉一沉道:“愣在這幹什麼?還不快去?”
周允忙道:“是是,奴才這就去。”
說完就往外去,一出門卻是急傻了眼,擡袖擦了額上的汗低聲咕唧道:“哎喲我的姑奶奶,這麼會子時間叫我去哪兒尋。”
這禮物若是輕了,不夠花心思,不得這三姑娘歡喜,少不了老爺的一頓責斥,那便真是辦事不力,不要命了。
想到這兒,那周允更是急得一腦袋汗。明明是主子的脂粉案,卻要他一個奴才來想法子,周允雖是這樣想,卻哪裡敢說,少不回去蒐羅了。
這廂如蘅親熱拉了佟維信上了炕,又拉了崔氏坐着,方自己蹬了鞋子,爬上炕沿兒,給佟維信斟了杯茶遞過去,膩聲膩氣的討嘉獎道:“父親,今天蘅兒做了一次孔融。”
“哦?”佟維信一挑眉,似ng溺的撫着如蘅的髻兒笑道:“你倒是說說看,怎麼做了孔融了?”
如蘅嘻嘻的笑着爬向崔氏懷裡道:“前兒六妹妹過生辰,母親爲了給六妹妹添喜,便囑咐後房送了一匹好緞子過去,給六妹妹裁新衣,因說年下東西緊,這一安排,過年的新衣份例就不夠了,母親年前與蘅兒說,讓出一匹緞子來,父親是曉得的,蘅兒最喜歡新衣服,捨不得。”
佟維信凝着嘴邊的笑意,挑眉掃向炕桌對面兒的崔氏,靜靜地審度。
“可是今兒……”
如蘅早已挑眉將這些全然收在眼裡,繼續顧自道:“蘅兒瞧四妹妹身上的衣服是前年的樣式,只當下面人苛待,當着人生氣一問,才曉得是自己年前不聽母親的話,不捨得自己份例的緣故。”
說着如蘅囁嚅着,只見小娘子不好意思的埋頭,然後膩着爬向佟維信身邊兒,扯着佟維信的袖攏軟糯糯道:“蘅兒那時才曉得錯了,以前看的‘孔融讓梨’竟全交給書裡了,所以,蘅兒就讓素紈取了自己分得的一匹蜀錦給了四妹妹。”
只見小娘子垂着頭,小心翼翼地搖着佟維信的衣袖,瞧着可憐兮兮的樣子,一副做錯了事的樣子,到底是自己看着長大的,佟維信將小娘子抱在腿上坐着,和軟道:“十幾歲的小娘子,正是愛打扮的時候,捨不得緞子也是情理,你能捨了給你四妹妹,便是懂禮的,你沒有錯,不禁沒有錯,還做得對,父親不怪你。”
“真的?”小娘子驚喜的擡頭。
小娘子一高興又小嘴霹靂啪嗒道:“父親不知,四妹妹身邊的丫頭芷玲竟然剋扣父親送過去的雲錦,才鬧得今兒這遭,被老祖宗給罰了,還是蘅兒給四妹妹出的氣。”
看着小娘子昂首挺胸的神氣樣,佟維信神情一滯,瞥眼默然的看向崔氏,似是詢問,崔氏微微頜首,佟維信蹙然笑起來,逗着懷中的小娘子道:“咱們的蘅兒最棒,到底是姐姐的模樣。”
小娘子咯咯的笑,崔氏在一旁看了欣慰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