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生又一次遭受到了大規模的批鬥,遊街,頭上的高帽子寫上了大大的“判徒”、“特務”字樣。紅衛兵們一撥一撥的把他提出來,扒開他的上衣,讓他背上的“殺絕共產黨”幾個字露出來。更多的紅衛兵小將們就激動地衝上前去,對他拳打腳踢,呼聲叫聲響徹雲霄。讓他低頭、彎腰,向人民老實交待。他不再反抗,不在義憤,他順從地把腰彎下去,彎下去。他不知交待了多少次,也不知道都說了些什麼,捱了多少打。曾經有兩次,他幾乎要栽進路邊的井裡,都是因爲一瞬間看到了一雙溫情的眼睛,這雙眼睛阻止了他,他才熬了過來。
批鬥的**終於過去,濟生被判無期徒刑,被髮配到甘肅勞動改造,單位的喧囂才漸漸地告一段落。
程家沒落了,他們和大多數中國農村家庭一樣,成了公社社員,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緩慢而有節奏。農村不比城裡,運動的**過去,便恢復了平靜。農村人深知一點,再大的運動也當不了飯吃,人是鐵,飯是鋼。春不種,秋不收,革命搞得再紅火,全隊的老少爺們依然會餓肚皮。所以,儘管濟生是反革命分子,是判徒,是特務,但是他的黑四類老婆徐汐藍卻安然渡過了難關。儘管有時也開一兩次批鬥會,那也只是走走形勢而已,沒有人揪他,沒有人罵她,也沒有人上臺讓她低頭、彎腰。除了她家的門框一邊貼有“守法公約”之外,一切如常。汐藍手巧,家有縫紉機,全村所有家庭孩子的衣服幾乎都拿來讓她修補過。全村所有女孩子想穿的花衣服,都拿來讓她修改過。她從不取分文報酬。村子裡沒有人說她個“不”字,她獲得了全村人的信任和好評。
在濟生被勞教的半年多以後,汐藍又爲程家生下了一個兒子。濟生寫信回來,取名“國平”。國平和大伯家的三兒子國華一樣大,弟兄幾個一起上學,一起玩耍,最終,上到了高中畢業。
程家雖說沒落,下一代卻人丁興旺,兒女都有。貴生家三男兩女,濟生也生了一兒一女,比起當年他們的爹爹程立春那獨根獨苗苗,也算得上枝繁葉茂,後繼有人了。
濟生被髮配到遠方,把諾大的一個院子,扔給了汐藍。作爲生產隊的一員,汐藍掙着工分,但是作爲女人,她掙的工分比男人低,一年到頭,分不了幾個錢,勉強餬口而已。孩子們要買筆買本買衣服,哪有錢呢。當時又不讓搞副業,汐藍只得起早貪黑,餵豬,餵雞,割豬草,拉土積肥,拾柴禾,病了也不敢歇一天。長年累月下來,孩子們大了,汐藍卻老了,病了,頭髮出現了白絲,紅潤的臉龐變成了臘黃,再也沒有了當年的光彩。然而兩個孩子卻是她心頭的驕傲。兩個孩子學習都很好,是班裡的尖子生,老師學生都很看重。她家的牆壁上,兩邊都貼滿了學習獎狀。這成了汐藍唯一欣喜的理由。可是考高中的時候,女兒明秀明明名列前茅,看成績的時候,卻沒有她的名字。明秀哭得淚人一樣。汐藍滿腔怨氣地去找學校校長,校長兩手一攤,說:
“你們是反革命家庭,還是‘黑四類’分子家庭,是受控制對象,不能升學的。政策是這樣,我也做不了主啊。”校長一句話,把汐藍噎了個半死。
儘管對日常生活中的這種排擠已經看得很開,但汐藍和女兒還是感到這一次是真的受傷了。明秀哭得很傷心,任由眼淚往下流,她覺得自己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了。
兩年以後,國平也在初中畢業後學業“戛然而止”,原因還是因爲家庭是“反革命”,是“黑四類”,他眼睜睜看着國華和國慶兄弟倆都走進了高中,再一次任由眼淚流了下來。
濟生因爲當過俘虜,成了反革命,他的家庭也成了反革命家庭。但是貴生的家庭卻依舊是農民,他沒有受到牽連,他的四個孩子也都考上了高中。他的大兒子程國紅串聯回來,穿着綠軍裝,舉着紅寶書,意氣揚揚地走進學校。校長滿面笑容地把他們請進辦公室,讓他們講述見到毛主席的情景,末了還不忘振臂高呼:
“毛主席萬歲!——”
程家的三個弟兄裡如今就只剩下貴生了,餘惠蘭心裡糾結,她還時常惦記着她的老二程民生。民生被抓丁抓走了,如今生死不明。他叫貴生去過兩次,那邊還是音訊皆無,只剩下老兩口整天少油沒鹽的打發着日子。
有時餘惠敏會來住一兩天,帶着她的兒子和平。惠敏雖說在縣城教書,沒有受到成份的牽連,但是也受盡了苦楚。他這個兒子的身份不知讓哪個好事者泄露了出來,所以和平從小就受盡了污辱。在學校被人追着罵“日本狗崽子”、“小日本”,有時還莫明其妙地被按在地上,招一頓打。等惠敏跑過去,人已經沒影了。在學校裡受人欺負,回到家也照樣受人欺負,家裡的孩子們也這樣罵他,沒人跟他玩。雖說有惠敏護着,但孩子們無孔不入,哪能照顧得到。因此,和平性格內向,寡言,不敢說話,不敢看人,學習也總是上不去。磕磕拌拌中,和平長大了。他沒有參加高中考試,他知道,即使他考上了高中,學校也不會收他,即使學校收了他,他受到的屈辱也只會更多。
惠敏也老了。她雖然沒受到成份的影響,但是他的兒子影響了他,人們總是拿異樣的眼光看她,有的男老師說話也陰陽怪氣的,女同事雖然當面不說,背後也指指畫畫。弄得惠敏有氣撒不出。她是個要強的人,經過了這些世面,她慢慢成熟,改變了,不再關心別人的眼光。由於兒子身份特殊,老大了還娶不上媳婦,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一個日本鬼子的後代。所以,三十大幾後,才娶了一個腿有殘疾的姑娘爲妻。餘惠敏總算放下了一頭心事,然後就把精力放在教學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人民教師。由於年齡的關係,再加上學校又進了新教師,她從教主課變成了教附課,教音樂。她這纔不那麼忙了,也算校長對她的照顧。惠敏有音樂細胞,她自己學會了識簡譜,能看着簡譜開歌。她能讓全班學生的合唱唱得整齊劃一,步調一致,在學校開展的運動會上,她指揮的班級,能把歌聲唱得響徹去霄。
寒來署往,冬去春來。1976年,“***”被粉碎了,**宣告結束。不久,開始有消息傳出來,上面要爲右派平反了。這消息如同春雷,在人們心中激起波瀾,人們在心中暗暗的盼望着,祈禱着。這一天終於來了。1980年5月,大隊黨支部書記派人來到汐藍家,告訴她到大隊開會。汐藍跟着人羣忐忑地來到隊部,看到會場氣氛十分熱烈,有人高興地向她轉告:
“你要平反啦。”
大隊的“黑四類”並不是她自己,他們都會心地對視一下,靜靜地坐在會場一角。當黨支部書記程四孩拿出一張紅紙,鄭重地貼在牆上,手指上面,一字一句的念着:“從即日起,摘掉徐汐藍黑四類分子帽子,改爲羣衆”時,徐汐藍淚流滿面。十年的屈辱到了盡頭,所受的苦,受的罪,終於有了結果,上天已經告訴她,她,是受了委曲了。同時,她心底又騰地升起一個巨大的希望,她突然意識到,有了她的平反,她的丈夫程濟生離平反也不遠了,這怎不讓她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汐藍哭了,餘惠蘭也哭了,紅菱和女兒金秀也哭了。她們手拉手,抱在一團,哭成一團。貴生沒有哭,散會後,他拿上菸袋,默默地來到地裡,蹲在地頭,抽了一袋煙。然後,又回去,對母親說:
“濟生,該回來了。”
汐藍的身體亢奮起來。她象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變得有力量,手腳也更快、更麻利。她和兩個孩子先把屋子從裡到外都打掃了一遍,又把院子裡的殘牆補上,不平的地平好,不整齊的柴禾重又碼好。下地幹活時也春風滿面。人們都驚奇她的變化,說汐藍年青了,又漂亮了,好象回到了當初結婚時的樣子。她的兩個孩子也在憧憬之中。因爲家庭的原因,他們被關閉了升學的大門,縣裡招工也沒有他們的份兒。在田裡鋤禾的空隙,看着路上騎着自行車,後坐上夾着黑皮包上下班的年青人,他們的淚水默默往肚子裡流。這下終於天晴了。他們受盡苦難的爸爸該回來了,他們,要平反了,終於能伸直腰和大家一樣了。
情況越來越好,鄰村的反革命分子吳世凱回來了,摘掉了反革命帽子,落實了政策,聽說還要補發工資,安排工作。汐藍忍不住,帶着孩子們去吳世凱家打聽,吳世凱肯定地告訴她:雖然他和濟生不在一個地方,但是他們都是反革命分子,反革命都是要平反的,這個決定是中央下的。濟生肯定要回來,也許是路途遙遠,他還在回家的途中,也許還有其它的事情。總之,濟生回家,是板上訂釘的事。汐藍放心了。她知道,濟生在甘肅,就是遠啊。回家後,貴生又送過來一封信。折開來,一行遒勁的藍筆字體映入眼簾:
“汐藍我妻,十分想念,你接到這封信時,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轟”的一聲,汐藍腦子一熱,倒在了地上……